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梧猛男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瓮声瓮气:“俺是陈留典韦。”虽然他很想模仿酒肆说书先生讲的那一段:虎牢关前,赵云大战吕布,自报名号时说:“吾乃常山赵子龙是也。”然而他只是一个黔首平民,根本没有字。
典韦!那个为友报仇之后,手持刀戟,提着还在滴血的人头,步行从闹市中横穿而过的人。据说当时,几百个人远远地跟在后边,还有官差在前方拦截,愣是没有一个人敢靠近,最后被他杀出重围,脱身离去。
赵宠看郭嘉的神色,似乎对典韦很感兴趣,于是介绍说:“典壮士膂力过人,有一回,牙门旗被大风刮倒,几个士兵合力都扶不住,典壮士上前,单手就把牙门旗给扶起来,稳稳地立住。”
牙门旗是将帅出征之时,立在中军帐前,作为仪仗、标示营门的大旗,又长又重,通常由一小队士兵负责搬运,典韦能单手扶起牙门旗,可谓臂力惊人。
眼前威风凛凛的壮士,郭嘉越看越欣赏,忍不住用力拍了拍典韦的肩,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问题是,史册上记载:典韦是赵宠的属下,而赵宠是张邈的属下。张邈和曹操决裂,典韦才投奔曹营的夏侯惇,后来,在曹操征讨吕布期间,由于作战英勇,表现突出,典韦被提拔为校尉,兼任曹操的亲兵队长。
现在挖人,合适吗?
据说典韦喜欢喝酒,饭量是常人的两倍还多,早期在军营里经常吃不饱。
郭嘉回曹营之后,从随身空间里取出几人份的美酒佳肴,派亲兵给典韦送去。
那些亲兵回来禀报说:典韦很高兴,放纵形骸,大吃大喝。还问他们,郭先生这里是不是每顿饭都能管饱?他们说:跟着郭先生不仅能吃饱,还经常有酒有肉,典韦很羡慕的样子。
郭嘉心中有了底气,去找赵宠讨人。
赵宠虽然有些舍不得,但典韦并非他的部曲家仆,而是能够自由来去的普通士兵,他想留人也留不住,况且也没必要因为这种小事得罪一个颍川名士,于是,赵宠主动放人,向郭嘉示好。
郭嘉没想到赵宠如此上道,以厚礼相赠,宾主尽欢。
关于典韦,按照郭嘉的计划,当然是像赵昂和赵云一样,先带在身边,以后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让他闪耀出场,给曹操留下深刻的印象,从而获得提拔和重用。
但没想到典韦特别忠厚,白天在郭嘉的身边当护卫,夜晚也不肯走远,就睡在他的营帐附近,还时不时爬起来巡视一圈。
郭嘉略微提了提:以后会把典韦引荐给曹操,让他建功立业。没想到典韦一听,居然抹眼泪,还委屈巴巴地问:“郭先生,你是不是嫌俺吃得太多?以后俺少吃一点。”
娇俏女郎抹眼泪,那叫“一枝梨花春带雨”,但八尺的黑壮士哭唧唧,郭嘉的眼睛都快瞎了,他温颜安抚说:“瞎想什么呢?嘉平生最是敬仰壮士,怎么会嫌弃典君?你尽管随意吃喝。”
典韦哽咽:“真的?那先生不要把俺送人,俺不走。”
郭嘉忍俊不禁:“好。”
看到典韦笑得贼兮兮,一脸阴谋得逞的自豪模样,郭嘉忽然反应过来:他被这厮憨厚的外表给蒙蔽,被套路了。一个敢在犯下人命官司之后,提头过闹市,并完美脱身的人,怎么会没心眼?
郭嘉:“……”谁说忠厚老实的人不会玩套路?
