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那场飞来横祸,他们会一直做同学,高中、大学,直到毕业。
毫不夸张地说,杨暄是陈瓷联系这个世界的渠道。
15年的夏天发生了太多的事。
陈瓷一遍又一遍问自己,如果在那个燥热的晚自习,他留住杨暄,是不是一切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无数个夜晚,他在噩梦中惊醒,最后一幕都是杨暄带着一群人离开教室的背影,走廊里的灯亮着,有些人却没有再回来。
以往杨叔带他们去泳池游泳的时候,陈瓷都会带上他的泳圈,他学东西很快,唯独不会游泳。
他们在一中长大,如果说一中是他们的母校,那么明河就是他们的母亲河,从高一开始,杨暄就会时不时翘掉晚自习去明河玩。
陈瓷不知道那天晚上他们为什么下了水。
他只知道,夜晚的明河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带走了三个年轻的生命。
听到杨暄的噩耗是在办公室,与此同时,还有他外婆离世的消息。
年迈的班主任眼眶通红,她握住陈瓷手的时候自己的手也在抖。
“陈瓷,会过去的。”
她是语文特级教师,此刻也只会重复这一句话。
她知道,语言在这一刻有多么苍白。
陈瓷全身冰冷,仿佛所有的血在那一刻冻结,他站在办公桌前,眼前早已一片模糊,眼泪从眼角滑落,一滴一滴,落在校服前襟,很快湿了一大片。
陈瓷身侧就是窗户,六月的阳光温暖依旧,却再也照不到他身上。
班主任哽咽地看着面前年轻的男孩。
他只是站在一隅悄无声息地流泪,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悲伤。
他像一株生长在绝望中的树,亲人的离世压弯了他的枝桠。
-
外婆的丧事办的很简单,没有宾客,没有祭拜,按照她的遗嘱,火化后送到早年间定下的墓地。
一切都有专门的人安排,老太太从来是体面的,哪怕是溘然长逝。
陈瓷只在太平间匆匆见过舅舅一面,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并未留下任何遗产并把房子留给陈瓷后,就离开了。
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和陈瓷说。
陈瓷的舅舅早年见生意做的很大,08年金融危机破产时却怨恨家里帮不上忙,母子间就此决裂。
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凉薄,但不幸的是,陈瓷遇到的大多数人都是。
那段时间陈瓷每天晚上都会去明河,一坐就是一晚,从路灯亮起到路灯熄灭,夕阳西下到朝阳升起,有时候睡眼朦胧之际似乎看到了喜笑颜开的杨暄。
但他每次伸手,都是一片虚无。
他想,杨暄是怪他的,怪他没有出言阻止,也怪他没有陪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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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好外婆的后事,陈瓷去了一趟敬老院。
外公一个人住一间,护工说老人家反而不像阿兹海默症患者,他会每日按时吃饭睡觉,大多数时候只是坐在花园里,如果下雨天,就会坐在房间里的阳台上。
陈瓷去的那个下午,下了很大的雨,他全身都淋湿了,伞也被风吹的散了架。
外公坐在阳台上看雨,听到开门声也没有回头。
“外公。”陈瓷蹲在他身边握住他苍老的手轻声唤他。
屋外电闪雷鸣,明明是艳阳高照的下午,一会儿就阴沉的像夜晚。
外公这些年瘦的只剩下骨头,脸上一片灰暗。
病魔在吞噬他的身体,对此所有人都无能为力。
陈瓷想,如果外公还清醒,大概是舍不得让外婆先走的。
他们年幼相识,互相扶持着走过这漫长的一生。
他们之间没有争吵,没有责怪,只有寻常人家的柴米油盐和含孙弄怡。
“人呢?”过了很久,陈瓷听到了外公嘶哑地声音。
明明只有两个字,陈瓷却听懂了。
他在问外婆今天为什么没有来。
“今天雨太大了。”陈瓷轻声说。
外公没再说话,饭点时却不肯去吃饭,也不肯睡觉。
面对老人家的执拗,众人束手无策。
陈瓷从床上拿起一张薄毯盖在外公身上,就这样陪着他在阳台上坐了一晚上。
天微微亮时,外公睡着了,陈瓷把轮椅推回房间,和护工一起,把老人家安置到病床上。
陈瓷拉上窗帘,在床前站了很久,他估摸着到了上班时间,就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陈瓷来到办公室,把外婆留下来的所有积蓄都交给了院长。
“陈瓷,不用这些,你外婆早就办好了所有的手续,包括...”头发脱得差不多的院长坐在办公桌前,顿了顿,“包括将来你外公的后事。”
陈瓷摇了摇头,没有拿回那张卡,只是朝院长恭敬地鞠了一躬。
“陈瓷!”院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瓷却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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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瓷回到家,把家里认认真真打扫了一遍,以前外婆在的时候家里总是干干净净的,纤尘不染,连纱窗都是一个月换洗一次。
客厅里的茶几上,似乎还摆着散落的试卷,外婆坐在这里,戴着老花眼镜,给他和杨暄检查作业,在家长签字那一栏一笔一划的签上她的名字。
