赵彬稍微想了一下,说:“疟疾潜伏期都在10天以上,长的可以达到半个月,所以我觉得他在中国境内感染上的概率不大,从发病时间来看,应该还是在自己国家感染的。按照流行病的规定,疟疾是乙类传染病,24小时之内上报。如果考虑原发是在尼日利亚,应该会通过相应途径通知到那边的CDC吧。”他的手又回到电脑上,继续查旅游攻略,“这都上升到国际层面了,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了,还是讨论我们的国际旅游计划吧。”
罗铭遥注意力一下子就去了另一边:“我昨天晚上查了的,这几个地方一定要去!他在自己电脑上点了几下,把收藏网页打开给赵彬看。赵老师去潜水吗?我高中毕业跟同学去海南岛玩,那时候不敢花钱,没去潜水,特别后悔,这次想去试一试。”
赵彬被他兴奋得发光的眼睛吸引着,嘴角扬起:“好啊,我还没去过海边,我也想试一试。”说着,倾身过去,在罗铭遥耳边说,“氧气不够了,我可以借给你。”
罗铭遥回头笑:“什么啊……”
他的话被赵彬堵了回去。赵彬放开他,笑得很有些得意:“就是这样,氧气不够了,我借给你。”
罗铭遥红着脸,低头推动鼠标胡乱点了一番。
在赵彬轻松地计划着这一趟旅游的时候,这天下午一件即将改变他所有生活的事情发生了。
下午,急诊科周主任在办公室和几个带组老师开会,说九月份新院正式开张,要分一批人去分院的事,突然接到了医务科主任的电话,问他在不在医院,要过来找他一趟。
周主任听出医务科主任语气严肃,还要亲自来急诊科,就知道事情不简单。“我在,”他说,“就在主任办公室。有什么事情?是医院的事情吗?我这边事情不多,有需要,我过来医务科吧。”
“我们到科室说。”医务科主任回答,“你们科几个行政正副主任,今天在医院的都叫在一起。”
周主任挂了电话,脸色不太好看。医务科不说清楚事情,藏着掖着,显得不太给他面子,但从另一个侧面说明,肯定是大事,而且不是好事。开会的几个组长把他表情看在眼里,各自沉默不语,揣测到底是什么大事要来。周主任沉着气,简短几句话把今天的事情讲定,留下四个行政副主任,等着医务科的人来。
医务科主任带着李勇波来的。李勇波主要是来做记录的。这会儿跟在自己老大后面左右看着。一进急诊科就先往那几个诊室看了眼,发现赵彬不在,心里也不知道该替他庆幸还是替他着急。他正要拿手机出来,给赵彬发个消息预警一下,就瞄到周主任正从办公室走出来。他只好收回手机,跟着自己主任上去。
两个主任握了握手,算是打过招呼,程式化地客套一番。医务科主任平时都是笑呵呵的,还喜欢开些玩笑,今天也不说什么俏皮话,公式化地说:“周主任办公室现在方便吗?我们到你办公室说?”
周老师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们其他几个副主任都已经等着你们了。就在我办公室说吧。”
他们在办公室坐定,医务科主任先开口问道:“两个多月前,病人XXX的首诊医生,今天在医院吗?”
赵彬收到李勇波的消息时候,正在地铁上,挤在人堆里去医院上上夜班。刚收到李勇波的消息,手机就不停震动,其他几个科室领导的消息都来了。他想了想先看周主任的消息,是问他“什么时候到医院”的,他赶紧回复一句“已经在地铁上,大概还有二十分钟”过去。心里一边琢磨是不是又要搞什么课题,一边默默抱怨周主任总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下班了还不回家,在科室里当工作狂人。
他又点开李勇波的消息,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僵直了。
李勇波的消息是:“小脑梗塞死亡的病人,起诉了你们急诊科和NICU,今天收到了法院来的传票。你是首诊医师,最近各层面都要来约谈你。”消息分成好几条,每一句话都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赵彬心里。
赵彬心里冰冷一片,几近麻木地点开其他几条消息,是一些平时关系不错的二线发来的,内容和李勇波的消息大同小异,都是在告诉他病人把科室告上法庭的事情。突然之间,世界的喧嚣如同大山一样狠狠压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第9章 主诉:耳鸣1+周
“你是首诊医生,当时接诊的病人,病人进来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你当时问了哪些问题?”
“查体没有?全身查体还有神经内科查体,都有什么体征?”
“你最早判断病人病情是什么?”
“你是怎么给他交代病情的?”
“你有提到过可能会有小脑梗塞吗?”
“你给病人交代了这些风险,有没有记录的文字?”
“所有的沟通内容,有没有病人或者家属签字?”
