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纯方才的疑问梗在了喉头,慢慢地咽了下去。半晌她才轻声道:“你终于决定要自己去做了,是吗?”
秋风做她的信使,缥缈地传到关卿伊的耳朵里。
“对的,纯儿。”关卿伊微笑着回答,“我现在终于知道你说的是对的。纯儿,我已经到了该为自己计的时候了。”
沈纯咧开嘴,她觉得自己应该欣慰地放声大笑,眼前却逐渐朦胧。最终两行眼泪流过脸颊,被风迅速吹干,只留下干涸的冰凉。
“我好高兴。”沈纯揉了揉眼睛说,“我好高兴你终于这样想,可是我又好难过是在现在这样的迫不得已的情况。”
“很多事情都是逼不得已。我已经习惯了这样被逼上绝路,最后不也还是好好地站在这里了吗?”关卿伊脸上微笑不减分毫,她走近沈纯,将她身上的披风又裹紧了一点,“毕竟只要是没有触及底线的伤痛便觉得自己可以忍耐,只有忍无可忍之时才会想起打破现在的桎梏了。”
她捧起沈纯的脸:“笑得开心点儿,纯儿,为我高兴。”
沈纯也捧起她的脸,笑容温柔:“我当然为你高兴。我很为你高兴,卿伊。你一定会拿到你想要的,那是本就应该属于你的,你去把它拿回来。”
“当然,我一定会的。”
沈纯目送她在搀扶下登上步辇,脸上温柔笑意褪尽。天空中还是明月侧挂,她眼睛中已经有了那尚未从东边升起的太阳,灼灼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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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龙殿中,群臣按照班列依次站好,趁着殿上还是空无一人的工夫与相熟的同僚们交头接耳。
“也不知道陛下的伤势现在如何了……”
“哎,我可是听说了,那什么脏器受损可是要命的伤!”
“嗨,你在这瞎说什么呢,还要不要你那脑袋了?陛下洪福齐天,必然是没事的。”
“性命或许不打紧……那这几个月的政事要如何处置呢?”
“咱们不也都知道吗?宫里头还有那位……陛下向来听她的话,便是……也无不可吧?”
“这话你也敢说?你没看齐王殿下今日也来了吗?”
“齐王?太后娘娘或许也会……吧?”
“哼,这算盘打得确实是好啊。过了这几个月,以后这上头坐的是谁也难说了……”
“未必吧。宫里头还没出嫁的那位,能甘心受这个气?”
“不甘心也得认命。她再如何也不过一介女流,这时候陛下……那她还能靠谁了?”
“这是造孽啊!可恨!可恨!天地不仁!”
太监尖细的声音突然响起:“太后娘娘驾到!”
群臣闻声心下都是一凛,赶快都齐齐地站好,毕恭毕敬地垂首齐声道:“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殿上并未传来“平身”的答复,只有一些仿佛珠翠叮当碰撞的声音。有人偷偷抬眼往上瞧了瞧,几个宫女正在挂着珠帘,太监们在后面搬来椅子,正放在珠帘的后头。
虽然还没见到太后本尊,但是这些动作已经足够表现出她的态度以及野心了。
垂帘听政。
群臣们此时都各自起了心思,或是震惊,或是愤懑,或是无谓,或是“果然如此”……
宫女们仍然在不紧不慢地挂着珠帘。
终于有臣子沉不住气,向中间跨了一大步拱手道:“微臣斗胆问一问,太后娘娘此举是何意?”
“大胆!”太监大声呵斥道,“太后娘娘还未教尔等平身,你开口说此等冒大不韪之言又是何意!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在此冒犯太后娘娘!”
“慢。”肖月明终于开口道,“是哀家初次上朝不懂得规矩,只顾着让宫女太监们忙活着了,倒是忘记了让诸位爱卿平身了。以后日子久了,哀家肯定也会慢慢熟悉下来的。”
以后。日子久了。慢慢熟悉。
金龙殿下已有人脸色变得难看许多。太后所说的这些话无不明晃晃地昭告殿下的所有文武百官,以后这朝堂之上不再是姓关,而要随她姓肖了……
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宁可枝头抱香死?
要名利?还是要名节?
“母后既然不熟悉政事,那朝中之事自然也不必母后劳心了。”
另一个太监应时地高声叫道:“大长公主殿下驾到!”
还不等文武百官醒过神来,关卿伊又朗声道:“诸位爱卿平身!”
肖月明望着款款走来的关卿伊冷声笑道:“卿伊,你这是做什么?你看看这下面的爱卿们,有哪个会听你这位未出阁的姑娘家的话?”
