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笑几声,又迅速以袖掩下唇角的笑,缓了一会儿后,才施施然地转身回返厅中。
结果当他刚捧起热茶,还没喝上几口,寻思着是时候唤在卧房休憩的狄青下来用晚膳的时候,下人就又汇报有客到了。
“怎么又有人来?”
这下柳七都顾不上偷乐了,咋舌道:“距摅羽回来那会儿,才过去了一个时辰不到罢!”
怎消息传得飞快,已陆续来了三波人!
下人苦着脸道:“柳郎主,还是请你快些出去接一接罢。”
这次来的访客可不比前面的随和,而是切切实实的朝中重员,周身不怒而威。
三人一同出现,顿时让见多达官显贵的下人们,都感到几分战战兢兢。
寇准性子最急,哪管后头还悠悠然地跟着正低头提掸衣裳上不存在的灰尘的李迪和王曾,门一开就径直大步流星地迈进去了,故作凶神恶煞地嚷道:“陆狡童,我看你还朝哪儿躲去!”
柳七哭笑不得道:“回相公,摅羽他未来得及在家中多做歇息,就已被人捉着往秘阁去了。”
“还真叫他跑了!”
寇准气得吹胡子瞪眼,扼腕地一叹气,转身就把气撒在这会儿才慢吞吞进门来的李迪身上:“你听见了?还不得怪你,非要批完那几本公文才来,这不,就叫人给跑了!”
李迪与王曾无奈地对视一眼,开口道:“有这么两句俗话,一句是‘好饭不怕晚’,一句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知寇相公喜欢哪一句?”
寇准哪里不晓得这些道理?
只是没能逮着那多年来连影子都不见,每次遇上让他回京的这种旁人求之不得的好差事,都推三阻四,非赖在那苦寒的兵戎之地不肯走,却照样有本事在京中掀起惊涛骇浪的兔崽子,他心里始终有些怨念。
不过谁都知道,极威武的寇相公嘴上凶巴巴的,心里却对陆辞这个自踏入宦海来便经大起大落,被贬谪出京也毫不气馁,甚至还凭一己治理把秦州打理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的模样的年轻郎君极为欣赏。
只是这份凶悍的‘亲热’,恐怕也只有陆辞消受得起了。
在送走来自都堂的这几位威名赫赫的宰执后,柳七又很快迎来了陆辞在各部任职的友人,譬如他所不熟悉的齐骆、翰林学士盛度、章得象等人。
待他终于把这一波波扑了个空的陆辞友人全给送走后,不但门槛被踏得光滑,他人也累得够呛,实在顾不上窃喜了,只懒洋洋地躺在摇摇椅上,冲狄青似真非假地抱怨:“怎摅羽一回来,这座京城就跟忽然活了过来似的,整个气氛都不一样了?”
世间总是人走茶凉,陆辞一走好些年,以至于连他这个住在对方家中好些年的老友,都彻底忘了当年好友还在家中时,是怎样一副门庭若市,友人如云的光景了。
——那可不是么。
摅羽的人缘,历来是极好的。
狄青早忘了刚才目睹心上人与柳兄相拥时涌现的那点醋意,闻言紧紧抿着唇,努力抑制着与有荣焉的笑意,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认真地附和这话。
“多年不见,你倒还是这副不亚于朱弟的正经相。”柳七好似发现了什么趣事似的,笑盈盈地侧躺过来,戏谑地盯着狄青瞧,忽小声道:“不过,你随小饕餮去秦州那么些年,连滕弟都察觉了苗头的事,你只怕是知之更详罢?”
即使柳七并未明言,狄青靠脚趾头都能猜出他是想打探什么了,眼都不眨道:“那事是滕兄误会了。”
“当真没那么一位俘获陆文曲星芳心的奇娘子?”