餐桌上,似乎还摆着四双碗筷,外公想喝一口小酒,被外婆瞪了一眼,只得讪笑着放下酒杯。
房间里,杨暄趴在他书桌上呼呼大睡,而他就靠在床头玩手中的魔方,窗外的眼光洒进来,书桌上的君子兰缓缓伸展。
出门前他最后看了一眼电视机前四个人的合照,那是陈瓷16岁生日时照的,杨暄依旧是那个笑得最开心的那个人,外公还住在家里,外婆照顾他的衣食住行,不假人手。
陈瓷阳历生日在一月,那天吃完晚饭,杨暄特意带着他新买的单反来拍照,还要把买生日蛋糕送的皇冠带在他头上。
在欢声笑语中,他们拍了很多照片。
谁能想到短短的几个月时间,这间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就只剩下了陈瓷一个人。
陈瓷下楼的时候,路灯已经亮了,陈旧的职工小区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广场里很多饭后纳凉散步的小区居民,熟悉的广场舞音乐震耳欲聋,中间夹杂着小孩子的玩闹声、大人的闲聊声。
所见之处,都是生活的气息。
生活有时候很简单,锦衣玉食是一生,粗茶淡饭也是一生。
陈瓷走出小区,向明河走去。
15年明河这一带还没有开发,路灯都没有,河边更是野草横生,道一句人迹罕至也不为过。
渐渐的,陈瓷的耳边不再是喧闹声,而是阵阵风声和水声。
他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水渐渐漫过脚踝、小腿,最后是胸腔、头顶,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他的家人。
-
“岑蹊,这就是我全部的故事。”
海水在脚下流淌,倾听着潮起潮落,拂面而来的是咸湿的海风,抬眼望向天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
背后是闹市,身前是无尽的黑暗。
时隔多年,他们再次以同样的方式相遇。
第36章
“那么,你呢?”
陈瓷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岑蹊一时分不清眼前的陈瓷和四年前的陈瓷。
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暮然回首时,记忆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岑蹊第一次见到陈瓷是在一中的老图书馆。
老图书馆是由一座公馆改建的。
公馆建于20世纪30年代,为青砖清水墙两层中西合璧式楼房。建筑风格上引入了三段五步式的西方古典建筑构图法则,有早期现代主义的风格特征。
公馆的主人,是一位民国的名医,曾任市立医院院长。北伐战争时毅然从军,抗日战争胜利后任总统府中将等职,1948年在当地组织和平自救会,发起和平解放运动。
所以这座建筑也曾是和平起义的指挥部,得益于在这座楼里的三次谈判,这座城市最终得以和平解放,人民也不再受战火之难。
但很多人都忘了这段历史,一中的学子们也只把它当做一做普通的仿古建筑。
2010年公馆列入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一中开始新建图书馆,不过很多藏书和古籍留在了这里。
新图书馆竣工后,很少会有人来这里。
一是距离教学楼远,二是过于安静。
公馆二楼是浩如烟海的藏书;一楼是虽然叫做阅览室,也有不少的书架,和老旧的桌椅一起,随意摆放。
岑蹊一直很喜欢来这里看书,他曾在这里花三年时间看完二十四史中的前四史。
高三那年,岑蹊经常能在一楼阅览室里看到陈瓷。
陈瓷一般是中午十二点半过来,基本不会去楼上借书,只会在阅览室靠墙的书架上,拿一本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杂志翻看。
等到一点的铃声响起,他就会把杂志放回去,然后趴在桌上睡觉,直到两点的上课铃响起,再不紧不慢地走出公馆,回到教室。
每天如是。
有时候,会有几个同学和他一起过来,但每当他的同学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时,陈瓷总会皱着眉打断他们。
岑蹊记得陈瓷抬眼时的神情,他一只手压在杂志上,一只手轻敲桌面,等他的同学们不知所以地看着他时,他就冷着脸用气声说:“出去。”
和他坐在一起的几个同学立刻双手合十以示求饶。
那个时候,岑蹊觉得陈瓷有超出同龄人的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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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切顺利,那么岑蹊会按部就班地读完高中,参加高考,然后回北京读大学,他的人生本来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只是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在高考前夕。
他的人生轨迹就此打乱。
公安机关依法拘留犯罪嫌疑人,需由县级以上公安机关负责人批准签发《拘留证》。
当岑蹊在学校被带走时,一中的官二代们眼中都是惊慌,他们知道,这天要变了。
刑事拘留的嫌疑人在送往看守所之前,一般会临时羁押在公安机关办案区,侦查人员会在办案区进行第一次讯问。
但岑蹊直接被带到了看守所,并被告知无权委托辩护人。
岑蹊在看守所呆了整整一周,没有审讯,没有取保候审,甚至连刑事律师都没有见到。
面对莫须有的强奸罪名,他觉得荒唐。
