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折叶叹了一声:“师叔,师祖活转实在曲折离奇,你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秦惟也跟着叹气道:“此中玄妙我也不尽知。”
数日前秦惟得了消息,爱女秦桑桑正在金陵。他思女心切正要启程,却听家人来报有人求见。
听到下人禀报此人相貌,秦惟惊诧不已连忙去迎。待见到来人,他这位久负盛名的武林名宿都差点瘫软当场。
师父竟活过来了。当此时秦惟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秦惟早已鬓发斑白,师父云九韶却还是乌发朱颜,甚至比他记忆里更年轻。他还在防有人冒充,但当来人开口唤他“小惟”,秦惟才坚信了这桩离奇事。
当年师父渡尽功力油尽灯枯,师兄以秘法封其七窍五感,欲远赴昆仑以千年寒冰贮其体躯不败。其时他早已拜别师父师兄回去继承家业,被师兄唤回方知师门之变,在师兄指点下出力相帮在昆仑辟了那处冰藏之所。但他一向视此法为无用功。死而转生,若真有此法,如今的帝王或许还是始皇。但他深知师兄受师父一身功力,为师父倾命相救,愧悔之下是绝不会放弃一丝一毫能救活师父的机会的,便不多置喙,从旁相助便是。而后师兄长居昆仑,直到有次下山助武林令主崔逢荡平称心道,他一下子便想到师兄所为必是为了崔氏秘藏的周王玉牌,传说中可生死人肉白骨的神物。
其后又是二十多年过去,秦惟同师兄尺素不绝,知道他收养了一个孤儿取名“岑折叶”,又知道他一直不曾放弃救活师父的念头。而在他这处,他娶妻生子,女儿日渐长大,会调皮会耍宝,他时常觉得在浮黎山学艺的时光越发模糊。直到六年前他获讯师侄岑折叶受师命要下山历练,他亲赴昆仑去接,却不敢上山去见一见师兄并师父。
师侄岑折叶性情疏朗倜傥,与师兄年轻时相仿,秦惟见他便甚觉亲切,也明白这少年是师兄漫长枯寂的等待中仅存的亮色,便越发疼惜和关照这后生,甚至起了撮合他与女儿桑桑的心思。只是这两个小儿女虽一见如故但只有兄妹之情,只得就此作罢。
而后岑折叶离余姚入江湖,干了许多出色的事情,秦惟深慰,去信师兄一一叙明。在他看来他这位师侄被师兄教得极好,眼见便是二十年后武林执牛耳者。只是没想到这位曾被他看中的女婿人选竟是远房甥儿崔拂雪的意中人,还闹出一桩江湖风波顿起的结契事。秦惟须得向师兄禀报这桩了不得的事,却不成想回信竟似诀别。
师兄在信中说,折叶曾回昆仑拜别,他知道徒儿心有牵挂,如今有情人得成眷属未尝不是好事,望师弟多多照拂,勿叫折叶这傻小子受了委屈。再者师父体躯有异,恐寒冰已压服不住颓败之势。人世有尽时,师弟勿念,也勿打搅折叶新婚燕尔。若师弟舍得,云驹送与折叶亦无妨。此剑能伴得圆满,亦是圆愚兄心愿。
他接了这回信伤心了好一阵,老泪纵横,于是心酸难耐地出席了岑折叶和崔拂雪的婚礼。想到自己女儿陷于情爱纠葛,又想到痴恋师父一生枯守半生无所得的师兄,便伤怀到无法自已。只是这些话都不能同小辈们说。
而如今师父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却还不如折叶仗义,敢问一句他师父何在。
但诚如席上师父所言,袖霭师兄除了在昆仑还能在哪儿?
只怕是师父醒来,师兄欣喜若狂做了什么悖逆的举动惹他老人家生气了。
秦惟不敢想象那场景,换了谁看到想了念了一辈子却以为天人永隔的人在自己面前醒来都会失态吧,师兄也一定不能免俗。只怕师父他老人家是怒极了才离的昆仑,以至于同他、同岑折叶亦是一句话不愿多提袖霭师兄。
云九韶离了席,实则大家的兴致也不剩多少了。只是因着在云九韶面前不便多问,秦惟一直没空问询女儿,这会儿人证齐全,又没了偏帮孙女的老头,秦惟便落了脸色问秦桑桑道:“你真同皇帝说明白了?怎么说的?”
秦桑桑扬起下巴:“女儿说说明白了就是说明白了,我同他交割两清,玉佩也还人家了。他是皇帝,什么样的绝色得不到,不会与我纠缠什么。”她说完又咕哝了一句,“反正从前也都是我在纠缠。”
秦惟面色稍霁,和缓了语气道:“好,如此便好。正好你师祖万里迢迢自西域来亲自看望你们这些晚辈,你们也难得有尽孝的时候,这段时间好好陪着他老人家逛逛走走。他自小在仙山长大,其实是很少踏足凡尘的。但我瞧着他老来或脾性有变,没准会喜欢人间这些玩意儿。老来俏,老来俏,你们说是与不是?”
他正说得起劲,却见那熟悉的身影自花树中缓缓踱步而出,一时滞住,僵笑道:“师父您怎么又回来了?”
