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这时候,他会托朋友拍些现场的视频,然后坐在三楼的地板上靠着墙壁,看着画面里的男人,会想很多,也可能什么都不想。
他最常想起来的是李飞惮的眼睛。
“我想站在更高的舞台上。”
说出这句话的眼睛。
蒲修云会在心里嘲笑,说得这么伟岸,这么正大光明。真好。
也许是无所事事久了,又或者习惯了木屋里的生活。
令人吃惊的是,蒲修云好像真的每天都在跳国标,每天都在跳,从来没有停下来过……
直到后来的那天。
李飞惮突然变了。
第84章 回忆篇:Nathaniel (下)
知道这消息时,蒲修云正坐在车子主驾驶座,路过天鹅诗的旧址。
其实记不清楚到底在哪听到的了,只是那天看见李飞惮搂着一个不认识的陌生女人,行为举止不大像以前了,神情恹恹。
说他轻浮,好像没有。
只是,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三楼的地板很凉,特别在深秋时分。
蒲修云平躺在上面,没有穿袜子,也没有穿鞋,楼梯口突然叮铃桄榔地响,然后是急促的一阵脚步声,随后火急火燎地推开了门。
他扭头。
“大爷,你又在偷懒了。”
发小是这么说的。
蒲修云没有动弹,扫了眼他的鞋,默不作声道:“你把袜子脱给我穿,冷。”
“哈?”发小以为自己听错了,蹬蹬两声靠着他坐下来,“你别跟去年一样,整天就知道扒我衣服穿,你自己的袜子和鞋呢。”
蒲修云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哈欠,然后又打了个,生理盐水雾气似的糊上了眼眶,随后颠了个身子,胡扯念叨:“困。”
发小直接按住他的脑壳,“困什么困,你参不参加黑池啊,业务组上呗,上次和我一起玩的那个韩国女孩可想和你组队了,就当去玩,你爸不也督促你历练历练。”
“历练啥,只练了基础。”蒲修云又翻了个身子,整个人脸朝下,压在地板上,凉凉的,还有些鞋底的味道。
“哎,那你学国标图什么,继续跳芭蕾不挺好的。”发小说罢看了眼趴在地上这人的浅金色头发,柔软地从头顶窝儿两侧散开,又随意地贴在地板上,忍不住摸了一缕,蒲修云却竖起一只手晃晃,示意他手拿开。
“你头发怎么这么长了,以前不很短的吗?”
蒲修云慢吞吞地坐立起来,顺了顺头发,起身看了眼外头,黄昏了。
“也没什么理由,就是发现长发还挺好看的,不过。”他站在镜子前,轻声念:“确实……太长了,要不,陪我去剪头发吧。”
本来只是来催这个人一起报名黑池的,谁知道又被使唤去当司机,开着车给他挨家挨户找理发店。
蒲修云明明也可以开车了,却钻在副驾驶座不做声,半依着望着窗外。
“你这一年都没跳过芭蕾了?”发小扭头哀怨问。
蒲修云:“基础训练还在做。”
“噢这样啊。”发小跳了首摇滚乐,贝斯声在车内响起,他突然想到什么,调低音量,“突然想起一件事,你还记得吗?之前…就是去年,布什么老头,烤冷面的那边……叫什么来着……”
“布朗尼。costwold。”
“对!就是那儿。”
蒲修云听着,手里正在滑动图片浏览着各式各样的发型,想找个适合他的。
发小继续说:“那好几个人里头不是有个叫李飞惮的嘛。”
屏幕暗了,蒲修云还没找到一个好看的,索性扔进车边的槽里。
“Nathan,你在听吗?”
蒲修云双手背靠座椅,“嗯。”
“听说他被四眼男在专栏骂了,说他跳得什么稀巴烂,让滚出英国,我还专门去网上找了看,好像呼声挺高的,你知道这事吗?”