因知晓狄青在为人处世的认真程度上,是毫不逊色于朱说的厉害,柳七对狄青的话深信不疑,顿时既高兴又遗憾地长叹了口气:“我还当顽石开窍,谪仙下凡了呢……”
他为那还未开始就被辟了谣的八卦而扼腕时,并未捕捉到狄青眼里一闪而过的温柔笑意。
——奇娘子没有,幸运的穷小子,倒是有一个。
狄青心里悄然回道。
被吏部官员‘护送’到秘阁去,又无奈地看着大门被一枚大锁牢牢锁住的陆辞,此时尚且不知为拜访他的友人们全因晚来一步,而郁闷地扑了个空。
他提着简易包袱,望了眼被紧锁的大门,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认命地转过身,往自己在这接下来的半个月中栖身的阁楼走去了。
制举不同于贡举武举,既无开科的定制,于监试官们的任命上也无统一规定,只惯例上大多出自馆阁。
这才让小皇帝只靠翻出陆辞几年前的馆职,便轻而易举地钻了这一‘空子’。
制举仅试两场,一为阁试,一位御试,前为考试官试于秘阁,后则由天子亲策。
陆辞作为主持制科阁试的主考,影响力自是不言而喻的大。
尤其这一场制科,不仅是自赵祯继位以来头回召开,还肩负着为一触即发的西北战局筛选可用将才的重任……
思及此处,陆辞不禁揉了揉眉心,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万幸他不是光杆司令,按那封将他临时贴了‘秘书监’这一馆职的诏书,将协助他主持秘阁考试制科的,还将有身为龙图阁待制的韩亿、翰林学士吴奎、权御史中丞韩绛和起居舍人范师道等人。
就不知他是到得最早,还是最晚的了。
陆辞漫不经心地想着,面上犹挂着风轻云淡的笑。
只是这抹笑意,在他迈入主院中堂,看清端坐在主座上人的面孔时,一下凝固在了嘴角。
悠然坐在主位那人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书玩,也不知等了多久,听着颇为熟悉的脚步声后,登时眼前一亮,猛然抬起头来,一下将踏入堂中的陆辞纳入眼中。
“陆节度啊陆节度,你还舍得回来啊!”
这么说着,他笑着起身,朝陆辞走去。
陆辞原想行礼,却被他眼疾手快地一下拦住了,还亲热地牵住一手,往座位上带,喋喋不休道:“我等这一天,可已有三年之久了!你快老实交代,若我不来这么一回先斩后奏,是不是就又得好几年见不着你了?”
即便方才还想着这前弟子的‘坑人不倦’,听着这感慨万千的一句,陆辞还是被逗起了笑:“官家言重了。官家要做什么,何来禀奏一说?”
在中堂等了他颇久的这人,可不正是模样长开许多,身量也窜高不少的小皇帝赵祯么?
赵祯原是瞧着温善的包子脸,现褪去稚气,眉目间添了几分天家的威仪和沉静,对外是颇能唬住人的。
但在熟悉又喜爱的小夫子面前,他不自觉地原型毕露,又是那腼腆羞涩、自知闷趣得很的少年郎了:“我还不知道你么?要让你有所选择,怕是要在秦州再呆个三五年去。”
——那得取决于同党项的战事要持续多久了。
陆辞眨了眨眼,含笑道:“秦州局势严峻,轻易离开不得,官家纵观全局,定然比臣下更为清楚才是。”
赵祯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可不是么?只是我身边少了小夫子这一得力又知心的栋梁,实在不自在。”
陆辞果断岔开话题:“臣离京数年,不见繁华,倒不觉憾。唯一让臣感到可惜的,唯有未曾有幸于陛下大婚大典中,一睹官家翩翩风采了。”
“摅羽这么一说,我亦想起来了。”赵祯听着小夫子的关心,心里不由一暖,突然想起同样喜欢小夫子的皇后,登时高兴道:“郭圣人早想见摅羽一面,待制举之事一了,我便让她提早去凉亭等着,我再领你去御花园散步去。”
……怎么无端端的,皇帝会兴致勃勃地想让他这个外臣见上皇后一眼,还转瞬就安排上了?
郭圣人与他自是素未谋面,郭家更是同他毫无交集,怎会莫名想到要见他?
陆辞直觉有些不对劲,然而他还来不及细究,就被憋了好些年的话要说的前弟子给打断了。
在人前威严十足的赵祯,此时已恢复了以前那好奇宝宝的模样,双眼发光,亲热地揪着小夫子的衣袂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第二百九十六章
官家欲重开制举,广选良才,以应对西北战役之事,虽还未明文召之,但在消息灵通的朝中文武眼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知晓归知晓,看着兴致勃勃的小皇帝用心筹谋,为凸显重视,还特意将此时恐怕正于秦州忙得焦头烂额的陆辞也召回来‘坐镇’,他们却都是心照不宣,全然不看好此事。
自太,祖朝起,哪位天子在置办制举时不是满怀雄心壮志,想着做那相中千里马的伯乐,弄得大张旗鼓?
末了无一不落得雷声大雨点小,寂然无闻,意兴阑珊地收场。
不是乏人应制,便是中举者太过寥寥。
在他们眼中,明面上颇受官家重视的制举却落得乏人问津这点,实在是再符合常理不过的了。
人力有穷时,能做到可俾陈古今之治乱,君臣之得失,生民之休戚,贤愚之用舍,庶几有益于治,还可吟得诗词歌赋的全才,固然能在制举中雀屏中选。
但既然身兼‘才灵爽秀’,‘文理优长’,甚至还需通兵法韬略的惊世之才,要走那贡举的光明坦途,显然也是手到擒来的。
那何必行这偏锋,摘这在士人眼里,终究是次‘贡举进士’一等的名头?
