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铭遥想想也是,继续给他发消息:“赵老师我给你带了我们这里的特产,新鲜的菌子。最近下雨都不好买了,我问了我爸,大早上起来坐车去山里头买的。”
赵彬看着这个短信,有点出神。他觉得事情有点超出他的掌控了。在这个短信下面,潜藏的是罗铭遥的真心。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不是人。他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想给罗铭遥。他以为罗铭遥和他一样,现在回想,他只是用各自错误的观念在说服自己而已。李盼秋骂他骂的太对了,他的的确确就是利用了学生对自己的崇拜。他一面自命清高地不愿接受太随意的一夜情,一面又洋洋得意地享受学生因为崇拜而产生的懵懂憧憬。在得知罗铭遥对自己有所动心的时候,他就应该远离,而不是把他的信任和仰慕当作投怀送抱。罗铭遥给他的感情开始变得太多,他已经麻痹不了自己这是相互慰藉。罗铭遥要投入更多的真心了,而他呢,他能够回报吗?他回报不了,他根本就不想回报。
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了,但是要怎么告诉他?是直接说明白,还是一点点冷处理?
门口传来一阵痛苦呻吟,打断了他的思考。
“医生,医生,我们这是下一个吧,我们9号。”一个年轻人扶着一个中年男人进来了。
赵彬对了他的名字,确认是顺序上的下一个病人。
“医生,我们老爹,他昨天晚上就一直肚子痛。我看他痛的真的恼火了,赶紧带他来看,你看看他什么问题,快帮他止痛啊,这看着太难受了,路都走不动了。”儿子一连串地说着,焦急得不给赵彬问话的时间。
“好,好,我们马上检查一下。来这边躺着,我来摸一摸肚子。”赵彬赶紧开口稳住家属的情绪,语气温和,眼里带着安抚的神色,扶着中年男子躺到检查床上,一边把衣服拉起来裤子褪下去暴露出整个腹部,一边发问:“肚子痛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昨天晚上,三点过,我们听他在客厅里哼,说痛醒了。”儿子紧张地回答着赵彬。
“那昨天晚上晚饭吃的什么?有没有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喝酒啊吃得太油腻啊?”赵彬问。
“没有没有没有……”年轻人使劲摆手摇头,“我们自家吃的,一人一碗面,清汤煮的面,油汤都没有。而且我们四个人一起吃的饭,都没事,就他一个人昨天三点过开始喊肚子痛。”
“大哥你自己来说,哪个位置痛?”赵彬把衣服都拉开了,看了腹部没有特殊的,让病人先指。
“上面这一片都痛啊,哎哟……”中年人长叹着气,难受地在肚子上划圈,“胀得很啊……痛啊……哎哟……赶紧给我弄点止痛的,痛的受不了了……”
“好的,大哥你不着急,我们检查清楚问清楚才好治病。”赵彬先拿了听诊器,在腹部听了一会儿,确认肠鸣音正常了,继续问病人:“肚子痛有没有拉肚子?大便正常不正常?”
“没拉肚子,”儿子接过话来,“我们就是跟他说,拉一趟肚子可能就好了,让他去厕所蹲了一会儿,晚上没解出来,早上他平时就解手的时候,他还正常解了大便。”
“呕吐呢?吐没有?”赵彬继续问。
“吐了的,吐了的!”儿子点点头,“昨天三点过,他就吐了好几次。晚上吃的那点面条全部都吐了出来,都还没消化,都还一根是一根的。”
“除了昨天的东西,吐的东西里面没有血?没有什么颜色很深的东西,像咖啡渣一样的东西?”赵彬补充问道。
“那个……都没注意……应该是没有……”儿子想想昨天看的那些呕吐物,脸上露出点不舒服的表情。
“后面就没再吃东西了?”赵彬又发了问帮他岔开话题。
“除了吃了点药,其他没吃了。”儿子点头说,“他就一个劲喊胀啊,根本吃不下东西,吃了药都吐了。”
“吃了什么药?”赵彬马上问。
“奥美拉唑。”儿子回答,“他以前有胃病,先我们想是不是胃病肚子痛,就给他吃了奥美拉唑。吃了也没用,还都吐了。”
“好,”赵彬点了点头,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大哥,我们来摸一下肚子,哪里按着疼你说。”赵彬一边说着一边轻压着腹部先触诊了一圈。然后手上力度加重,一边按压腹部,一边看着病人的表情。
上腹部是有明显压痛,但是剑下胃的位置和胆囊区的Murphy征是阴性的。他帮着年轻人把病人扶起来,继续问病:“除了胃病,以前还有什么其他病?有高血压、糖尿病、高血脂、冠心病吗?”
