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程诺像一颗熟烂到一触即破的桃子,无法拘束在身体里的阳气散发着诱人的味道,旧屋周围都是循迹而来、渴望饱餐一顿的孤煞野鬼。
如果没有和林木森的血契在身,他当真可以如愿,魂魄被分食干净不用再入轮回了。
越是气虚,程诺的薄唇越是鲜红,衬得原本就没有血色的皮肤更加苍白。
林木森伸手掐了掐他的嘴唇,睡梦中的程诺躲闪不过,下唇硬生生被掐得肿了起来,林木森又伸了两根手指,撑开他微张的嘴唇,搅动着他的舌头。
程诺终于被闹醒了,只看见林木森的面容模糊在黑暗中,低垂着眼睛,没有起伏地问道,“你把我当什么呢?程诺。”
“你骗了我。”
程诺一时不知道他在说哪方面的事,也不知该从何解释,只好安静等他发落。
“我原本以为,这人世间总还有人记得我,期待着我回来,我以为这个人是你。”林木森爱怜地摸了摸程诺的头,仿佛在宽恕小孩子的无心之失,“可是你把我当什么呢?帮你逃脱天道轮回的工具?”
“你知道了?”
程诺一顿,想到回国前阳气不受控制的样子,林木森还能什么都不察觉才是意外。
事到如今,他反而松了一口气。
起身从床头柜摸出一个u盘,交到林木森手里。
“我没有什么不动产,几张卡里有九百来万,密码都记在里面,还有些景阳的内部股,不管你以后想要做些什么,都可以过得轻松些。”
程诺见林木森眉头锁得更紧,又补充道,“我经手过的项目,结识下的人脉,能够有些价值的,我也都记在里面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你能用得上。”
“就这么急着交代后事了?”程诺在林木森面前一贯是有求必应,服帖得狠,这会儿难得露出一回主见,就能把林木森堵得牙痒。
越是恼怒,林木森越是缓和下来,深色的瞳孔快要凝出墨了,语气却意外温柔,“程诺,有我在,不会让你那么轻易去死。”
“抱歉。”程诺握住林木森的手,轻轻在他手心落了个吻。
不知道是在为之前的欺骗道歉,还是在为拒绝林木森的好意而道歉。
“你想要复生,我想要离开,我们算是互相成全。没有意义的人,活得再久仍然没有意义,但你不一样,等你复活了,你还有大把的精力和时间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你从来都比我优秀,也比我更值得拥有生活的机会。”
说着,程诺露出了一个自从林木森现身以来前所未有的轻松笑容,眼纹堆叠起来,柔和得过分,疲倦的眼睛又生动起来,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林木森。
“不管怎样,我很感谢你的出现,感谢你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刻。我原先以为我和你不会再有任何交集,没想到最后的日子里还能有你作陪。”
“你在乱想些什么呢?”林木森的戾气被这一番自白冲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无奈和心软。
大多时候,他深刻觉得自己将父母的冷漠薄情学了十成十,他既能为了达成目的像唐燚一样不择手段,又能像林晓芸一样时时刻刻发散着讨人喜欢的信号。
唯独面对程诺,他才发觉,自己还是有心的,他没办法对程诺诚挚且珍惜的眼神无动于衷。
甚至是,喜欢透了。
好像自己是他的唯一,好像自己做什么都不过分。
“程诺,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你以为一命换一命,可以换回来一个天之骄子,成全我的一生,可我明明生前尚且一事无成,死了更是一无所有,没人挂念。”
“我不是为了复活而回来,我是舍不得那些人过得太好,忘记了自己做过些什么。比起活着,我更需要你。”
“血契的事情我会解决,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像现在这样看着我就好。”
积年的疲倦让程诺已经没有多少负担别人需求的精力了,然而面对林木森低声的恳求,他怎么说得出口拒绝。
那就再拖一段时间吧,反正即使没有林木森,他也活不多久的。
这样想着,懒洋洋地对林木森笑了笑,“那就辛苦你了。”