不论是士林名声,还是前途晋升,正经的新科进士,都要比制科魁首要强上太多了。
会去应制举的士子,大多是在自知科考中发挥失利,无望名次,又不甘心就此回乡,才特意碰碰运气去;也有出身不佳,在低微官职上蹉跎多年,前程黯淡,前往一试者。
终归是一群投机取巧之辈,而鲜有专冲制举而去的。
因打心底地怀着对制举取士的轻视,在陆辞回京,惹得京中一阵热闹的风头过去后,群臣就不约而同地将关注的目光移了开去,除却投向了吐蕃与党项的焦灼战势的那一小部分,大多都落在了早秋这筹办得热火朝天的文武举解试上了。
自也无从得知,陆辞趁此机会,‘勾结’小皇帝,顺利对制举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动。
制举的排场动静,自然比不得身为读书人心中正道的贡举,哪怕比之势头渐衰的武举,也远远不如。
更别说陆辞还故意将阁试之日,安排在了这届贡武举的初试同天——在彻底杜绝了文举不利、便来此碰运气的不良风气之余,也让有心应举之人锐减。
赵祯颇为挂心制举,哪怕清楚主持之人是最值得他信重的小夫子,也忍不住三天两头就来问询。
看着形势不对,他不免有些担忧,委婉询问陆辞道:“制科之阁试,是否改择他日,免同文武举相冲较好?”
面对官家的忧虑,陆辞则是心有成算,笑道:“陛下置制举,是为求拔俗之异才,而非通晓常俗科目者。既所求不同,试策亦不同,又何须试日相同?先皇过往屡办制科,搜罗天下英俊,常试仅取一人。如此,不足以得见,超绝俊茂不常有,当宁缺毋滥么?”
要换作对内情心知肚明的朝臣来听这话,定要痛斥陆辞胡扯八道,忽悠陛下。
先皇置办制举时,之所以取士极少,除却因筛选标准太受官家主观左右的缘故,也是因为制举那不上不下的微妙地位,只能勉为其难地从矮个子里拔个将军。
而跟陆辞口中那大义凛然的‘宁缺毋滥’,搭不上半点干系。
但陆辞这番在别人眼里会是狗屁不通的话,却让对他极其信任、也对这些个底细不甚清楚的赵祯如吃了颗定心丸似的,一下安心了,笑道:“还是小夫子思虑周全。”
反正是头次置制举……哪怕再少人来应,有早集诸多战功在身、就等这一契机的狄青在,也不至于沦落至无人得中的尴尬境地了。
陆辞毫无愧疚地笑了笑,郑重道:“绝不负陛下所拖。”
“小夫子不必如此,”听出陆辞语气中的肃穆,赵祯不禁调转头来,反倒安慰起他了:“横竖是这寻常年间,头回置办制科,又是我一意孤行,召你回来撑这摊子的……若真不成,朝中有人胆敢笑话,我让他们冲我来便是。”
反正继位已有好些年了,对一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非要鸡蛋里挑骨头,却不得不一直忍着的臣子,赵祯也渐渐摸准了规律,由一开始的忍气吞声,变得后来的云淡风轻,游刃有余起来。
要真弄砸了,他大不了挺身而出,把那些唾沫星子悉数扛下,待他挨过十几封奏疏的骂后,风头也就该揭过了。
不论如何,他置办制举的初心不错,也得了议事堂的宰辅认可,全然不同于先皇折腾出的神道设教的荒唐剧。
相比起来,理应得臣子们宽容体恤一些。
陆辞倒不知赵祯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哗啦啦的响,他单瞧着小皇帝那张眉目秀气的面庞上担当十足、一副‘官家罩你’的霸气,既是感动,又是哭笑不得。
但看着一脸期待的小皇帝,他的话到了嘴边,还是一下改成了配合的‘示弱’:“那臣便先谢过陛下,这百般维护的情意了。”
“安心罢。”
赵祯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趁机拍了拍陆辞的手背,才悠悠然地起身,迈着跟他那老气横秋的语气不符的小短腿离开了。
自眼睁睁地看着一心为他谋算的小夫子、被不讲道理的爹爹赶出京的那日起,他便下定决心,绝不让这等社稷忠良颠沛流离,受尽抨击非议。
陆辞好笑地目送步履轻快的官家离去,摇摇头,重新投入到手头工作上去了。
他当然不可能单靠防止‘一人应三举’这点,就能筛选出天子想要的俊秀良才。
最为有效的做法,应是降低举限,再提高登科所授的官职与差遣,以此激励有真才实学,奈何不符文举重经文之验的士人前往,以及……
当赵祯耐着性子又等了几天,看着开制科的诏书被发下去后,一下便被淹没在赴贡举解释的人潮中,没泛起半点水花,不免又有些着急。
只是当他赶到秘阁时,却愕然看到陆辞正被好几名神色激愤的考试官围着,吵得不可开交。
“秘阁为藏书之所,国之重寓,尔等皆为饱学之事,却无端喧闹吵嚷,就如市井一般,真是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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