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父呢?”
“沐舟知道你非他亲生之后,他连夜逃出春风里,外面时局纷乱,他又孤身一人,不是死了就是变成尸鬼。”
“罢了罢了”,沐棠后退几步。
黎女拽住沐棠衣袖,“你要去哪?”
“你不能走!”
黎女几乎用尽全身力气从嗓缝中挤出这句话来,“你走了,我怎么办?沐舟会毫不留情想法设法的杀了我的。”
“天大地大,总会有安身之处。”
“不行不行不行”,黎女无措的拉拽着沐棠,钿头银篦击节作响,“外面都是尸鬼,会吃了我的。”
“外面没你想的那么险恶,不是所有地方都有尸鬼。”
“那也不行,那也不行!”
黎女死命拉着沐棠,“外面怎么可能有春风里好,有锦衣玉食?是珠围翠绕吗?”
“娘”,沐棠心累,“与其在这里战战兢兢,离开春风里去外面闲云野鹤不好吗?”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黎族那赤贫之地有多可怕,我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我要一辈子留在春风里,你也不能走,你也不能走!”
黎女惊惶的开始口不择言,“你不知道我为了给沐决明下蛊废了多大的功夫,如果沐决明不患躁症,不饮你的血,你以为咱们二人还能留在春风里吗?你以为你还是沐家的大公子吗?”
沐棠怔住,舌桥不下,不知说什么好,缓了好半响才缓过神来,“你说什么?”
“沐决明的躁症是你下的蛊?”
黎女揪住沐棠衣襟,直直的看着他,“不然你以为呢?如若不然,咱们二人怎么在春风里活下来?”
沐棠话就回在嘴边,却不知说什么好,气到极致,反而露出一种苍白无力的笑来,“所以你为了你能留在春风里,以我的血为引给沐决明下蛊?”
“怎么能说是为了我自己”,黎女眼里涌出泪来,“也是为了你啊”,她牵起沐棠的衣袖,墨绿衣袂上秀的银色暗纹在光下波光粼粼,如梦如幻,“你的吃穿用度,样样不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没有我,怎会有你今天的一切?”
沐棠一寸一寸的把袖子扯开,“你当时与他人私通之后暗结珠胎,怎么不想想我愿不愿意来到这个世上。”
他来到这世上难道就是为了当血罐,为了让自己的母亲以此为挟,留在春风里坐享荣华富贵的吗?
沐棠胸口起伏了几下后渐渐平静下来,“沐决明,沐决明体内的躁症怎么解?”
“你还想着怎么解他体内的躁症?”
黎女神色微微癫狂,神色早已不复当初轻声细语般温柔,俨然一神色狰狞的怨妇,“若是他体内的躁症真能解开,那我们二人还如何苟活于春风里,那这么多年来沐舟也不会白白请了这么多医师都束手无策。”
沐棠回道:“你可知沐舟他新请了黎族的医师,还为沐决明寻了个与我血性相同的姑娘?即便我不在了,以沐舟的能力,以春风里的能力,定会有人前赴后继的扑上来给沐决明献血。”
黎女听闻镇定下来,用手帕擦了擦额间的冷汗,“我还以为沐舟寻了个什么法子,原来是找了我们黎族的医师”,她轻哼一声,“找了又怎样,找了就能解开吗?血性相同,相同又如何,相同便能抑制躁症吗?沐决明活了二十年,沐舟便替他寻了二十年的医,问了二十年的药,有用吗?有用吗?!”
屋内火烛摇曳,眼前的妇人从未如此陌生过,沐棠向后退了几步。
黎女医迅雷之势拔下髻上一根发簪刺着雪白的脖颈,“你要是走,那我也不活了,今日当场我就血溅三尺。”
“娘!”
沐棠欲冲上去夺簪,黎女手中的动作却比他更快,银簪一划,浅浅划出一条扎眼的血线,“你走不走?!”
原先那股郁结之气复涌了上来,又是有要咳血的征兆。
沐棠喘了几口才平息下来。
“不走”
这二字似有千钧力道,可真正说出口时却如蚊蝇之声。
黎女恍若未闻,依旧重复道:“你走不走?!”
“我不走!”
这一次沐棠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才勉强出口,“把簪子放下来吧。”
黎女手中的银簪咣当落地,“你一定要活下去,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啊。”
沐棠应了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暮色四合,街上周边商铺一家一家的亮起灯来,人们涌上街头一片欢声笑语,春风里既没有朝天阙森严的等级制度,也不似寂寥境那般如一盘散沙,与寒毒爆发之前的普通城池并无二样。
沐棠规避人流,挑着人少的巷道慢吞吞的走着。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呢?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自己没有出生在春风里,黎女也不是自己的母亲,上一辈犯下的错误,又为何来让下一辈来承担。
而沐决明,他又该如何面对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面上是同父异母实际上是异父异母的沐决明呢?