“当时用这些药物,是怎么考虑的?”
“这些药物的副作用,交代了没有?”
“病人和家属对你这些知情告知,有什么反应?”
“你觉得这个过程中,你可能有的疏忽有哪些?”
……
赵彬已经不知道这是多少次回答这些问题。他口干舌燥,脑子里已经完全空白,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所有的声音如同成千上万只苍蝇在耳膜上不停扑翅震动,他觉得胸口沉闷、头晕目眩、恶心……但是此时此刻,他却连一点疲态也不敢表现出来。
C大附院每年总会遇到几次医疗官司,有上法庭解决的,有走中间机构仲裁解决的。每一次医疗官司都必须认真处理。对于医院来说,一次医疗官司不只是赔偿,还涉及医院的口碑。对于涉事医生个人来说,就更加沉重。这是巨大的精神压力。医院法务部的顾问律师来约谈相关人员,一周里面,他和这位律师见面2次,每一次都有种接近崩溃的感觉。
赵彬这边提问结束了,他无力地倒在沙发上。那边律师又开始提问NICU病人的主管医生文真萍。相关NICU治疗的问题更多,一项一项问下来,整个办公室里面气氛凝重,现场每个人都压抑得不敢大声喘气。
提问结束,又是查病历。每一条可能的漏洞都要提出来,再有律师指导应该如何合理解释。
说到最后,又是对病历、沟通等的批评和提高要求。对于家属签字,除了签字以外,还要按手印。几个一线都听得头痛不已。尤其是急诊科这边,接诊病人数量太大,每天还有这么多留观、抢救,每个病人都要这样战战兢兢地沟通、签字甚至录音,工作量要增加很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法务说,“我也和你们一样,我很感慨现在的状况。我以前在美国学了一段时间法律,也接触过医疗官司,接触过美国的医院。他们的医生,不用像我们的医生,每天如履薄冰。举一个大家应该都熟悉的例子。护士配液时候,应该用氯化钠配液,结果拿成了氯化钾,最后病人死了。病人来告医院。医院说,这是生产厂家没有把氯化钾和氯化钠的瓶子区分做出来,护士在忙碌、紧张的时候,出错很正常,所以不应该护士和医院承担责任。法院就这么判了,护士没有责任。我知道大家都会觉得匪夷所思,在中国,这种事情,绝对是医院全责。我们的护士可能就这样吊销执照、终身禁止返回岗位。在美国,一个医生可能每周都要上一次法庭,但绝对不会因为少说一句话,少一个签字被判有错。像我们的病例,大家都知道小脑梗塞是疾病的进展,是不可能预防的,我们也给病人交代过。但是我们的病人不是这样想。他觉得我在医院,医生既然想到了,就应该有办法帮我避开这些风险。”
法务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我非常同情我们的医生。我们医生的工作量是全世界最大的,医务工作者是全世界收入排名最靠后的,承担的风险却是最大的。但是,我也只能帮你们到这里,我们没办法改变现有的制度,就只能迎合制度保护自己。这些文书,我知道给大家增加了很大负担,但是,为了保护好自己,让自己职业生涯不会反复遇到无礼纠纷,大家重视,一定要重视!”
今天的约谈结束,赵彬脑袋又昏又胀地从办公室出来,感到窗外的阳光都有些刺眼。约谈是提前定好的时间,为此他调班昨天上了通宵。NICU的文真萍也差不多,夜班下了还没回去。两个医生身体精神双重压力,走路时候都有些脚步虚浮。
赵彬正要和文真萍交流几句,互相倾诉一下内心的愤懑,急诊科周主任就叫了他:“赵彬,今天正好,跟我一起回科室,我有事跟你说一下。”
赵彬预感不是什么好事,只好自动消音,跟文真萍挥挥手,无奈地耸耸肩。文真萍看他夜班也没下成,才跟律师约谈了又要被领导约谈,实在是雪上加霜的境地,忍不住对他露出了同情的目光。
两个人闲聊几句科室的事情和赵彬手上的文章,走回到急诊科。周主任开了主任办公室门,让赵彬进去坐。
周主任自己倒了一杯水,在办公桌后面坐下,开口问道:“我们医院建新院区,九月份要正式开动,这件事你知道了吗?”