蒲修云下意识卷动着头发,已经可以缠上食指三圈了,可转到一半他就停了松了手。
“知道。”
当然知道,两周前这件事就传遍了。
四眼男原名忘记叫什么了,反正是这儿非常老派的国标舞点评专家,过去二十多年无数优秀舞者都上过他的专栏,接受过他的点拨,很大程度上算是圈里的一个方向标了。
却鲜少这样公然辱骂一个舞者的。
“四眼男好像歧视亚洲人。”发小等着红灯念叨。
“是吗?”蒲修云摇晃晃地问。
“不过圈里亚洲人也不少啊,他干嘛突然出来骂,还指名道姓的,很奇怪啊,姓李的那人也不算特别有名吧,哪里碍到他了。还骂得那么难听,说他根本不懂舞蹈,玩杂耍一样,屁个精髓都没有。”
还说他没有情感。
蒲修云心里默默补上一句。
“不知道,每个人审美有差吧。”蒲修云说。
发小听着回答有些意外。
他最了解蒲修云,这人从来不会多嘴别人,也不会在背后议论八卦,甚至不说脏话。这种圈里的饭后闲聊平常自己随便说上几句,一般也只是单方面输出,蒲修云是不做回复的。但今天对方心情好像不太好,竟然开了口……
理发店到了。
挑选的还真是家很大的店。
蒲修云洗了头,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又盯了会手里的发型参考单,最后只用英语说了句“帮我吹干就行”。
“你不剪了?”发小都已经开始剪了,扭头就发现这家伙竟然在打瞌睡。
“嗯,这样挺好的。”
“行吧,你觉得好就好。刚才还没问完,你后来还去过costwold吗,我想念老头家的烤冷面的了……真的太香了……”
“其实两个月前你家右拐那条街里就开了他家的店。”蒲修云打了个哈欠说。
“是的吗?!”发小感慨着,差点被理发师剪残了鬓角,这才稍微安顿一些问,“那Nathan,你想那儿的生活吗?”
想吗?
蒲修云的头发干了,他点了点头。
两个月后天气更冷了。
蒲修云跟家人回了趟天鹅诗旧址,那边重新租给别人了,有些东西需要搬回来。
旧天鹅诗在市区中间,很吵,很容易堵车。
蒲修云下了车就往旁侧方向走走,那边是之前腾出来专门给他们练习芭蕾小课的,和其他国标舞教室不接壤。
也正是如此,除了那儿,蒲修云对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留恋之感。
路过时还有一些人在搬自己的东西。这边几间屋子一年多以来成了公用教室,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也是图方便。
而两个多月以前,他就是在这外头看见李飞惮的。
本来以为短时间内和他们还会见面的。可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些房子里的人都热衷于每天奔波在不同的练习室里,上不同大师的课,然后奔赴一个又一个赛场。后来就没机会了。
很多人说的没错,国标舞者,至少超过八成前半生都必须在赛场里才能实现舞者的价值。
蒲修云在舞房里找到两三双一年多以前落在这儿的足尖鞋,鞋底磨掉许多,绑带也落了灰尘,想来也是哪天逃课踹进角落的。
出来时,无意间撞到一个熟悉的人,那人蹲在花坛的角落在哭。
“安娜?”
哭是蒲修云最不会应对的招式,于是他站在安娜面前,手里拿着两双足尖鞋,画面说不出得奇怪。
安娜哭红了眼,迷迷糊糊听见有人用中文喊自己的名字。
都说在异国他乡,伤心时碰到旧熟人,宣泄的欲/望会急剧地增大,甚至喷涌而出。所以当安娜抬头发现是长高了的蒲修云时,哪怕许久没有见面,她还是毅然决然扑进男孩的怀里,抱着他痛哭流涕……
蒲修云扔了两双足尖鞋,去售货机买了两罐奶茶,热的递给另一人,冰的自己捂在额头,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安娜小声说了句“谢谢”,捧着奶茶盯着地面没有开口,方才的失态已经让骄傲的她无地自容,身边的男孩比自己小好多岁,况且他们也算不上特别熟络。
过了少许,她才有些疑惑地开口:“不问我为什么……这样吗?”