想替曹操挖墙脚,结果间接挖塌了曹操的墙,没有“古之恶来”典韦的护卫,以后曹操在宛城嫖张绣的婶娘,还能跑得掉吗?真心惆怅。
大军行至鄄城,将士连日赶路,都疲惫不堪,曹操下令,全军休整一天。这里离濮阳城已经很近,郭嘉登上城楼时,想到荀彧,转头朝西面濮阳的方向望去。
护城河、浮桥、依然顽固地留在枝头的几片枯叶,远远近近、零零星星的小村庄,低矮的木屋中袅袅上升的炊烟,再远的地方,一片渺渺茫茫。
在他身侧,戏璕把手拢进袖子里,“走了,去城里,请你吃茶。”
天冷,茶楼的扶杆上结了一层轻霜。不知谁家打孩子,闹得鸡飞狗跳,当街追逐着,那孩子也不看路,把戏璕撞了一个趔趄,又慌慌张张地向远处跑去。
郭嘉伸手扶戏璕一把,典韦赶在前边,掀起门帘,郭嘉对典韦微微点头,上了茶楼。
一楼客人爆满,二楼的人居然也不少,只在角落里,还空着两张坐席。
典韦独坐,面前的食案上,满满当当地摆着酒菜。只有几样是他自己点的,其余酒菜都是郭嘉担心他吃不饱,让跑堂送来的。
郭嘉和戏璕同席,他俩都瘦,坐在一张草席上,还能空出一片地方。
郭嘉估摸着:生意这么好,菜应该比较好吃。然而一样样尝过之后,味道都很一般,茶水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能说勉强过关。
很快,郭嘉发现了这里客满的原因:有说书艺人现场表演,还能点播节目。
“各位看官,‘貂蝉女三戏吕奉先’,‘戏志才水淹三军’,‘郭奉孝三逐袁公路’,你们想听哪一段?
有客人起哄:“这些都听过好几遍,有一出新的,叫‘郭奉孝千金博一笑,红衣女含羞折郎腰’,你会说吗?”
第62章
说书艺人笑答:“会说,不瞒您说,颍川郭奉孝,那可是风月场中的一股清流,我能说他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
郭嘉:您这是和“三”杠上了?
典韦吃喝的速度慢下来。
这年头,还没有说书人这种行当,所以在茶楼说书的这位艺人,应该算是俳优,俳优这个职业,和后世的评书艺人、相声演员颇有些相通之处,都是凭一张嘴吃饭。
只见那说书的俳优一抚手中大约两寸宽、七寸长的杜梨木尺,将抚尺重重拍在案上。
“啪”地一声,满堂俱静。
“相传颍川阳翟有个郭镇,他拥立天子即位,也曾封侯拜相,一时风光无限,封号定颍侯。然而定颍侯子孙不肖,丢了世袭的爵位……到得郭奉孝出生,家道中落,靠族人接济,才完成学业,但他偏不学好,十三四岁,就混迹在青楼酒肆之间,人称颍川第一浪……”
郭嘉:我呸,这番话也太扯了,郭镇,那是郭图的祖上,跟他的亲戚关系可以忽略不计,真行,连祖宗都给他认错。
再说定颍侯郭镇也没子孙不肖,他的两个儿子兄友弟恭,当兄长的想把爵位让给弟弟,离家出走,一连多年杳无音讯,当弟弟的无奈之下继承爵位,很快又传给兄长的儿子。最后,他们俩兄弟的事迹感天动地,主要是感动了皇帝,兄弟两个一起封侯,一门三个侯爵呢。
茶香环绕,说书艺人还在胡诌:“话说郭奉孝一掷千金,入得濮阳花魁、红衣女的绣阁,他与那等俗客不同,不谈诗赋,不调琴瑟,也不解衣带,只教美人启朱唇,将十指一一吮过,笑言:‘手有余香,可以著书矣!’当即挥毫落纸,写成万字平袁策,字字珠玑墨痕新,献给曹使君阅览……”
郭嘉正夹起一枚鱼丸,被这说书的一番胡吹乱侃,手一抖,鱼丸滑落,在食案上弹跳了一下,滚到碗碟边才卡住。
一掷千金的是左慈,这臭道士住在郭府,借用郭嘉的车驾,从颦翠楼接来十几个女郎,里边确实有一位穿着红衣的,是不是花魁不知道……
郭嘉也没写过什么平袁策,那卷《驻防攻略》确实是在颦翠楼中写的,为了减少书中的纰漏,他拜访过好几位武将,打扰了他人休息,心中过意不去,于是,郭嘉请那几位武将上青楼喝花酒。等众将都和心仪的女郎入绣阁,度春宵,郭嘉挑亮银烛,红袖研墨夜著书。
戏璕被逗笑,想给那说书的俳优一些赏钱,不料他伸手一摸,摸了一个空,钱袋不知什么时候丢了。戏璕微皱眉,方才迎面撞到他身上的那个孩子,莫不是小偷?
