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你根本不在乎有人寻你等你?”秦桑桑微微扬起嘴角,有些讥诮地说道,“我虽然已晓得你是个负心汉,可凡事有始有终。上回你摆了帝王架子,叫我近身都近身不得,便没能问个始终。这回既好不容易再见,烦你与我一个明白吧。我觉得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做事便该痛快,我们于此地江湖事江湖了,说明白便好,从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干,如何?”
她一通话说完却不见赵毓有什么回应,对方只是眸光深邃地望着自己,秦桑桑想他背负心事如此之重,果然不是当年我所倾心的赵梦池了。
当年她同赵毓东山一别,约定第二日再见。夜里她辗转反侧,寻来最要好的侍女问她:“你说一个文秀的世家子弟,会喜欢我们这样风风火火的江湖儿女吗?”
侍女对她说“小姐这般美貌,什么世家子弟江湖少侠,谁会不喜欢?”
秦桑桑深以为然,第二日着了一身烈烈红衣,巧笑倩兮,叫赵毓一时微怔。
两人约定在清溪渡口相见,岸边绣球花和萱草绽放成带,明媚不过红裳少女。秦桑桑虽有些羞赧,但是想着两人既都心动,她又何必躲躲闪闪,便拉了赵毓一道上岸边的不系之舟。
“这是附近村民的小舟,我们借用了留下银子谢过人家便好。你看,船上还有新摘的菱角,但生吃怕你闹肚子,我们可以找人家煮熟了卖的。昨日我教你摇桨了,叫我瞧瞧你有没有睡一夜忘了。”秦桑桑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却不见赵毓反应,回过身发现此人正在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手心。秦桑桑嘟起嘴巴问道:“你为什么不回我的话呢?”
赵毓反应过来,伸出掌心与她瞧,缓缓道:“我昨日回去经过一处首饰铺子随意买的,没想到我们不约而同。”他掌心躺着一对鲜艳欲滴的红宝耳坠。
秦桑桑放下船桨,将身子向前探去,娇声道:“呆子,你竟没发现我没有耳洞吗?”
赵毓见她的芙蓉面探来,竟支吾起来:“我没看仔细……”
秦桑桑抿了抿唇笑道:“无妨,我先收下了再说。”说着便从他掌中捻起那对耳坠,在自己耳垂边沿比了比,“好不好看?”
远处天青翠色水波粼粼,少女一袭红衣越发显得肌肤赛雪,红宝耳坠盈盈地荡在她耳边,赵毓静默了半晌笑道:“好看。”
后来两人分别在即,秦桑桑红了眼睛说自己把耳坠弄丢了。赵毓忙安抚她无事,并将自己贴身的玉佩作为信物送给了她。两人执手约定,来年东山清溪渡口再见,赵梦池便来娶秦桑桑。
原来赵梦池再也没去过东山。
秦桑桑忆起往事不免有些鼻酸,暗恼自己未免有些死心眼。这件事她爹秦惟也评价过,道遍见情痴,他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都有些迷惑,到底世人是多情还是无情。
秦桑桑虽不知她爹哪里见得许多情痴,但想到自己的父母相携一生,乃武林中有名的模范,生在这样的家里她为情专一些也是自然,只是对象有问题罢了。
从始至终秦桑桑都不愿承认是自己眼光不好,她觉得当年的赵梦池绝不是一时兴起,当是慎重地喜欢上自己并慎重地求娶的。只是赵梦池自己都没想到他有帝王气运吧。秦桑桑倒也承认,她做不了一个皇帝的妻子,可能也做不了一个皇帝的妃子。当年头脑充血进了皇宫,也得亏赵毓不要自己,不然现在说不定就在宫里呆疯了。
只是胸中仍有块垒,要赵毓亲自解之。
许久的沉默后赵毓拢住那枚玉佩,沉声道:“我回到洛阳,心中不胜欣喜,想着要在父皇面前多挣一些功劳,好叫他看重我几分,我方能寻得机会自己求一个王妃。”思及此处赵毓不免笑了笑,“帝王家更讲父母之命。他虽不当我一回事,却于我有生养之恩,我能有的体面都是他给的,君父在上,我应当更听话才是。更何况他后来还封我做储君,是要将手里的江山都给我。我这个父皇并不情愿,可谁叫他喜爱的儿子尽数死了呢?”
“我难的时候会想有人在等我,等我光明正大无限风光地娶她;也会想我这么难,她却什么都不知道,或许在怪我这个负心汉。还会想,就此断了这念想倒也好。”赵毓渐渐握紧拳头,“我想过忘了你,也想过让你忘了我。许下婚姻之约的闲散皇子赵梦池,成了太子成了天子却不能履约,这是不是很有趣?”
秦桑桑望着他面上的冷色,舒了一口气道:“我是不是该对你的隐忍和难舍感恩戴德?”
