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被拉扯回现实,蒲修云微笑着侧头。
“手机。”焦丞指了指他的口袋。
手机铃震耳欲聋,已经响了很久。
蒲修云歉声接起,就听见通话那头发小熟悉的狂啸。
“又逃去哪里了?不会去找那个李飞惮去了吧,我前两天才碰到他和他对象,可气死我了。求你赶紧回来吧,忘记之前拿到的邀约了吗!今晚你要作为代表和前协会主席共舞的,从今往后就是圈里的King了,别浪费时间在那个临阵脱逃的男人身上了,之前还花了那么多钱托人帮他在国内给什么破工作室宣传,求您赶紧回来……”
蒲修云听着一长串话,太聒噪,离远了些耳朵。
自从多年前发小知道之前的事情后,这些年没少在他耳边说李飞惮的坏话,凡事都要贬损几下。
“嗯,马上回去,我刚蹦极完。”
“你快——”
蒲修云已经挂了。
焦丞虽然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却隐约感受到蒲修云电话那头狂躁的语气,正巧自己这边也发来好几条陆橧青的长语音,六十秒接六十秒,足足刷了一屏幕。
“对了,我答应你的——”蒲修云侧头开口,“讲故事。”
焦丞刚要按到语音停顿了手指,转然按灭开关,重新塞回了口袋。李飞惮和这个男人的过去啊,想听。
蒲修云说话的语速很慢,徐徐道来,却没有一句废话。从相识到熟悉,再到共舞,最后走到如今这般局面,匆匆十几年,寥寥几句概括得清晰。其实,对方完全可以渲染得更强烈一些,关于他们的相处模式,关于自己付出的东西,可他没有。
他只是简单陈述,将所有的事情都结论化,比如:“我留下来了”、“他同意了”、“一起跳舞了”、“他拒绝了”……
焦丞听得很认真,有时也会被故事牵动心绪,大多的时间却随着蒲修云淡然的态度一起变得平静起来。
他甚至偶尔回望身旁这人的眼睛,说话时微微眯起,语调慵懒且绵长,好像这些事都不曾发生在这人身上一般,即使蒲修云偶尔也会笑着故意挑/逗几下他,但到最后都未曾逾越过。
待故事结束。
焦丞才终于明晰了刘维丝曾经说过的“那件事”具体是什么,也终于明白那个改变了李飞惮的人是谁,即便后者的故事蒲修云只是一带而过。
他很欣赏蒲修云。
也庆幸李飞惮曾经遇到的是这样的一个人。
“谢谢你。”焦丞突然开口道。
蒲修云侧身愣了一秒,然后往后斜靠在街角的栏杆上,轻轻将手塞进了衣兜。
“谢我干嘛,我们可是竞争对手。”
焦丞听笑了,他看见阳光洒在车子的反光镜上,闪闪发光。
“替他谢谢你。而且没有你,我或许也见不到如今的他。”
“不是我。”蒲修云慢悠悠说,“很多东西是李飞惮自己找到的,我只是普通的一个舞伴,只不过八个舞伴里,我算是比较特殊的一个了吧……而且,”他突然咧嘴笑:“你怎么知道那个人不是你呢?”
焦丞看得有些发呆。
这是他这几天来看见蒲修云笑得最尽兴、最放肆的一次,好像这样笑着的他才是真的他,打心底里开心的他。
“听说李飞惮收了个徒弟?安娜说的。”蒲修云抬头问。
被这么一提,焦丞也没由来地回想起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好像就在昨日,如一场梦境,一切都那么不真切。那个楼梯口摔碎手机屏的男孩,如今也已经顺利地找到自己的路了。
“嗯,叫柳伯茂。”
蒲修云点点头,感慨说:“很好听的名字。”
“怎么了吗?”焦丞侧头问。
“没,只是发现李飞惮还是老样子,自以为是地拉着别人往前跑,学他小叔,这一点一直没变。”
焦丞:“这样啊。”
“老实说我也不想他退役,毕竟这样见面的机会会越来越少,可是他肯定有自己的考量,我也听说了很多其他的原因,”蒲修云停顿一下,“不要放在心上,他是成年人了。”
最后这段话焦丞听出了安慰的意思,不免过于意外,还没等他说些什么,蒲修云拍拍他的肩膀,回到了驾驶位,“麻烦你自己回去吧,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对了,你回去可以问问李飞惮耳洞的事情,我记得左耳的耳洞他是七年前突然打的。”
耳洞?