云九韶不答他,只是走到席上崔拂雪身旁,展开掌心露出一枚玉牌,道:“劣徒挟恩夺了你家的至宝,但他也是救人心切,再者也算是你……”云九韶瞧了瞧崔拂雪和岑折叶二人,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掠过这不知道从何论起的称呼,“玉牌完璧归赵,还请妥善保管。”
崔拂雪一凛,忙起身拜道:“武圣大人并非挟恩夺宝,实则是帮了我崔氏大忙,祖父感恩相馈。既是长者赠出,拂雪不敢再受。”
云九韶便道:“那我再送给你,你要不要?”
崔拂雪虽不知“丈人”同“爷丈人”之间究竟是何纠结过往,但他明白这玉牌是烫手山芋接不得。
岑折叶却有些生气,对方虽是自己的师祖,是师父的师父,但语气不善,把师父这些年的痴守视若无物,怎能叫他心甘?于是岑折叶伸手接过玉牌,拜道:“谢过师祖。”
云九韶盯着他的发顶,半晌沉声道:“天地君亲师,你师父对我应当同你对他一般。”
岑折叶心头一震,崔拂雪率先开口道:“太上忘情,是师祖您老人家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然情之所钟正在吾辈,无愧无怍敢对天地。”
云九韶闻言拍拍他二人的肩:“那你好好对他。”话毕便对秦惟道,“再说你师父一句老来俏,莫怪我在你女儿面前罚你。”
秦惟满面愧色,急急拜道:“不敢不敢,师父恕罪,徒儿送您。”说着便离了席连推带搡把云九韶请了出去。
席上只余三人,秦桑桑不明就里,喝了口酒笑道:“师祖他老人家还挺有趣的。”却见岑折叶和崔拂雪皆面色不豫,便乖乖地夹菜喝酒,招呼他们坐下继续吃。
岑折叶和崔拂雪相视一眼,都在暗想:这傻姑娘伤情虽伤情,却也不耽误吃喝,想来不必太过担心。
第18章 番外 part5
既秦惟叮嘱了秦桑桑要带着老来俏的师祖去逛逛金陵这等繁华之地,秦桑桑便将赵毓其人抛诸脑后,拉上岑折叶崔拂雪一道去长干里游玩。
长干里依秦淮望长江,步入其间可远眺建初寺阿育王塔。此处交通便利商业繁荣,又逢雨过天晴丽日当空,正是出行的好时候,因此人流如织比肩继踵。
岑折叶一行四人都是风姿迷人的俊男美女,一路上颇为惹人注目。秦桑桑欲化郁气为动力,吃的喝的穿的戴的见了喜欢的通通买下,因有三位汉子作陪,她没有带上随行家人,又兼三人中同师兄岑折叶最为要好,便将所有的物什都扔在岑折叶怀里。岑折叶拿不下了便分与崔拂雪,惹得崔拂雪十分不耐,对秦桑桑道:“这些玩意儿,什么簪子扇子的,你平素用的不比这些精致?”
秦桑桑乜了他一眼,撇嘴道:“你当然不懂,精致有精致的好处,野趣有野趣的好处,还有这包雨花石,别的地方可没有。师兄,你说我该不该买?”
岑折叶叹了一声:“你花你的钱,买吧。”
崔拂雪瞥了他二人一眼,停在一个摊子前指了指一枚嵌晶石的扇坠道:“我想买这个。”
岑折叶无奈地放下满怀的袋子盒子,摸出碎银来递给摊主:“够不够?”
摊主接了欲找还钱,岑折叶另要了个覆云锦的小盒子将扇坠装好,捧到崔拂雪面前:“送你。”
崔拂雪得意地将盒子纳进怀中,秦桑桑哼了一声:“你这么有钱,我师兄这么穷,你还让他花钱买。”
岑折叶清咳了一声:“还好吧,虽比不上你们,我要使银子也是够的。”
崔拂雪更道:“我同小岑不分彼此,只不过这是他的心意。”
一旁看了半天的云九韶忽然道:“小叶子,你真的缺银子?”
岑折叶微窘,望向他师祖道:“哪有?”这会儿他倒想起来师祖一路逛来什么都没买,是不是同他当年下山一样囊中羞涩又不好意思和小辈开口,于是他试探道,“师祖您老人家可有看中什么?我们孝敬您。”
云九韶笑了笑:“我何须你们孝敬?你若真是囊中羞涩我这儿有钱,都给你。”说着便掏出一沓银票,都是百两以上的钱庄通兑,折好了塞进岑折叶怀里,“好好收着,不够再问我要。”
岑折叶一愣,三人眼神交汇了下,还是岑折叶开口道:“师祖您哪来这么多钱?”
云九韶从他手里接了两个锦囊绕在手腕上,边走边道:“我到晋城找了几处会馆,给他们画萧成的四友图,几位富贾喜爱,便赠了我许多银子。”
岑折叶听了迟疑道:“是作赝品?”