“为何不听本宫的话?”关卿伊声音依旧嘹亮旷远,她直视着肖月明的眼睛,语句掷地有声“本宫叫他们直着站起来,不必对着谁卑躬屈膝奴颜媚骨。我大陈满朝的正直之士,怎会甘心受这样的委屈!”
她目光热切地透过珠帘望向殿下群臣,方才被训斥的那位大臣第一个大声回复道:“谢大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有了第一个人做榜样,其他人便也有了足够的底气,纷纷口中道着“千岁千千岁”站直了腰杆。更何况刚才关卿伊言下之意已经足够明了:站着的,是正直之士;跪着的,都只能作为走狗。
即便有人当真为了什么想要做狗,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了。
关卿伊笑道:“好极!我大陈的臣子们果然都是不畏强权的正直之辈!此乃我大陈黎民百姓之福!”
“多谢大长公主夸赞,臣等惶恐。”
“很好。即日起,朝中之事由本宫代陛下决断。诸位爱卿,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你!”肖月明气极,手指颤抖着指着关卿伊怒斥道,“关卿伊,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讲话!就算不是哀家,这朝政也理应是由齐王处置,哪里容得你在这里放肆!”
关卿伊高高地昂起头,声音铿锵严厉:“本宫是谁?本宫是陛下的嫡长姐,是先帝的嫡长女。肖太后,本宫尊您一声母后,您便以为自己身份到底有多贵重?您别忘了,您不过是在本宫母后后头的一位继后,齐王也不过是庶子的出身,哪里有胆量在本宫这里叫嚣!”
不等肖月明反驳,关卿伊接着斥道:“您这位继后做的够格吗?一无德行,二无才干。有什么资格在在这里面对群臣颐指气使、趾高气昂?有什么资格用你那只满是污秽的手指着本宫?”
她猛地掀开珠帘走了出去,殿下传来一阵阵抽气之声。
她置若罔闻,冷冰冰地扫视着殿下群臣:
“本宫即日起代理朝政,还有谁要反对,都站出来。”
第25章 花开堪折直须折
关卿伊站在金龙殿上,她触手可及的地方便是那让无数人趋之若鹜为之疯狂的龙椅。
自打大陈开朝以来,这把龙椅上一共坐过四个人:打下关家天下的□□,推行新政的,皇祖父稳重守成的父皇,然后就是初登大宝不久的皇弟关克昭。
便是再往前溯回几百几千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其他的女人站在离这把龙椅这么近的位置。
无论她们再如何有谋略、有才干,都只能将自己隐匿在珠帘之后,做一个辅佐龙椅上的那个人的附庸。落在史官的陛下,全部的雄才大略运筹帷幄最后都付之于贤良淑德四字。后世或许也会提及她的才干,却会有更多的野史秘闻关注她们的情情爱爱,用暧昧的笔触模糊掉她们的功绩。
她们所龟缩在的珠帘后,距离这里不过五步的距离,却好似一道千年万年都跨不过去的鸿沟,隔绝了她们与理想抱负之间全部的界限。
但现在,关卿伊只要稍稍抬起手,就能碰到这龙椅一侧冰冷却华丽的扶手。
她感觉到胸腔中正在鼓噪的蓝色的野心,它正在以前所未有的热度兴奋而激动地蹦跳着,带着从前从未有过的热切与渴望。
“古往今来,从来没有由长公主代政的先例!”
“这分明就是牝鸡司晨,是国之将衰啊!”
“未出阁的皇室女竟在这里抛头露面!非礼也!非礼也!这是国之不幸!”
金龙殿中捱过了最初鸦雀无声的寂静,终于爆发出沸反盈天的喧哗。
关卿伊面色并未因为这样的声浪而有丝毫的改变。她沉静地面对这些唇枪舌剑,面上不见悲喜波澜。因为这一切都是她早就已经预料到的,她曾经也算是那些人的其中的一员。当她站到原来位置的对立面的时候,她才真正体会到发声之后为千夫所指的悲哀。
但无论怎样的口诛笔伐,现在也都不能使她动摇分毫了。
“请诸位爱卿细听!本宫打从七岁起便同齐王一同读书,及笄后教导陛下为君从政。论文,本宫熟习四书五经;论政,本宫是陛下之师;论武,诸位爱卿都知晓本宫的骑射工夫。”关卿伊一字一顿,“说说看,本宫有哪一点不堪代政之重任?”
肖月明的尖利声音自后方传来:“关卿伊!你不过是个女子!你还要不要脸!”
“本宫自然是女子,太后又何尝不是女子?太后既然能够垂帘听政,本宫又有何不可?”关卿伊冷眼扫过去,“太后娘娘素来又只会后宫的阴私手段,您要把持这朝政又是何居心?”