焦丞没太懂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只记得去求姻缘签的那次,男人无意中提过打耳洞的原因,但也只是一笑而过,倒是最近突然开始戴耳钉了。
买了回去的票,焦丞一路颠颠簸簸,他重新给李飞惮发了条,那边秒回了。
焦丞:你结束了吗?
红颜祸水:刚结束,你还和贺章在一块儿?之前我的消息你也不回复。
焦丞:抱歉。现在就回天鹅诗那边。
焦丞:我有很重要的话跟你说。
红颜祸水:我也有很重要的话想说。还有那事我都不知道,原来……算了,我等你过来。
焦丞:好。
从这头回天鹅诗要很久的车程,焦丞坐在车里看着天渐渐变得昏暗,好像又要下雨的样子,他不住地四处张望,拿出手机看时间……
现在的扭扭捏捏,不是他想要的。
焦丞不断地跟自己说。
心急如焚。
下车,果然下雨了,越下越大。
焦丞匆忙地挤过人流,双手盖着头就往天鹅诗的方向跑,他跑得很快,水花溅起甩了一身,好像很久没有跑得这么快过了,耳边除了踩水的水花声,只剩下浓重的呼吸声……
跑了很久,路过沿街的山毛榉,路过人字形角塔,路过圆顶角楼,柏油马路上倒影着城市的光色,所有的一切都与他们来的那天如此相似……焦丞甚至错觉地以为自己回到了少年时代,那种热血喷张、夹杂着紧张的心绪,怎么都说不明了……
想见李飞惮。
想见他。
脚步停止,他气喘吁吁,全身湿透,连绵的大雨把人包裹住,密不透风。
天鹅诗门口寥寥几人,刚上完课的学生或打伞说笑,或举着包挡在头上四处窜,不一会就没人了,只剩下疾驰而过的车子。
焦丞迷茫了一会,他不知道李飞惮具体在哪。
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雨水顷刻间打湿了屏幕,手指的触碰也变得不敏锐,划出聊天界面,突然有些冷嗖嗖,打了句“我到天鹅诗门口了”,发送。
可刚发完,突然身后伸出一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温热的,带着水汽的。
连带着他脸上的水珠,就这样绵延在了一起,谁也分不清楚。
好暖。
“淋湿了?贺章呢?”身后的男人这样说。
很温柔。
焦丞呆站了一会,这只手就从眼睛移动到额头,又移动到脸颊和鼻子,一点一点地抹掉他脸上的水,随后再一点点地把他转动过来。
睫毛上还有水珠,他眨眨眼,朦胧了视线。
身前的人穿着那天他们的老虎西装,修长的身影,迷蒙在水汽里。
揉揉眼睛,朦胧感消失了。
李飞惮也湿漉漉的,脸色有些苍白,应该没有休息好,头发顺着水软塌塌地贴在头皮上,水又顺着轮廓一点又一点地掉落在西装的领口。
焦丞突然笑了。
“你不也淋湿了。”
“没带伞,急着来见你,以为是小雨,谁知道最后下这么大。”李飞惮无奈地哼两声,拉住焦丞的手,“我们找个地方躲雨。”
焦丞没动。
“我有话想说。”
李飞惮没拉动身后的人,本想回答“等会也可以说”,但一对上焦丞认真的目光,他突然松开了。
“好。”
焦丞低着眉眼,视线盯着水泥地上的小窟窿,开了头:“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别扭,生你的气,生自己的气,一点儿都不坦率,还有……那天不应该逼你回英国,干涉你的选择,明明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意气用事。对不起。”
他的话一点点随着水汽蒸发,李飞惮的视线始终未曾离去,等到面前的人说完,他突然倾身抱住了焦丞。
手指顺着发丝拢住后脑勺,另一只手臂挽住腰。
雨水在蔓延、在渗透。
两人就这样湿漉漉地拥抱在一起。
焦丞有些意外,男人的力气用得并不大,可他一点都不想逃离,伸出双手也回抱了上去。
这拥抱与不久之前在医院门口的不同。
不是害怕失去,只是纯粹地想要,拥抱。
李飞惮开了口,喉咙口涩涩的,仿佛堵住了一般,“你不用道歉,不是你的错。当时我竟然都没懂你的意思,只脑残地以为你不相信我的能力,明明先不开口的是我。安娜都告诉我了,是她让你劝我的,他们都跟你说我是因为你才退役的,对不起。最开始我就该告诉你的,但我自作聪明,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听着彼此雷鸣般的心跳声,听着男人的道歉,焦丞没有动弹,脑袋顶住他的胸膛,轻轻的。
“自以为带你过来可以慢慢告诉你,反而让你不安了。”
焦丞:“又道歉。我们之间哪来那么多对与错。”
李飞惮笑:“那你也不许道歉了,听我慢慢说……慢慢说……关于蒲修云,我没有和他在一起过,从来没有,但他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朋友,不可能断了联系。”
焦丞摸了摸他的头发,“我知道,没关系的。”
“还有退役的原因……其实也很矫情。”男人松开些拥抱的手,两个人的眼睛就这样直接对在了一起。
“嗯?”