“崔拂雪隐约同我提起,无非是说你也不容易。我出身不好,做不了伴君左右的妻,也不能做下一位国君的母亲,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对不对?我心里自然也明白。”
“可这件事原本多么简单?只需你同我说一句,我绝不痴缠。”秦桑桑微微叹了一声,“你什么都不说,只会叫我很难过。若真的爱一个人,不该这么对她。”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公卿小姐,但在我呆的地方,我也有很多人爱,很多人求而不得。可我从来都会同人说清楚说明白,我告诉他们我心里有一个喜欢的人,他虽离我甚远我一时不得同他在一起,你我心境相仿,都知道惦记心里那个人的滋味。所以我谢谢你,却不能答应你。赵毓,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既简单,又应该?可我难过的是,我心里念着的这个人,却没能大大方方地这么回应我。”
“说到底,只是我没有那么重要罢了,总是排在你各种考虑之后。”秦桑桑解下披风送回他手中,移开眼神望着碎金闪烁的水面道,“我们初相识的时候正是在船上,如今道别亦是,说明天道循环,实在是到了该了断的时候。赵毓,人说帝王无情,我就不多苛责你了。这两年我闲来读了许多史书,从前我不爱看,这回学会以史为鉴了,就发现古来多情帝王确实都没什么好下场。既如此,我倒也庆幸你不是这样的,那便能好好地把皇帝做下去。不管怎么样,我总盼着你能好好的。”她见赵毓怔怔地立着,倒有些少年时的神情,心下一软,回身抱了抱他,附耳轻轻道:“我走啦,你多多保重,也别再叫崔拂雪管我了。”
她正要抽身,却被赵毓紧紧地抱住,耳畔是赵毓低沉的声音,甚至有些破碎地唤着她的名字。
秦桑桑想,这时候他总会有些难过,可我于他就像头顶掠过的飞鸟、云絮,见过、目送过,便该就此不见了。
想到这里,她用力挣开赵毓的怀抱,这时传来笃的一记闷声,赵毓手中的玉佩直直地落到了甲板上。秦桑桑低头去寻,赵毓却对她柔声道:“不用找了。外面雨势不停,你一个姑娘家不能总是淋湿,坐船走吧。”
秦桑桑抬眼望向他,赵毓甚至还笑了笑:“与我说明白了,有没有好受些?”
秦桑桑点点头:“好受许多,觉得仿佛拨云见日。”
赵毓微微颔首:“那你自己小心。”
话语间已有一艘稍小些的画舫靠近,秦桑桑猜此处泊着的应该都是赵毓的人,便同赵毓眼神示意要走,赵毓拉住她的手道:“我送你上船。”
他的手冰凉,秦桑桑静静地注视着他低垂的眉眼,应了一声好。
踩上另一艘画舫的船头,赵毓将还在为她撑伞。
秦桑桑望着头顶斜来的伞道:“你放下吧,怪累的。”
赵毓将伞递到她手中:“那这回你自己撑吧。”
秦桑桑撑起伞,将自己拢在伞下,留一个背影与赵毓。
她觉得自己流泪的模样无须被赵毓瞧见,倒不如潇洒一些走远,只可惜了那些好光景。
第17章 番外 part4
将曾经珍之重之的东西送还,秦桑桑的心头除却一点儿失落便余感慨,她觉得过往如梦一场,她只是在和自己的执着缠斗了多年罢了。
如今说不上遍体鳞伤,也是伤了不少元气。
秦桑桑想着寻一处风光秀美之地休养些时日,却在金陵城中遇到了自家的马车,点明了是奉家主之命来接,有位要紧人物要小姐去见。
秦桑桑心中纳闷,以她爹对自己的疼爱,此番来了金陵必定亲自来接,是什么人物什么事叫他老人家脱不开身?这么一想她便上了马车,直往城郊栖霞县去。
这里有秦家一处别院,在金陵与丹阳之界,秦桑桑到了金陵嫌此处地僻便不曾过来。如今她望着窗外蔚然深秀,想着这里景致倒是不错,或可小住。
待到了别院下了马车,秦桑桑急急地进门冲向正堂,正是小女儿家受了委屈要向父亲哭诉。等到了正堂她顿住脚步,眼见父亲坐在下首正与人说话,而泰然端坐垂头品茗的那位一袭白衣胜雪,肌肤亦如瓷白。秦桑桑喊了一声“爹爹”,那人便抬起头来打量着自己,而后微微露出笑意。
秦桑桑气息微滞,此人容貌堪称绝艳,尤其是眉心赤印殷红一缕,更添瑰丽。
秦桑桑反应过来眼神移向她爹,支吾道:“爹爹,我已同赵毓说了个明白,我二人再无干系了,您倒不必先急着为自己寻摸女婿……”
“混账!”秦惟闻言猛地一拍茶几,指着她道,“谁还想管你要嫁哪个?不知羞,在你……”
“小惟,怎么这么大脾气?”那人忽然出声,声音清泠,“好好说话。”
秦惟立时歇了火气,诺了一声:“快来拜见你师祖。”
秦桑桑还在为“小惟”这个称呼怔愣,听见“师祖”二字更是傻了,艰难地开口问道:“师祖他老人家不是羽化了吗?”