赵彬的手指不安地抓紧在一起:“知道。”
周主任“嗯”了一声,继续说:“实际上,医院七月份就要开始试运营,一步一步把工作做着走。那边目前只有青北县人民医院一个医院有夜间急诊,医院的意思,我们急诊先过去入驻,把夜间急诊病人收揽到。”他喝了口水,说:“你们可能不知道,医院其实六月初就已经在试运营了,开了几个慢性病的科室,一共100多张床位。虽然是逐步**,但是医院领导对自己牌子是很傲气的,以为过去一开就要人满为患。结果那边病人,没有那么积极来我们分院。一个是县医院看病很多年了,对县医院更有感情,二个是我们医院位置还是差一些。各种原因,现在才收了20个病人。门诊量一天才100不到。医院的意思,就是要我们急诊科过去开荒,把夜间病人吸引来。”
赵彬又出现耳鸣了。周主任的声音在他耳边成了一阵一阵高亢的杂音。他的每一句话都有所指,他心里已经知道后面的话,他只是在等一个宣判而已。
“前几天开会,我们商量了一下,准备下一周,你、周璐、谢晓东三个一线先去。你们辛苦一个月,留观不收病人,只接诊。先把病房病人数收上去。当然,收病人我会向医院争取相应奖励。医院给我说的是一个病人50块钱。”
赵彬好不容易从头晕目眩耳鸣的状态里脱离出来,口发干,声音有些哑地说:“但是……我已经订好了七月底休假……”
周主任取下眼镜,擦了擦:“赵彬,这个时候,我希望你还是以科室、医院的事情为重。你也是我们科很看重的人才,这次新院区工作推进,我们是希望你还有其他几个优秀的一线医生,作为中坚力量,支持医院工作。等新院区工作开展好了,你们以后的升职空间会很大。休假明年还有机会,科室会给你一些补偿,把这些假存着,以后半天半天补休回来。现在就不要因为这些小事,影响了工作。”
赵彬有些呆滞地看着周主任,缓缓说着:“我之前准备这个休假,机票都买了,酒店也定了……”
周主任定定地回看他,脸上还有一丝笑容:“这些事,我相信你自己可以协调。”
赵彬仍存在最后一点侥幸,勉强挂起一点讨好的笑意:“周主任,能不能,我八月再过去?我都是定的打折机票,酒店预订也是给了定金不退的。我……”
周主任喝了一口水,打断他:“赵彬,你其实真的挺不错的。但是这次,遇上这么大一件事,科室和医院都很**烦。让你去新院区,也是给你机会避一避风头,免得被病人和家属盯上。”
赵彬已经完全懂了。周主任的话如一盆冰水迎面泼来。是啊,他现在的情况,一塌糊涂……他心底发凉,深陷在泥泞之中,他还想不甘地挣扎一下:“这事情,之前也没说,下周就要过去,太突然了吧!起码也应该给我一个准备的时间!”
周主任语气里有点不耐烦了:“今天才星期一,已经提前一周通知给你了。都在C市,又不用你搬家过去,需要提前准备什么?去那边有班车接送,比平时早一点来坐车而已。工作上那边还要轻松很多。”
赵彬还想要说点什么,正要张口,周主任又一句把他压住了:“关于你和另外一个男的,你们两个,生活在一起的事情,我早就听说了。我对这些个人生活问题,其实没有什么恶意。但是这阵风头上,我希望你自己也好好避一避,别等到事情发展大了,影响到自己生活。”
赵彬不再说话了。这已经不是征求意见,甚至不是命令,这是威胁——他必须服从的威胁。周主任的意思很明确,他被“发配”去分院的事情定得死死的,他根本连反抗的可能性都没有。他第一次这么害怕。比听说自己被起诉还怕。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其实早就被人窥探一清。他和罗铭遥的未来路上,永远有这一个坎,在这个坎上,无数人低头俯视他们,用这个坎拦住他们。他可以继续从尘埃里慢慢往上爬,但他不想让罗铭遥尝这种被人踩住的感觉。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很低:“好的,主任,我会好好准备的。”
和周主任谈完,差不多是午饭时间了,他走出医院大门,拿出手机来看。罗铭遥半小时前发消息问他中午能不能回来。他看了看时间,发回一句“要回来。已经在路上了”,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往地铁站赶去。
回家开门,温馨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罗铭遥坐在饭桌前,听到开门声音,回头来看他。饭桌上的菜热气腾腾,估计是才翻热过。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有种要落泪的冲动。
罗铭遥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起来到玄关来看他。“怎么了?赵老师……”他有些担忧地问道。
赵彬手里东西往地上一扔,把他紧紧抱住了。
“机票买的时候就说了的,打折机票不能退……”罗铭遥翻着手机说,“这个就没办法了……”赵彬又是医疗纠纷案子又是调去新院区,他比赵彬还难受,一直担心官司的事情。
“嗯,”赵彬语气里也没什么波澜,“酒店那边我发了邮件,看看他们怎么回复吧。希望能要回来一点钱。”
罗铭遥小心翼翼地问:“一共花了多少钱啊?我去找爸妈给我点钱,就说去毕业旅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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