他尴尬地轻咳一声:“奉孝,我钱袋不见了。”
郭嘉瞬间想起:刚才把志才撞了一个趔趄,又慌慌张张跑开的小男孩!他还以为,小男孩慌乱是因为撞到一个看起来比较体面的人……
郭嘉:“没事,志才请客,嘉结账也是一样的。”
那说书艺人越说越不着调。
“是夜,红衣女踏着月色,和情郎幽会,不慎踩到雨后积水,鞋袜全都湿透,索性脱下鞋袜,赤足行走。郭奉孝怜惜佳人,伸手入怀,取出一条七尺长的紫绫汗巾子,一剑斩成两段,赠予红衣女包裹玉足……”
戏璕突然被茶水呛住,轻掩着唇,一阵咳嗽。
典韦望着郭嘉,神色古怪。
郭嘉扶额:见鬼的七尺长的汗巾,谁会用那么长的汗巾?拿来上吊都嫌太长!神他妈的红衣女,那天一起散步,踩到水坑里的人,是女装的戏志才!
具体情况是这样的:郭嘉见到一身戎装的戏志才,提议他戴上面具。于是他们一起前往濮阳城的齐物阁。戏志才从一堆精美的面具中,挑选了一张银色七星狐狸面具,和一张紫金蚩尤鬼面。
当天刚好赶上阵雨,他们留在奇物阁中避雨,戏志才去雅间脱下甲胄,换上女装。郭嘉一时兴起,还仿照后世的唐妆,用朱红色口脂在戏志才的眉间描了梅花花钿。
雨后空气清新,仲秋刚过,皓月当空,两个友人结伴散步,戏志才戏谑郭嘉浪得腰疼,一番互损过后,当街打闹起来,戏志才一不小心踩进积水坑,鞋子里灌满泥水,干脆脱鞋,郭嘉想到明天就要随军出征,怕戏志才着凉,拔剑削下深衣直裾的下摆,让他拿去裹脚,搀扶着他回府。
茶楼中的客人纷纷起哄,或赏钱,或赏物,要听后续。
说书艺人:“于是郎情妾意,灯下相拥,郭奉孝取出十斛明珠,奉给红衣女置办妆奁……红衣女婉转承欢,脂凝暗香,钗横鬓乱,敛眉含羞,轻把郎推:闻君素来薄幸,纵故作、袅袅娜娜折腰步、媚君心,不知能得几时好?那郭奉孝枕上颠狂,戏言:自古折腰谄媚、曲意逢迎权贵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他们都是俗人。不似我这浪子,只为美人折腰,你想得几时就到几时……”
红衣女问的是:将来会不会被情郎薄幸辜负?郭奉孝答复的“想得几时就到几时”却是一语双关,调戏佳人今夜想到几时,将来想让他侍奉多久,满堂茶客哄笑。
郭嘉偏过头开玩笑:“志才,听见没有,十斛明珠你就投降。”
戏璕徒手将茶托劈成两半,掷出一半,不轻不重地砸在郭嘉的怀中,目光锐利如刀:“谁投降?你再说一遍?”