沐决明才该是春风里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而自己只是私通过后留下见不得人的私生子,自己不仅害得沐决明身患躁症,一辈子都要与这茹毛饮血之病如影随形,平时还对他恶语相向,明明自己才是名义上的兄长,却是沐决明照顾自己更多一些。
越想越烦,唯有一醉方休解千愁。
沐棠拐到自己往常常去的酒铺,掌柜一见是他立刻眉开眼笑。
“酒仙,怎么最近没见你来啊。”
沐棠寻了店里最偏的一处桌子坐下,“最近稍忙,喝酒误事。”
掌柜利索的端上私藏的桂花酿,“小酌怡情,大酌伤身,喝酒还得有个度啊。”
沐棠敷衍的点了点头。
一看这幅模样掌柜就知沐棠没往心里去,他便也不多劝,反正无论沐棠喝的多么烂醉如泥,沐决明都会来领他回家。
从沐棠所坐之处望去,游人如织,灯火如梭,人人都有归宿,都知来路,脸上洋溢着欢愉,手拿河灯,等待一会儿放入河中祈愿,就连酒铺掌柜都有娘子作伴。
唯有沐棠孤身一人坐在这里置身事外,一切热闹都与他无关。
祝落和池雨顺着人流慢慢前走。
“想放河灯吗?”
池雨不知放河灯有何意,祝落领着他买了两个河灯,一人一个。
“河灯,对逝者悼念,为生者祈福。”
“沐棠跟你说了吗?”
池雨转头看向祝落,“那些活死人,即便没服下将离也可以恢复神智。”
“也许这寒毒真的是一场天择,像你,即便被咬了也不会染上寒毒,而有些人被咬食感染寒毒之后,不会成为失去神智的尸鬼,直接变为寒系玄脉成为活死人,但又有些人无论如何都是一副只知饮血食肉的尸鬼模样,你虽总说想要打通朝天阙的三座城墙,消除阶级差异,但其实上天在冥冥之中早已给我们每个人赋上了差异的枷锁,有些人生下来便天资聪敏,而有些人则生性愚钝,有些人生下来家财万贯,而有些人则一贫如洗,你能破的了墙,却破不了天。”
“你长大了。”
祝落道。
“先天天资聪颖但如果后天不继续勤勉努力保持天分迟早也会江郎才尽,泯然众矣;生性愚钝但后□□乾夕惕,焚膏继晷也可将勤补拙;家财万贯者若挥金如土也迟早会一贫如洗,家徒四壁者若兢兢业业勤勉不倦终有一天也会坐享富贵荣华,上天带来的差异是不可避免的,命运由人不由天,只要把握好手中的机会,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也终可逆改天命。”
祝落捻指便有明灭火焰从指尖升起,“虽然活死人是天择,但这药”,他稍稍停顿,“还需继续制,不仅仅是因为现如今常人无法接受活死人是天择,也是给那些如果染上寒毒无法变成活死人的人们最后的选择。”
祝落把点燃的河灯放入水中,二人目视着这荷花河灯融入灯海,随波逐流逝向远方,“无论天择如何,常人在其面前总是脆弱,不堪一击的,能够活下来便是幸运。”
池雨抱着怀中的荷花河灯看了许久之后放入水中,“往者不谏,来者可追,珍惜当下。”
在华灯之下,平日里玫红的樱花呈现出微微绛紫的樱色,偶有枝瓣低垂入水,夹杂在千枝河灯之中,一齐融入远方。
“好像天上的星星。”
祝落愣了一下,“确实”
接汉疑似星落水,星河一道水中央。
夜色暗淡,数不清的荷灯疏疏密密的荡于河上,映亮一隅碧波。
“沐决明?”
祝落顺着池雨所看的方向看过去,确实是沐决明。
沐决明脸色微霁,手捧河灯,闭上眼睛默念了片刻才把手中的河灯放入水中。
“沐棠呢?”
池雨看了看他周身,“沐棠不在?”
沐棠若在,沐决明还会装装样子,沐棠若不在,便是幅冷若冰霜生人勿近的模样。
几人为人流相隔,沐决明并没有看见他们二人,祝落见池雨有些稍怕沐决明便也没有上去打招呼。
二人放完河灯又向前走了阵,樱树越来越密集繁盛,直至泾渭分割,一株漫天樱树出现在他们眼前,枝叶似云般舒展,瑰红色的花瓣云蒸霞蔚遮天蔽日。
“好大的樱树”,池雨微微仰头不自觉的张口惊叹。
“是吧”,旁边的少女骄傲的道:“这株樱树得有好几百岁了,也只有在我们春风里才能看见,樱树在上,神仙显灵,赐予我一段好姻缘吧。”
☆、夜舒
“真有这么神奇?”