她又转眼去看向站在下面的群臣:“本宫也请诸位爱卿细想,本宫是男是女又有何差别?爱卿们都是为黎民百姓谋计,无论龙椅上坐的是谁,只要可以察纳雅言、礼贤下士、心系天下,于万民而言不都算是好事吗?难不成尔等心中牵挂的不是民生,而是名利与权谋?”
“总而言之,本宫可担社稷之重任。那么,除了本宫生而为女子之外,尔等还有何不满之处!”
关卿伊声音洪亮却不刺耳,个中威严气势却是震得人浑身一凛。关克昭登基不到一年,如今在朝中的臣子都是前朝遗臣,其中也不乏历经三朝的老臣。此情此景,竟恍然让人置身于前朝,面前长公主不怒自威的面容渐渐与她的弟弟、父亲,甚至祖父重叠起来。
她体内流淌的是关家最纯粹的血脉,来自于她统一天下的太爷爷,来自于她励精图治的祖父,来自于她虚心纳谏的父亲。
关卿伊冷眼瞧着殿下的群臣渐渐收敛了戾气与锋芒,不觉悄悄勾起了一侧的嘴角。
她两只胳膊扬到两边,正红色的袍袖随之高高地飞扬起来;她从左道右扫视过文武百官,头冠上的九条金龙随之游动。
她高声问:“诸位爱卿,可还有何异议?”
回应她的是一个短暂的沉默,然后参差不齐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呼喊起来:“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他们从一介女流身上再次体会到了,什么是天子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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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关卿伊听着满朝堂的呼声,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突然浮现出这两句话。
她记得那时候春意融融,她同关克时一同去给父皇背书。刚听完关克时结结巴巴地背完,她便踏出去一步得意洋洋摇头晃脑地继续背下去。
她背得既流利又情绪饱满,父皇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眼中的情绪复杂晦暗,最后只剩下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以及一句:“卿伊,父皇带你去赏花可好?听说御花园中的桃花开得正好呢。”
她以为这是父皇对于她好好背书的奖赏——毕竟关克时还得回去罚抄书呢,于是她高高兴兴地脆生生答道:“好啊好啊!儿臣多谢父皇!”
他们父女两个在御花园当中穿梭游玩,后面跟着呼啦啦的一群人,但是谁都屏气凝神不敢出声,只是小心地在这对父女后头伺候。
突然,父皇问:“卿伊的诗经背得好吗?”
“父皇尽管问就是了,儿臣肯定对答如流!”
“好啊。那父皇就问你一个关于桃花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下一句是什么?”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那卿伊知道这几句讲的是什么吗?”
“知道!是讲女子出嫁的。嗯……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桃花开得很美丽,女子出嫁后家庭一定也会和睦的。”
“以后啊,父皇就也在桃花盛开的季节把卿伊风风光光地嫁出去,然后卿伊就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了。卿伊说好不好啊?”
关卿伊已经记不得当时自己到底回答了什么,是“好”还是“不好”,或者是根本害羞到没有回答?最后画面只剩下父皇那张慈祥的笑脸,还有他幽深的目光穿越二十年的时光,在这殿上与她静默地对视。
如果父皇知道她今日的所做所言,会是怎样的感受呢?是骄傲满足,还是也会狰狞起面孔骂她不肖子孙?
那时候父皇的眼神当中,是不是也包含着她空自负聪明却无奈生为女儿身的怜悯与遗憾?
所以默许她读书,默许她骑射;却也热切地盼望着她教养弟弟,盼望她能够早早地嫁人。父皇既想给她希望,又不想让她因为结局不尽如人意太过于失望。
他曾经引导她将自己的梦想与抱负倾注在昭儿的身上,从而能够间接地成全她那全部的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诸位爱卿,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关卿伊就站在龙椅的正前方,从高处俯视着下面,等来的是长久的静默。
“无本,便退朝吧。”关卿伊淡淡地说,“今日诸位爱卿累了,本宫也累了。今日让诸位爱卿见了我皇家的家事,见笑了。还望诸位只关心自己应尽之责,省得越俎代庖,反为不美。”
“臣等告退。”
关卿伊把眼光从殿下撤回来,重新投到肖月明的身上:“太后,您累了吗?”
肖月明自打下面高呼“长公主千岁”的时候就已经露出颓态,到最后只能是扶着那把椅子兀自强撑着最后的脸面。关卿伊走近两步,看着她眼角无论如何妆饰都掩盖不住的细纹,还有那艳红嘴唇上皱起的破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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