郭嘉:“我投降,侠士饶命~”
典韦看看郭先生,又看看戏先生,感觉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说书艺人端着漆盘上前讨赏:“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戏璕:打赏是不可能的,砸场子的心都有。
郭嘉放一把五铢钱在漆盘上,尽量平和地说:“那个,郭奉孝生在阳翟郭的旁枝,祖上十八代都没有封侯的,不要沾同宗的光,这样不太好。”别的事都可以不计较,唯独祖宗不能乱认。
说书艺人:“不懂别瞎扯,不是亲侄子,郭公房(郭禧)能当眼珠子一样护着?”
这一次征讨袁术,郭嘉充分体验到战争的艰辛。
三逐袁术,最远的一次,他和戏璕带领先锋部队,驱逐着袁军,疾行一百一十里,这应该是步兵的极限了,而且士兵休息的时候,他和戏璕还要继续强撑着,戏璕安抚当地的官民,他处理军务。
袁术的军队,就是在这样的消耗之中彻底崩溃。郭嘉可以肯定:袁术麾下残存的士兵,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勇气和曹军对抗。
不过,郭嘉也付出了一点小代价,长时间骑马奔驰,他腰酸背痛,大腿内侧都磨破了皮,时常出血,仍然要在人前保持住良好的精神面貌,以及从容的风度。大部分士兵都看着他呢。
郭嘉永远不能在军中流露出疼痛、疲惫等负面状态,因为他是这支军队的灵魂人物之一,是很多快要坚持不住的人的精神支柱。
他必须稳住。
估计戏璕的情况也差不多,他俩心照不宣,谁也没提。
一直到从鄄城的茶楼里出来,住进曹操体恤下属、特意安排的民居里,郭嘉关上门,猫在卧房中,才毫无形象地滚倒在卧榻上,发出忍了一个月的心声:“正史上,曹老板连着两位负责军务的智囊都短命,我敢打赌,一定是过劳死!”
已经能遥遥望见苍穹之下,古老的濮阳城矗立在日影中。
大军凯旋归来的这一天,没有鼓乐,没有夹道欢迎的人群。目力穷尽处,可以看到二十多个小黑点,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是州牧府的幕僚。
荀彧迎接曹操的仪式,十分简朴,远不及上一回,万潜带领着上百名兖州大小官吏的欢迎仪式热闹。
不过并没有人不满意,因为荀彧亲自出迎二十里,还带来食物慰劳三军。并且非常贴心的考虑到他们路途劳顿,思念家人,把庆功宴安排在明日申时。
这就意味着:所有人都能先回家,好好休息一晚上。可以说,是很用心很实惠的迎接。
郭嘉在寒风中吹了半日,脸皮和手指都已经冻僵。
他接过荀彧递来的酒囊,拧了几下都没拧开,最后还是荀彧替他打开酒囊。
郭嘉仰头,猛灌了几口烈酒,热辣辣的酒液,从喉头一路烧到心窝,又扩散到每一处感官,全身都暖和起来。
这酒居然还是温的!
这时,郭嘉被冻到罢工的鼻子也渐渐恢复嗅觉,酒囊上沾染的香气十分浓郁,显然是被荀彧裹在怀中,才会这么香,递到他手里还是温的。
这温度直达心底。
郭嘉压低声音:“文若,我要以身相许。”
荀彧不好色,独好郭嘉。当天晚上,他把郭嘉堵在卧房,“奉孝,你睡了吗?”
郭嘉耍赖:“已经睡着,不准过来。”
荀彧暗暗好笑:“如果我没记错,你下午才说过,要以身相许?”
“没印象,可能是……酒后失言?”郭嘉当时感动,但这会儿只想选择性失忆,蒙头大睡,在硬邦邦的行军榻上艰苦朴素了两个多月,自家的软榻简直不要太舒服。
荀彧已经听过“郭奉孝三逐袁术”的添油加醋版本,知道郭嘉需要休息。
他只不过想看看这人,确认他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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