少女一脸真挚双手合十许愿,“心诚则灵”,说完她又反应了过来,“你不是春风里的人?”
池雨愣了下点了点头。
“那你是哪里人啊?”
池雨支吾了片刻不知如何作答,少女看出池雨语塞连忙打了个哈哈圆了过去,“春风里的艾草青团很好吃,桂花酒也很好喝,你可以试试。”
少女认真的掰着手指絮絮叨叨的说了起来,并没有发现自己腰间盛钱的荷包正在被一只隐匿在人群中的手偷偷拿走。
池雨右手发力,暗地里甩出一根冰针击中那人手腕。
这手先是畏缩了下,而后变本加厉拉扯向姑娘的荷包。
池雨又甩了根冰针刺入那人腕中,顿时激出一小股血柱来,靠近少女的妇人最先发现了这异状,高声尖叫,“血——血!”
人群沸腾,只有少女还呆楞在原地不知所以然的没反应过来,眼看她要被人流携卷而走,池雨将她一手拉过,少女顺势被搂在怀中。
“什...什么?怎么了?”
少女脸红,刚想说些什么下一时便看见了自己裙摆上的大片血迹便高声尖叫了起来。
池雨刚想说些什么,少女便紧紧拉住他不肯松手。
这场闹剧直到半夜才结束,池雨拉着祝落从衙府里出来,姑娘拉着池雨万分感谢,依依不舍大有要以身相许的迹象,祝落微微侧过身来挡住池雨,把姑娘这点儿星星之火遏制于微末。
二人目视少女走远,池雨才恍然想起自己还未在树下祈愿,慌慌张张的拉着祝落前去。
夜深静谧,人流散去,池雨在树下也学着少女的模样,双手合十,低头许愿。
恰巧夜风拂过,花瓣簌簌抖落形成阵阵樱雨,祝落本不信神命,但恍然间也开始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错的人迟早走散,而对的人终会相遇。
“你不许愿吗?”
池雨许完愿看向祝落。
“要许的。”
祝落也跟着双手合十,在树下许愿。
待祝落许完愿睁开眼,池雨迫不及待的询问祝落,“你许的什么愿?我许的...”
祝落打断池雨,“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池雨失落的哦了一声,“原来竟还有这种说法,但这愿望若不说出来旁人又如何知道呢?”
祝落莞尔,勾手轻掀面纱。
蜻蜓点水的一吻。
池雨愣住,随后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推着祝落。
“会被别人看到的。”
“没有人,就算有人也没人认识我们。”
“不可以亲吗?”
可以的,可以亲。
池雨犹豫稍时,看了下四周掀开面纱,扬起脖颈,在祝落脸颊落下一吻。
店家已经要打烊了,沐棠提着一壶酒晃晃悠悠的出了门。
掌柜一边奇怪这沐二公子今日怎么还没来把沐棠给领走,一边小心扶着沐棠,千叮咛万嘱咐可千万别一头栽到河边去。
春风里山水围城,每年因酒后过醉失去意识一头栽进水里淹死的也大有人在,那些能打捞出尸首的都是万幸,更多的都是被河水泡发泡涨,捞出来时面目全非也无人认领。
此时街上繁华褪去,只是偶尔剩下一两个更夫还在巡逻打更。
沿着青石板路慢慢回去,途经一片水榭,水中遍布夜舒荷。
这夜舒荷,一径有四莲丛生,叶大如盖,见月舒展,叶面光滑,叶脉为肋条伞装,个个皆像是浮在水面上的翠绿玉盘。
沐棠提着酒壶一脚踩进这夜舒荷,荷叶不沉,反而如同一叶扁舟将沐棠牢牢托起。
死了算了。
沐棠心想。
他以后该怎么面对沐决明?
怪不得沐舟偏心,原来沐决明才是这春风里真正的继承者,而自己这么多年来不过是鸠占鹊巢罢了。
鸠占鹊巢也就罢了,竟然还害得他被躁症缠身,说不定一辈子都要靠饮血以续命,自己简直死不足惜。
沐棠仰倒在莲上,酒入肠中,七分酿成如水月色,余下三分化为悔怨,半个身子坠入水中,连发尾都全部打湿。
今晚就在此了结好了,这里水系复杂暗流众多,掉下去多半是死无全身,自己来到这世上本就是个错误,带着悔怨来,那便悄无声息的走好了,更何况喝了这么多酒,无知无觉,窒息之时应该也不会太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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