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离去的方向是船上最大的一处舱房,也正是玉剑公主的房间。
楚留香下意识的去看追命。
方才还说着“公主即将成婚不好与外男混在一处”的追命大捕头正美滋滋的喝着酒,仿佛并未留意西门吹雪的去向。
楚留香顿时了悟。
以追命身为名捕的敏锐,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西门吹雪与玉剑公主之间的不同寻常。
不过那清傲而果敢的女子即将为一方百姓的安宁而放弃心爱之人,去委身于一个大猩猩般的海盗,如此可怜而可敬,又如何让人忍心去打扰她与心上人所剩无多的相处时光呢。
他想到那一对般配的男女日后将一南一北天各一方,或许此生都再难相见,不由在心中发出了一声惋惜的叹息。
“可怜而可敬”的梅惊弦此刻正专心的啃着烤鱼,还不忘点评道:“这鱼外焦里嫩,鲜嫩爽滑,肉质比河鱼劲道鲜美,好吃。”
他精神好了些,眼眸流转间精神奕奕,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外,看不出半分之前的失魂落魄,因着吃到了喜欢的食物,狭长的双凤眼中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光彩。
西门吹雪见此不由心神微松,“你既爱海鱼,那便让厨房多做一些。”
而等他离开后,梅惊弦面色猝然一变,飞快拉出床底下的痰盂,扶着墙直将刚入腹的鱼肉吐了个精光。
许久后,直到呕出了酸水,他才白着脸倒了杯茶水漱口,随即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耳边听着海鸥的鸣叫与海浪的拍打声,无神的双眼直直的望着木质的舱顶发呆。
第88章 花与剑
第二日中午,史天王一方接亲的船队出现在海上。
十多艘制式相同的三桅船,装饰着红绸喜联等物,连船上的船夫舵手都穿上了喜庆的红衣。
当前的船头上还站着一个白云生,穿的还是那一身白衣,成为这一片红色中最醒目的存在。
而送嫁的船上,同样醒目的也是一身雪白衣裳的西门吹雪。
白云生一看见他,立刻想起了之前在金镜湖上吃的亏,不由面色一变。
两方行船逐渐靠近,由追命上去交涉。
白云生的目光一一扫过西门吹雪和陆小凤、楚留香及胡铁花等人,似笑非笑道:“追命捕头,你们这送亲的人似乎多了些。”
“怎么会多呢?”追命打哈哈道:“加上公主,这整艘船上的人满打满算也不过才十个。”
除了梅惊弦与他们这五个送嫁的护卫,再加上两个陪嫁侍女与两个船夫舵手,他们这艘船恰为十人之数。
公主出嫁,本不该是如此寒酸的规制,但无论史天王给自己取了个多么响亮的名号,归根结底都是个海寇,海寇的地盘,又有几个人敢轻易涉足?
再者梅惊弦等人此行明为和亲,暗中却另有计划,人手带得太多到时候行事也便多了掣肘,于是最后只定下了这么几人。
当然,明面上的说辞是公主不忍旁人陪着自己远离故土到海上去过漂泊的日子,也是此次出嫁便只带了两个陪嫁的侍女,而这船上的其余人等在婚礼完成后都是要回岸上的。
白云生轻笑一声,刷的一声展开手中的折扇,“可你这几个人,都顶的上上百个人了。”
“公主身份尊贵,此行又是为社稷之安宁而挺身而出,事关重大,圣上与朝中文武都十分看重此事,我们的任务自然是要保证公主能安安稳稳的到达史大帅的地盘上,平平安安的与史大帅拜堂成婚。”追命看着粗放,话语间也是打了一口好官腔。
话落,他又瞥了一眼白云生,轻飘飘的道:“再说了,此次的送嫁名单史大帅不是早就收到了吗?白将军还请把心放回肚子里,此行我们若有妄动的话,史大帅一怒之下挥军入岸,遭殃的是沿海的百姓,这点轻重我们还是分得清的。毕竟我吃官粮多年,可吃不惯这海上的鱼腥味儿,要是惹出大祸从而导致圣上降罪,我可没有如白将军一般漂泊海上居无定所的勇气。”
他噼里啪啦的说完一大番话,字里行间夹枪带棒,透着十足的鄙薄与厌憎。
白云生却放下了心,“追命捕头说笑了。”
自从定下了婚期后,史大帅便安排了手下的人马时刻警备着。
而这几位送嫁的都是江湖上名声俱佳的人物,依他们的品行为人,是绝对不可能枉顾边岸百姓的安危而做出不明智的举动的。
白云生之所以下了这样的一番论断,究其原因是他同许多人一般,不认为这世上有人能轻易就杀死史天王。
因为史天王不止一个,而是有七个,但凡出手的人杀死了其中一个,隐藏在其中的真正的史天王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击,并号令人手将对方围杀致死。
纵然对方侥幸能脱出重围,可在这广袤且暗藏凶险的海上,还有谁能比在此盘踞多年的史天王更熟悉呢?