林木森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明知他仍旧没有燃起多少求生的想法,却舍不得再多追问,只好嘱咐道,“最近我要去找副躯体容纳魂魄,可能不能时常陪着你,不过我已经联系郑国云派人照顾你,安心等我回来。”
他拿出那本日记,“我有一魂寄身这里,你有事可以写在上面,我能看到。”
第二十一章 (上)
密云深山,一座罕有人至的明制老宅仿佛不受岁月侵蚀,完好似刚落成不久。
“之前提的事儿,你可想好了?”正厅主座坐着位身形挺拔的男人,身着金丝暗纹黑色大氅,没有束发,黑长的头发几乎要垂落到地面,周身缠绕着一圈浅淡的深色雾气,叫人看不清他的面目。
要说周家和元镇都在找的陆行之,林木森倒是的确和他有些瓜葛。
之前受制于元镇,林木森按着他卜出的莫掌门转世的八字找到过不少无辜的幼儿,元镇本着错杀一万也不放过一个的想法,让手下的鬼仆全部掳走,唯独真正的那一个被林木森刻意放了过去。
元镇仗着数百年道行,又对自己的御鬼之术自信至极,根本不曾想过林木森一个从未修行过的普通人被炼化之后还找回了自己的意识,更不知道林木森按兵不动,杀人夺魂的命令照旧执行,跟着他这么些年反而把他的术法底细摸了个大概。
莫一程在林木森掩护之下多活了两年,陆行之才解开封印接回莫一程养在自己身边,他承了林木森的情,传授了些从元镇手下脱身的法子。
林木森这样睚眦必报的人,自然不可能白白从元镇身边逃开,程诺招得他现身前,林木森改动了元镇炼魂的阵法,生生夺了他半数道行,林木森一时消化不了驳杂的能量,反而被撞散了魂魄,才会叫程诺看见他痴痴傻傻的模样。
好在同样重伤了元镇,算是帮陆行之扫除了些障碍。
凭着这些交情,他才敢来求陆行之为自己重塑肉身。
在陆行之的威压下,林木森难得恭敬起来,“元镇现在只怕记恨我胜过记恨您,他早晚也是要死在我手上,尊者大可放心,只是我如今的魂体不稳,怕是拖得久了元镇把莫掌门的事儿传出去。”
“呵”陆行之一贯惜才,对这个有几分天资后辈格外宽容,眼见着林木森的算盘都打到莫一程的傀儡术上了,他只是掀了掀眼皮,正眼瞧了眼林木森,“你是为那个和你结了血契的凡人来的吧。”
“本座和郑国云谈起你时,郑国云提过他几句,天生孤煞,本来就活不久了。”
早就听周灵琛提过程诺的命格,从三脚猫道士口中说出来,没什么可信度,林木森并不放在心上,但从陆行之口中听到,林木森才意识到,程诺似乎真的时日无多了。
林木森喉咙一紧,他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才找到能让他安心的人,很快又要离他而去,天生孤煞,倒不知道是在形容谁了。
“不过本座的确有些法子能救他。”
林木森不用抬头就能感受到陆行之审视他的视线,不同以往,有了些愉悦的意味,已经笃定林木森必定会答应他的要求了。
“本座不是元镇那种野心勃勃却没什么本事的废物,你跟着我,只需要护好莫一程的周全,你的肉身会有,那个凡人能够长命百岁,管理局那些名门正派也不会找你的麻烦。”
“你认为如何?”
识时务为俊杰。
林木森也不做扭捏的姿态,跪下对陆行之行了大礼,算是签下了卖身契。
……
林木森一走五六天,当真消失得无影无踪,程诺一个人在家,除去凑合三餐,就是洗洗洒洒,抽空重新收拾装点一下小屋,大多时间都在歇着。
他气血中亏得严重,稍微耗费体力的活儿都干不下去,如今最爱干的消遣就是煮点茶,倚靠在床头看些杂书。已经全然没有了曾经死磕项目连轴转一个月的精力。
郑国云大概的确安排了人看护他,不过不便露面,程诺也不清楚他们的具体位置。
只有一次过路时突然走神,险些被车撞到,一个干练的年轻女孩拉了他一把,两人倏地出现在马路对面,周围没有任何人察觉不对。
程诺忙着道谢,那女孩好像对照顾人的任务不满,埋怨他几句,“您可惜着点命吧,免得我们被骂。”
他无意间给别人带来麻烦,十分抱歉,诚恳地向她保证不会再犯,那姑娘看了几眼他的脸,才红着脸表示既往不咎。
自此,他的活动范围更小了,能网购解决的事,绝不再出门,闷在小屋子里,倒也不觉得无聊。
“你没有联系我。”
诗集翻到第九十七页,突然一双手合拢了书本,林木森从背后环抱住程诺,下巴枕在他肩上,语气里含着些闷闷不乐。
程诺没精力顾及他的小情绪,两人血契仍在,程诺身体对林木森魂体的契合度越来越高,林木森刚贴在他背上,猛烈的疼痛就传递到程诺身上。
从左肩到心口,仿佛被钝物捶打至洞穿。
“你受伤了?”程诺急忙转身看他,不敢去碰林木森看似完好的肩膀。
“不严重,你亲亲就好了。”