儿子和病人都不停摇头:“这些都没有。”
赵彬动手在电脑上下医嘱:“我们马上查血查腹部彩超,搞清楚是什么原因引起的腹痛。”
儿子有些不高兴了:“我们来了那么久,你问也问了,查也查了,怎么还没搞清楚?搞清楚没搞清楚总要先给我们止痛吧。病人这么难受了还要跑来跑去。”
“我给你安排留观,”赵彬说,“我不是不给病人止痛,但是原因清楚以前,是绝对不能随便用药的,知道吗?你痛是止住了,万一到时候你病情变化都没感觉,更严重的事情就发生了,是不是这个道理?我们有实际上是阑尾炎的病人,止痛以后感觉很好,最后穿孔了。你听我的安排,待会儿护士那边给你安排一个留观的床位,我们护士给你抽血急查,护工用轮椅把大哥带去彩超室检查,不出意外,一两个小时我们就能知道腹痛的原因了。这样安排好不好?”
年轻人勉强接受了,照着赵彬的安排扶着自己父亲出去了。
一个小时左右病人的彩超先回来了,提示胆总管结石,胆囊有炎症,胆囊壁有突起,建议进一步检查。两个小时左右查血结果回来,淀粉酶和脂肪酶都明显升高了,赵彬可以给出腹痛的明确诊断了:急性胰腺炎。但是胰腺炎的原因,可能有点麻烦了。
病人在急诊观察室按照胰腺炎治疗了,赵彬跟病人谈话以后,又安排了全腹的增强CT检查。第二天CT结果回来,他请了肝胆外科的老总会诊。
“报告报的胆囊占位,有增强。”赵彬给他拿片子,“你看看呢。昨天是彩超报的建议进一步检查,今天CT出来,我只跟家属交代了一下可能,家属说先不跟病人本人交代。”
“不交代,下一步检查又怎么办?”肝胆外科的住院总拿着片子仔细看,“像,确实像。但是得切出来看啊,胆囊的恶性肿瘤的话,预后很不好。”
“我叫家属过来,一起说说?”赵彬说,“总归是必须手术治疗,一起把手术谈话也谈了吧。”
“来吧,谈吧。”肝胆外老总一边说着,一边先坐下来开始写会诊记录。
跟病人家属谈完了。谈话的结果是所有人统一口径,隐瞒真实病情,告诉病人下一步转外科治疗,目的是做“胆结石胆囊切除”手术。家属表示会极力劝病人接受手术治疗。离开后,两个人坐一起又感叹了一阵。
“你们那边儿胆囊的肿瘤现在多吗?”赵彬问。
“这几年确实比以前见的多了。”住院总说。叹了口气,“其实我有时候想,肿瘤这个真的需要隐瞒病人本人吗?如果是你,你怎么想?”
“你不能把医生和普通人想的一样。”赵彬笑了笑,“如果是你我,必须清楚是什么病,必须活检,免疫组化的结果都拿来,肿瘤分型分期诊断清楚;全身的PET-CT做一个,搞清楚到底有没有转移。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肝胆外科老总也跟着笑。
“病人不一样。”赵彬说,“有些人他可能没说还抱着希望,觉得不是什么大病,医生能给他治好。但是说出来了希望就灭了,求生欲没了,死得更快。”
“你这个方法适用的人群有区别。”住院总摇头,“你不说病人就真不清楚?现在谁也不是傻子,你查房时候的眼神、语气都会有不同,周围人的反应都会因为病情发生改变。你看你这个家属,知道自己父亲是肿瘤了,整个人都变不一样了。之前进来的时候,我看他可能觉得自己老爸要好了,心情挺好的,还跟你说谢,出去的时候,年轻人背都驼了。你不说,病人看着这些事,心里也有数了,说的明白一点,也许他心里更透彻一些,能更好的做决定。”
赵彬被他这一番话说的有些愣神:“是吗?说明白会更好些?”
“我是这么觉得的。”住院总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接手机一边走了。其他科室又有会诊了,他得赶紧去了。
第二天赵彬中午下班,桌上放着一袋新鲜野生菌子。口袋里还有罗铭遥的留言:“赵老师,新鲜菌子泡一泡水洗干净,熬汤和直接炒熟吃都好吃。你要是不想做,放冰箱等我下班来给你做。”
赵彬赶紧把纸条揣兜里收好。
然而早就有人看到了。李盼秋抱着手站在门口,看休息室没人,直接就说了:“人渣,你良心过得去吗?”
赵彬确实有点良心煎熬了。
“你是把人当保姆了吗?”李盼秋完全不留情地讽刺,“你相互慰藉呢?你给他做饭了?还是你肉偿?”