蒲修云拉开拉环,奶渍涌出了罐头,他喝了一口:“你想说就会说吧,其实我并不好奇。”
安娜突然低声笑起来,擦了擦眼角的眼泪,感慨说:“很像你会说的话。”
她低头小口地喝了奶茶,断断续续说起来:“其实是和李飞惮有关……他…现在很奇怪,和以前不同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许每个舞者都有脆弱的时候吧。你可能不会关注这些,前段时间…他被人骂了,骂得很难听。因为这个他现在到哪儿都很受歧视,合作被取消,一些比赛拿不到参赛证,还有媒体跟风公然辱骂他,原来的舞伴又正在准备退役……”
雾气下了,蒲修云看看天。
“然后呢。”
“他好像还出现情感认知障碍了。”
安娜说完刚好对上男孩微微皱起的眼睛,随后急匆匆地挥挥手,“不是医学上的那种情感障碍,他身体很好,是……分不清生活和职业了……具体我也说不清……”
“嗯。”
天气不好,雾越来越大,伦敦整座城市一年四季总是灰蒙蒙的,今天也不例外。
蒲修云告别了安娜,和她交换了联系方式,回去的时候路过市中心,看到了一家新开的“小布烤冷面”,也不知道思忖了些什么,中途下了车,打车去找李飞惮了。
两个多月前蒲修云也听到过“李飞惮变了”的这种话,他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虽然也知道外界的评价会对一个人产生很多负面情绪,但至少这个男人说过的——“想要站在更高的舞台上”,所以怎么会变化到让另一个女孩子替他难过呢。
不该的。
顺着安娜给的地址,找到的地方明显不是住房,是一间私人租借的练习室。
蒲修云站在门口少有地思考了一会。
大脑才开始运转,绕了半圈头发,就他听见外头一阵不连贯的脚步声,夹杂着男人和女人说话的笑声,好像有点娇嗔,又说不上来的感觉,和两个月前无意碰见的有点相像。
扭头,李飞惮正搂着一个女人,和上次的不一样,他们应该是喝了些酒的,笑得凑在一起说些什么,两人靠得很近,有股香水味。李飞惮是看见他了,有些错愕,唤了声“小蒲”,然后低头不知道跟那女人说了些什么,女人看过来一眼,拎着包笑嘻嘻地走了。
钥匙转动门锁,开了。
“你的新女朋友?”
李飞惮推开门,打开了灯,瞬间室内通亮一片,他突然话少了,也不再像刚才那样轻浮地笑,应了声“嗯”,进门找了小冰箱里的水扔给他。
“你怎么来了,很久没见了,个子和我差不般高了。”李飞惮脱下羽绒服坐在地板上,开了罐啤酒,一饮而下。
蒲修云转动着汽水的包装,认真地看着贴在上面的连环画。
李飞惮也没强迫小孩开口,毕竟蒲修云一向都很有自己的风格,很少会受别人的影响。只不过,一年多以前明明是……希望自己至少能给他带去一些东西的,哪怕只是模糊的方向,像小叔影响自己的那样,但现在一团糟了,哪有资格再去对别人指手画脚了。
他放下啤酒,开了窗,外头的风鼓鼓地吹进来。
“你留长发了,怪适合的,混血就是好看啊。”
蒲修云看完了连环画,“嗯”了一声,随后突然坐直身子说:“之前有人批评你的那事,我知道了。”
李飞惮的手指一僵,随后放轻语气:“是吗,应该大家都知道一些吧,所以你今天来关心我?”
“不是。”蒲修云欣然一笑,摇摇头。
李飞惮:“看来也不太像,那你想干嘛,现在我可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蒲修云起身,站在男人身侧,一年里他长高了很多,几乎和身旁的男人齐平了,随后移开视线,少许开口:“你跳舞太追求创新和花样了,国标舞可以这样,但我认为不应该完全这样,还有。”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李飞惮皱起眉头,自嘲起来:“你还想说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些大话很可笑吧。”
“不可笑”三个字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李飞惮已经自己否定了自己,“我也觉得可笑。罗森克尔曼斯先生评论我说的,跳舞很武断,看不见舞伴,看不见搭档。可……我真的有在看她们,什么才是真的看着她们呢……”
李飞惮的话伴着酒气飘渺地飘入窗外的空气里,蒲修云静静听着。
“是我不懂感情吗?以前觉得跳舞也不是很难,和舞伴交流,肢体是,眼神也是,又或者努力理解曲子,体会背后的故事,现在觉得很难,和谁跳都很难……”
蒲修云听着没说话。
“生活里的感情,工作上的感情,舞伴间的感情……快分不清了……”
李飞惮最后几个字越说越小,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淡薄地被卷入空气中,尾音微微颤抖起来,随后立刻用手肘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好像别人多看一眼他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我,该怎么办呢?”
带着哭腔的。
蒲修云从他身旁退开,远远遥望,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天空。
“不知道。”
嗯。谁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蒲修云也无法回答,即便他也当过观众,但他没有走过李飞惮的路,所以开解不了他的问题。
他挺想告诉这个人想开点,还有很多的选择。如果像他自己无路可走时,说不定立刻打道回府,不会有一丝的留恋,大摇大摆,不会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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