云九韶瞥了他一眼:“是也不是。他们以为我是仿作,是赝品,但其实我就是萧成。”
崔拂雪沉吟了片刻道:“未成想师祖您就是画界大手萧成。”
云九韶笑了笑:“山中枯寂总要找些事情做。我祖辈多文学名士,书画一道也都颇有造诣,到我这辈已有不足。”说到这儿云九韶拍拍岑折叶的肩膀道,“你师父开蒙的晚,画技上亦无太多天赋,只一手行书流丽,算是最过得去的地方。你呢,习的谁的字?”
“柳公的字,写得不好。”岑折叶有些心虚,却见云九韶微微颔首:“正是。潇洒有劲,英气逼人,适合你。你师父算是用了心。”
说到师父,岑折叶赶紧旁敲侧击:“我拜别师父数年,不知道他可好啊?”
云九韶顿住脚步,微微侧身缓缓道:“你同他朝夕相伴这么多年,他什么性子你不晓得?摔了左腿喝口水的工夫就能往右腿上药。这回挨了我的训,再怎么难过去一年半载的便也好了。”
岑折叶默了默而后沉声道:“他若是受了体肤之伤,刮骨疗毒都不在话下。可他……”岑折叶见云九韶面露冷色,忽然心里一酸,“他这般枯守,好不容易盼得回转。”
云九韶伸手微微抬起他的下巴,缓缓道:“你这孩子虽生得漂亮,心肠虽不甚明亮。你师父是个好人,待你一定不错,你同他感情深厚为他鸣不平也是自然。可我作为袖霭的师父,亦待他极好,甚至以命换命救他。我救他是因师徒之情,他若心存感念我亦欣慰,旁的不过是妄念罢了。也因为是他我才费这些口舌,怕他心结难解。换了旁人与我何干?”
岑折叶心念一灰,但师祖说得句句在理,本就是师父逾越在前,师祖生气也是自然的。
可他依旧意难平,嗫嚅道:“空山三十年,您哪怕稍陪陪他。”
云九韶放开手,对崔拂雪道:“你去哄哄。”说罢便自己背手走了,秦桑桑眼见这情形对崔拂雪悄悄道:“我跟着。”
撇下岑折叶和崔拂雪二人,秦桑桑殷勤地接过云九韶手中的锦囊笑道:“师祖,您额前赤印是生来就有的吗?”
云九韶见她言笑晏晏娇俏可爱,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笑道:“总不能是你们姑娘家的花钿吧。这无非是个胎记,只是生在眉心,又似丹鸟展翼的形状,才莫名多了些传说。”
他秀眉凤目,风姿雍容华贵,眉间赤印更显不凡,明明已是八十多岁高寿,却犹是一副俊美外表,行止自有常人不同。秦桑桑觉得师祖这副样貌若落在有心人眼里说不准便会想起传说中步仙道的浮黎山九韶仙人。为免生乱,她一路留心寻觅,终在一个绣品摊前驻足,附耳对云九韶道:“师祖要不要买个额带遮住那印记?”
云九韶奇道:“为何?”
秦桑桑低声道:“您老人家形貌特异,能遮一分便遮一分。”
云九韶向两侧张望道:“那我为什么不买个浅露全遮了?”
“师祖会不会觉得不方便?”
云九韶弯腰检视这一排额带道:“我瞧着都是女子用的,你若真觉得我的赤印惹人注意,特地遮了不也很招眼?桑桑思虑得很是,我去买个浅露或帷帽吧。”说着便拔腿往前,“桑桑,你还要买什么,一道瞧瞧,我给你买。”
秦桑桑欢快地应了一声跟上,同云九韶打趣道:“师祖您方才将那么多银子给了师兄,还有吗?”
云九韶扬起唇角:“自然还有。我瞧你师兄看着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原来是个憨直性子,是不是被崔家小子吃得死死的?”
秦桑桑哈哈笑道:“哪能呢?崔表哥爱他成狂,平素拿乔使使小性,遇事总是以师兄为先的,他不就爱师兄那股子傻乎乎的劲吗?”
云九韶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我徒子徒孙中,还是桑桑你这小丫头最机灵些。昨日你说的赵毓又是什么人物?好像依稀听你爹说是什么皇帝?”
秦桑桑一滞,云九韶悠悠道:“老朽以为,你们之间还不曾了断。沿路皆有盯梢,意在你处吧?你们三人明明都察觉了却若无其事,这皇帝同你的纠葛倒是不浅。”
秦桑桑跺了跺脚:“我同他再无干系!”
云九韶见状点点头:“好。那你说我这印记遮是不遮?若他们去报秉主人,惹怒了你的赵毓,以为你同什么旁人有了情愫,该如何是好?”
“与他何干!”秦桑桑断然道,“再者赵毓见了您这副天人之貌,只怕羞得要找地洞,正该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云九韶缓缓道:“如此说来,你当初也是看上此人一张俏脸?”
秦桑桑攥了攥拳头埋头道:“才不是。”
“那你叫我同他比什么?我都八十多了,你们这些孩子可饶过我。”云九韶要往远处支了一排帷帽的摊子去,便对秦桑桑道,“他在不在此处?若在的话你待会儿过去喊我,我还不曾见过本朝皇帝,想看一看生的说明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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