听到她这么说,云九韶笑了笑,朝她招招手:“小丫头过来。”
秦桑桑往前迈了几步,福了福道:“拜见师祖。”
“无须这般郑重,你同小惟生得很像,是他的女儿。”秦桑桑听到头顶恍如喟叹一般的话,不由自主抬起头来望向这位貌若天人的神秘师祖,鬼使神差地问道:“师祖还在人世吗?”
秦惟又要暴起,云九韶的眼风扫了他一下缓缓道:“我从来不曾对你动过气,你怎么对自家的丫头这么凶?”说罢云九韶又对秦桑桑道,“起来吧。师祖问你,你爹爹对你好不好?”
秦桑桑听他语气温煦,心中莫名一暖,点点头道:“爹爹很疼我,师祖不要怪他,只是桑桑此前不听话惹他伤心了。”
云九韶点点头,随后又望向秦惟道:“我瞧着桑桑很乖,你若有话教导也要好好说。”
秦惟又是连连称是。
这场景倒很像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只是堂前这位老人家生着极为俊美的青年模样,语气却是分外老成,秦桑桑一时很难将他真的当作师祖,带着十分纠结的心情退到了爹爹身边。父女俩相视一眼,想必心情大体一致。
“小惟,你说袖霭收的徒弟也在金陵,寻人去唤了吗?”云九韶起身背手往外走去,“见到你的女儿桑桑,才真的感觉这一合眼竟是数十年时光过去了。”
秦惟望着他,挺拔的背影仍如当年初见,这是他孺慕敬仰的师父。师父高蹈风尘外,又因故长眠,这纷乱红尘于他实在太过陌生。昔日的小徒弟已是知天命之年,徒孙都这么大了,不晓得这位耄耋老人是作何心情。
秦惟始终没有问他一句,师兄如何?
按理说师祖苏醒,师兄应当常伴左右才是。
但往昔纠葛秦惟不敢置喙,只能唯长者命是从,很快岑折叶和崔拂雪也被喊回来三世同堂其乐融融。
花厅中开席,岑折叶和崔拂雪行色匆匆从外间赶来,一眼便瞧见灯火熠耀中分外夺目的绝世美人。
饶是崔令主见多识广为人素来沉着冷静,这时也是呆愣当场。
岑折叶更是见到了冰棺中的人活生生地坐在自己对面,手里还举着酒杯,嘴角微微噙笑。
“你们中哪一位是小叶子?”云九韶问道。
岑折叶立时答到,抱拳拜道:“见过师祖。”
云九韶微微颔首,放下酒杯对崔拂雪道:“这位便是崔贤弟的爱孙了,仔细分辨,确实与他年轻时有几分相似。你们都坐下吧。”
崔拂雪也拜了拜:“谢过师祖。祖父生前亦极为钦佩您老人家,此番得见,拂雪不胜荣幸。”
云九韶待他二人坐定便道:“听小惟说你二人已结契成婚,既如此,拂雪也是自己人,不必这般恭敬客气。我早年同你祖父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后辈竟有这样的缘分。”
岑折叶听他这般说话,十足的温和长者口吻,倒与静卧在昆仑千年寒冰中的冰雪美人迥然不同,心想师祖同我原先想的不一样,竟是个和善的老人家。但他目光望向座首的大美人,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又同对面的秦桑桑相视一眼,秦桑桑做了个鬼脸,想来也是没从见到传说中师祖的震惊中完全解脱出来。但岑折叶此时更想问的是他师父去哪里了?何以师祖出山,却没见师父跟着。
岑折叶灌了两杯酒,在寒暄声中提声问道:“敢问师祖,我师父还在昆仑吗?”
云九韶搁下酒杯,对他道:“他不在昆仑还在哪里?”
岑折叶不假思索:“那他为什么没有跟着师祖您老人家……”岑折叶发觉自己的衣袖被崔拂雪猛地一拽,便顿住了声音,而后放低了声音道,“既是师门团聚,我也很想师父能在。”
“小叶子,你缘何出的昆仑?”云九韶不曾回答他的话,反而问道。
岑折叶回道:“师父堪生死奥秘,已跳出红尘。我却未解人世波澜,师父命我下山去悟,再决定去留。”
云九韶垂下眼眸道:“这么说来,你愿蹈足红尘不回昆仑了,是不是?”
崔拂雪暗暗握住岑折叶的手,岑折叶回说:“是,因遇上拂雪,便留下来了。”
云九韶点了点头:“既你们师徒间各有其志,缘何我要与你师父同在一处?”
岑折叶顿时失语,云九韶淡淡地向他扫了一眼而后道:“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我此番只是为着见见你们这些小辈,其余不必多说。”
说罢云九韶起身离席:“有我这个老人家在难免拘束,尔等慢饮。”
秦惟止住众人起身要挽留的动作,待云九韶的身影消失在花树之后方道:“你们别看他老人家如今这副含饴弄孙亲切和蔼的模样,实则我记忆里的师父是个极为冷淡的性子。方才他的样子才是我记得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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