程诺低头去亲他的肩膀和胸口,直到对方低笑起来,胸腔的震动让程诺耳热,他才惊觉身上的疼痛真的有所缓解。
林木森没让他知道自己可以切断对方身体的感知,只觉得程诺担心他安危时蹙起的眉头,格外讨他喜欢。
“你一点都不想我。”
程诺被他冤枉惯了,面对指控,还是只能低眉顺眼哄他,“哪有,我一直很想你。”
“你都没有联系过我,你连日记都没有翻开过。”
程诺语塞,他从前背着主人偷看日记还能用少不更事来解释,如今当着主人的面,翻看对方的日记,怎么想怎么别扭。
林木森却不管他,不知从哪拿出一支笔来,塞到程诺手里,摊开日记空白一页,吩咐道,“写。”
程诺发觉林木森每次魂体不稳定时,总是意外难缠,他认命地在上面写下三个字,字迹工整,刚中带柔,的确是一手好字。
[我爱你]
空白页面像是对话框似的,在林木森犹豫该回什么时忽闪忽闪着极其微弱的光。
[我……]
纸上浮现出一个字,略微潦草,和林木森从前的字迹一模一样,程诺觉得神奇,眼睛亮了亮。
林木森见他凡事听话的乖顺模样,胸口被恶鬼撕扯的疼痛都显得不再难捱。
[我允许你爱我]
程诺笑了出声,明明是林木森在讨要甜言蜜语,说出口了又变成对方的恩准。可是他不坦诚的样子,落在程诺眼里就是极度可爱了。
[谢谢你的允许]
程诺又认真写到。
第二十一章 (下)
林木森没能停留太久,陪着程诺看了会儿书,闲聊几句,等程诺刚睡熟就再次离开。
程诺被阳光照醒,屋里只剩下自己,摊开的日记本摆在床头柜,上面画着几朵看不出模样的花,留了一句林木森慢慢写下,字迹不至于太过潦草的诗。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指腹在这几个字上摩挲,程诺的身体被心口溢出的温暖填满,飘忽不定的风筝线被握在了林木森手里,于是他和这个世界重新有了联系。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提笔写到。
纸张忽闪几下,大概林木森收到了消息,他自己写下的诗句和涂抹的花朵消失不见,只留下程诺的回应。
[不用太想我]
他故作姿态的答复,像是对程诺急不可耐表白的宽容。
程诺忍不住笑了笑,想不通林木森私下里怎么这么幼稚。
早起吸满了可爱值的程诺比往常更有精神,筹划着继续拾掇屋子,一时没有再顾及日记本。
等午饭之后,犯了困意,才发现许久没有等到他再回话的日记又浮现了几行字。
[也不能完全不想]
[偶尔要想一想]
[比如现在]
程诺靠在床头,回复他,[时时刻刻都在想你]
大概对方正在忙碌,这回没有及时回复,纸面没了光亮,变回了正常的日记。
情不自禁又翻到第一页,程诺曾许多次翻看过这本日记,软皮封壳有些变形,内页早已泛黄,纸张翻阅起来硬中带脆,有老书特有的质感。
扉页被林木森写下托克维尔的名句“人们似乎热爱自由,其实只是痛恨主子。”,再往后翻却全是简单的日程记录,没有半点愤世嫉俗的情绪。
2003.9.1晴 周一
徐瑾发到本皱皱巴巴的生物书,程诺趁她没有留意,把自己的书换了过去。
……
2003.10.14 晴 周二
程诺早读又睡着了。
……
程诺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连忙合拢书页,再打开一次,上面依然写着些程诺观察记录。
而原本这个位置是留来记录林木森的小考成绩、平日作业,或者与良萱的琐碎日常。
如今大多都替换成了他和林木森的过去。
起初程诺以为全是捏造,毕竟高中时期两人交集甚少,根本没有任何值得记录和回忆的经历。
然而翻看了几页,偶尔触动他的记忆,程诺才发现这些的确都曾发生过,只是他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不知道当时对他毫无印象的林木森,又是通过何种手段将这些过去复刻出来。
程诺承了他的讨好,却并没有多喜悦。
那个眼里装得下世界和未来,环绕着欢呼和喝彩的少年,目无下尘,没有留意过他的模样,才是他最初结识、为之钦慕的样子。
原本不该有交集的两个人有了交集,画面就不可避免变得失真。
[我坐在最后一排,你看不到我]
程诺在记录后批注,认真校勘着林木森的失误。
直等到夜幕再临,程诺也没有等到回应。
偶尔会突然心悸,程诺估摸着林木森可能又遇到些危险,好在不多时又平静下去,能够感受到血契构建的联系依旧安稳。
12/17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