一周后,他被带出看守所,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赵瑾昀女士,赵女士一句话也没有说,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扇了他一巴掌。
岑蹊面无表情地抬头,他和父亲南下三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
赵瑾昀是赵家瑾字辈最小的女儿,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过一个不字。
说到底,岑蹊的父亲岑哲不过是一个农村出来的凤凰男罢了。
没有赵家的权势,岑哲就是有通天本事也当不了省里一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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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蹊跟赵瑾昀回了北京,一路上赵女士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但他在看守所外见到赵瑾昀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们放弃了岑哲。
坐在头等舱里,岑蹊脸色苍白。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父亲带他回老家,他们挤在经济舱里,却不觉得压抑。
早年间,父亲还没有那么忙,也会在周末赶回来,去幼儿园接他回家。
后来,他的官越做越大,就把岑蹊送到了赵家。
直到三年前,他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来到赵家,问他愿不愿意跟爸爸去南方。
岑蹊点头,这一去就是三年。
他们父子间的交流很少,他住在学校附近,岑哲每周会抽空过来和他吃顿饭。
大多时候,都是岑哲在说,岑蹊听。
岑哲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是愧疚的。
岑蹊能感觉到,起初还会有所触动,久而久之只觉得凉薄。
回到赵家后,赵瑾昀安排没有参加高考的他出国。
没想到第二天,他就在赵家见到了岑哲,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天气,同样的问题。
岑哲这段时间老了很多,鬓边的白发,眼角的皱纹,无不说明他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了。
这个男人曾经野心勃勃,他比赵瑾昀大了十岁,结婚后官运亨达,扶摇直上。
谁能想到,到头来,成了赵家的替罪羊,一朝失足,空无一物,只剩下眼底的化不开的愁绪。
岑蹊这次点头,不是为了岑哲,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亲情,而是为了自己。
他不想多年后成为第二个岑哲。
离开赵家的时候,唯一问过他的只有赵明弈。
他在这里生活近十年,第一次觉得真正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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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蹊再次回到D市,依旧住在一中旁边,生活也依旧平淡无奇,有时候会去老图书馆看看书。
岑哲办完离婚手续后也搬了过来,到底是官场上混了几十年的人,急流勇退后捞了个闲职,过上了闲云野鹤的日子,听说岑蹊看完了前四史,也不甘落后,开始潜心研究历史。
岑哲也不能算一个标准的凤凰男,和陈瓷的外公外婆一样,他父母都是一中的教职工,一中附近这套房子就是他父母留给他的。
当年他在北京大学博士毕业后留校任教,遇到了刚入学的赵瑾昀。
那是一场豪赌,岑哲赔上了一辈子。
论语为政篇说道:“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岑哲经此一役,放下了很多,开始每天早早回家研究菜谱给儿子做饭。
岑蹊不甚其扰。
于是他经常去明河,一呆就是一整晚。
大多时候都能看到陈瓷,他想他和陈瓷是有缘的。
陈瓷坐在河边,只能看到一个清瘦的背影,风吹得他宽大的白色T恤猎猎作响。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似乎转眼间就会羽化而登仙。
那天晚上,岑蹊比以往到的晚一些,熟悉的位置却没有了消瘦的背影。
岑蹊想起今晚出门时楼道里突然熄灭的灯,他是不信这些的,此刻却莫名的心慌。
他向河边走去,看到了水中的陈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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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蹊,谢谢你。”陈瓷坐在海滩上,很认真地向身侧的岑蹊道谢,“也许对你来说只是一次见义勇为,但对我来说,你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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