李飞惮缓缓收回自己的视线,重新看向远处的天鹅诗,认真地看了很久很久。
焦丞没有催促,他虽然背对着这座建筑,却依稀能从面前这人的瞳孔里看到很多,想到很多,比如那块漂亮的标牌,比如漆黑的舞房……
就像最开始一样,李飞惮给了他太多关于“梦想”的定义,才让他的生活从“无聊”变得“有聊”起来。
男人喃喃地开口:“国标舞就像一座山,没有人不想站上山峰。小时候我觉得自己幸运,真的幸运,有比小叔更健康的身体,有好的家庭条件可以支持我去更大的世界求学,有一群志趣相投的朋友,哪怕中途有痛苦,也只是一时的,因为小叔叔临走前跟我说过:‘要好好跳下去’”。李飞惮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滑动,雨水也流淌到更深的里面。
“好像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是这样教我们的。如何成功,如何获得第一名,如何成为有用的不被替代的人。却没人告诉我们失败了怎么办,爬不上去了怎么办,伤心难过了怎么办。所以,我兴致勃勃,觉得自己特殊,觉得自己可以成为领域里的佼佼者。但……我忘了,一座山只有很少一部分的人能爬上山巅,更多的人一辈子只能站在半山腰。而那个站上山巅的不是我,是蒲修云。”
听得心纠在一起,焦丞慌张地伸手摸去男人脸侧的雨水。
李飞惮抓住他的手,“没事,我没事,只是寻寻觅觅很多年,才有勇气做出选择。不得不承认,当努力到一个点时,我已经到了我的半山腰,是极限了,但那个人不同,从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他是天才。”
焦丞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李飞惮之前会跟他强调蒲修云是天才。
并不是在骄傲地介绍那个男人,也并非拿焦丞来比较,而是反复地、难过地告诫着自己:比不上蒲修云的。
这个被比较对象,从来是他自己。
承认不如别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尤其骄傲了很多年,到头来被现实泼上一盆凉水。
焦丞眼里李飞惮已经很优秀了,但这概念于人于己是无法衡量的。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眼前的男人,因为他也一样,平平凡凡地做着世界上很多人都会做的工作,有人会羡慕,也有人会嫌弃。
替李飞惮难过,替李飞惮不平。
又明白,这些情绪只能由自己承担。
就像他主动放弃过一次机会,也知道那并不代表失败,却还是冥冥之中向往真正踏上梦想之路的、闪闪发光的人。
“没关系。”焦丞道。
“嗯没关系的,我还会跳下去的。”李飞惮小声地重复着,再次伸手轻轻揽住焦丞,“我太矫情了。”
雨水顺着发帘滴滴答答落个不停,焦丞听见路旁雨水冲进下水道的声音。
他微微颔首,雨下得更大了。
矫情吗?
其实并不。
但如果放在好几个月之前,自己或许不会产生如今这么多的心绪,因为会牵扯出太多的东西,包括天鹅诗,包括软弱的过去,包括蒲修云,太多了……能一下子接受得了吗,或许也能,或许不能。
“不矫情,半山腰依旧可以种花种草,况且我在。”
新雨落在唇侧。
焦丞伸出左手,抬臂触碰男人的头发,很凉很湿。
仰头。
吻缓缓地,没有声响地落在了男人的唇。
彼此微凉的气息在交叠的刹那温热起来,带着雨水冲刷的淡薄感。
热度,一触即发。
唇齿相依,呼吸缱绻。
闭眼依旧能感受到男人错愕的视线,但他已经没有心意思考。
他只想想近一些、近一些交付自己的情绪,交付自己的、爱意……
大雨滂沱,伦敦整座城市被水汽笼盖。
天很暗,却不至于漆黑。
街道三三两两的人匆匆走过,天鹅诗三楼的灯亮了,沿路的屏幕广告无声地重复播放着……
雨里的两人的心绪全然被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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