“是我错了……”赵彬长长地吐了口气,“我错了……”
李盼秋哼了一声,听到赵彬认错,有些惊讶,想到他终于明白事了,放了点心,但想到罗铭遥,心里还是难受:“这个事,开了第一步就是错,后面没有弥补……你现在怎么办?跟人说分了?还是伤害。”
“还是说清楚吧。”赵彬说,“错了是一码事,继续错又是另一码事。”
打开微信,罗铭遥不久前发来了微信,问他今天是什么班,能不能晚上来他家。赵彬看了一会儿,回复了他:“以后不要来了。”
罗铭遥从神经外科的十楼疯狂地往楼下跑,一直跑到一楼才停下来。他在楼道间里喘着粗气。这是七月了,没有空调的楼道间里闷热异常,窗口透进来的阳光刺眼得令人难受。他弯着腰,额头上慢慢渗出汗水,他全然不管,他只是渴求又绝望地盯着楼道口的门。门外是喧闹如集市一般的人潮声,门里是他沉默而固执的等待。然后门没有打开过,手机也始终无声。
他在楼下站了半个小时。最后黄柏怀打电话来找他,说他的带教老师在问他干什么去了,他才木然地顺着楼梯一步一步走上去。
第11章 主诉:发现血糖升高4+年,意识障碍2+小时
七月罗铭遥过的浑浑噩噩,在神经外科受了不少批评,手术里的护士把他骂的狗血淋头,黄柏怀很仗义地在手术室里教了他一番洗手流程,罗铭遥认认真真地学着做好了,才让护士同意了让他进手术间。黄柏怀一直到八月份转到肝胆外科才觉得人不对劲。
“怎么回事啊,小铭?”黄柏怀在宿舍里问他,“外科可能动手比较多,是不是太紧张了不适应?”
“是有点。”罗铭遥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今天上台,汪老师说看我平时听话肯干活,让我上手缝一针,我打结不太对,汪老师把我赶下去了……”
黄柏怀于是忘了罗铭遥已经状态不好一个月了,开始学术关怀室友:“小铭!当初我们一个宿舍怎么练习打结的!你不是练的挺好的吗?怎么上台就怂了啊?”他一边说一边就从抽屉里摸出不知道啥时候拖回来的手术线,“汪老师要你怎么打结?徒手还是器械?我们今天就练!明天再上台不要怂了,你本来是可以的!”
“嗯。”罗铭遥表情不变,接过他的手术线,开始跟他练习徒手打结。
但是第二天、第三天又总有新的问题。徒手打结过了,持械打结又被批评,又或者是铺巾的顺序没有说对。黄柏怀替他心急得不行。他以前就觉得罗铭遥小县城里来的特别不大气,总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出去讲话发言都是缩头缩脑的,现在上个台出这么多问题,这样让其他老师觉得是全班学习风气不好怎么办?还有觉得他们下来没相互帮助怎么办?他不知道自己脑补得太多,自我感觉良好地带着罗铭遥晚上就在医院示教室里面复习手术学基础。但他也开始注意到了,罗铭遥心不在焉的,每次态度良好,但是小错不断,还都是才强调过的事。那些个知识点,他都快背下来了,罗铭遥还要搞错。
“你能不能认真点!”黄柏怀生气地说,“我陪你复习这么久了!你根本就没认真学!你要气死我啊!你要真不想好好学,我也不管你了,你自己想怎么弄随便你!”
“对不起。”罗铭遥低头道歉。
“道歉有啥用啊!”黄柏怀被他这个道歉整的更噎得慌,“我就想你表现好一点,你一点都不用心……”
“哟,你们晚上在这儿复习啊?”门口露出一张熟人脸,是过来会诊的心内科住院总李盼秋。“太勤奋了吧。”
“哎,李老师好,您会诊啊?”黄柏怀立马换上了笑容,“我们两个在复习外科手术学的东西呢,巩固基础知识和技能。”
“我看小罗是不是脸色有点差啊?怎么?被批评了?”李盼秋问。
“他……”黄柏怀看了看罗铭遥,见他不说话,帮他辩解道,“他主要是紧张,熟练熟练就好。”
“不打扰你们了。”李盼秋说,“不要太晚了,早点回去休息。”
看着李盼秋走了,黄柏怀又招呼罗铭遥:“小铭,认真点啊这一回。”
李盼秋杀气腾腾去了急诊,问了赵彬的排班,知道他今天上夜班,就算着时间在一点赶回急诊休息室。
“你看你造什么孽!”李盼秋劈头盖脸地就骂了赵彬一顿,“当时我就说你做的是缺德事,你看把小孩整什么样了!”
“怎么了?”赵彬心下一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着急。
“我今天去肝胆那边会诊,汪老师跟我抱怨现在实习生一点都不灵性,上台每次出错。”李盼秋说,“我问他现在带的谁,说不定认识,结果就是小罗。我从他们科出来时候,看见他和同组的黄柏怀在示教室复习,都十点过了,黄柏怀骂他一点都不专心。我进去看了,人非常消沉,以前见谁都恭恭敬敬的喊老师好,现在见到我表情都没有,呆呆的样子。状态完全都不对了……”她皱着眉头看赵彬,“你到底怎么跟他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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