以上种种便是史天王多年来一直无人能敌的原因。
因此即使此次送嫁的都是江湖成名的高手,其中甚至还有一个剑道封神的西门吹雪,但在史天王看来还不足为惧。
甚至,此次和玉剑公主的联婚能出动西门吹雪,这便已经是一件让史天王十分骄傲且有面子的事情了。
随后,追命让侍女请出了玉剑公主,换乘史天王的接亲海船。
梅惊弦身着一身霞色绣金兰织锦华服,臂上挽着鎏金刺绣浅黄烟纱,面上蒙着轻薄的纱巾,缓缓走上甲板。
纵然他脸上蒙着面纱,但自他甫一露面,白云生的目光便黏在了他的脸上。
梅惊弦眉头微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眼前便被一道熟悉的背影所挡。
一撞上西门吹雪那张冷沉的脸孔,白云生的脸便沉了下来,早已伤愈的虎口似乎也隐隐作痛起来。
见此,追命脸上扬起一抹笑,道:“西门吹雪,你在这里守着公主,万不可让旁人冒犯,其他人跟我去船舱,把公主的嫁妆抬出来。”
等这五个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充当了一把仆佣担着嫁妆箱子出来,白云生便命人在两艘船之间架上了架桥。
两位侍女执喜灯走在前头开路,梅惊弦随后而上。
架桥不过两人并肩的宽度,低头便是深沉微涌的海水,看似蔚蓝的海面下是一片幽深的阴影。
梅惊弦低头瞥了一眼,脚下登时一软,整个人往一侧倾倒。
身后伸过来一只手迅速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的身体扶正。
梅惊弦看了一眼西门吹雪,低低道:“多谢。”
感觉到他手臂间的颤抖,西门吹雪皱着眉盯着他蒙着面纱的面容,在这众目睽睽的时刻,终是一句话也未出口。
白云生在对面道:“公主可要当心哪。”
看他的神情,仿佛下一刻就要亲自过来搀扶梅惊弦过桥一般。
梅惊弦眉头轻皱,收回手臂,目视前方,安安稳稳的过了桥。
晚上,白云生令人做了一桌简单的筵席招待这一送嫁的队伍。
除了西门吹雪外,其余人都已出席。
对于西门吹雪的缺席,没有人觉得意外,就连白云生都并无不悦。
毕竟西门吹雪的性情作风在江湖中并非什么秘密,若是这位一向冷僻无情的剑客出席了这场筵席,他反而要担心这其中有什么古怪了。
没有出席的西门吹雪却并没有如其他人所想的一般待在房间里静思悟剑,而是避开旁人的目光,来到了最大的舱房外。
门外守着的两位侍女看见他已不再同之前那般战战兢兢,对视一眼后对他轻施一礼,无声的离开了。
西门吹雪抬手敲门,不防房门轻巧又未曾落锁,手上刚一触及,虚掩的房门边自动往里开了。
梅惊弦的声音传出来,“我待会儿会吃的,你们去休息吧。”
西门吹雪一眼便看见他背对着门口倚站在窗前,桌上的饭菜纹丝不动。
片刻听不见回音,梅惊弦顿觉不对,转头正对上西门吹雪沉静的面容。
“西门庄主?”
西门吹雪进了屋,站在他身侧,低眸静静望着他,“白日的时候,你怎么了?”
梅惊弦眸光微闪,转过身仰望窗外夜空中那一轮如眉似弓的皎白弯月。
“无事,不过晕船罢了。”
再次听到这个答案,西门吹雪眉头一皱,声音沉了两分,“惊弦,你可是惧水?”
“……我也不知道。”梅惊弦苦笑一声,双手往窗台上一放,怔然的望着夜色下仿佛平静无比的海面。
西门吹雪默然,已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梅惊弦凝望着无边的海水,眼底晦暗无比,片刻后,双唇动了动,声音低得仿佛呢喃,“西门吹雪,你看这海多可怕,到处都是水,里面还有吃人的大鱼。人要是掉进去,抓不到凭依之物,就会一直往下陷,眼前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手脚会变得沉重无力,海水从双耳和口鼻涌进去,整个人就好似爆炸般痛苦。即使拼命想要抓住什么也不过是徒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死亡逐渐临近……之后,便会成为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一直一直往下沉,沦为一具白骨,永远躺在海底……”
那仿佛无望而痛楚的话语传入耳里,西门吹雪心下一紧,下意识扶住了眼前人的肩。
西门吹雪追求剑道多年,一直心无旁骛,执剑在手,御剑于心,世间无所畏惧之物。
因而他无法理解那些沉寂于虚幻的恐惧、从而心存迷障无法脱离之人,以往若遇上这等人,便连一个目光都吝惜付与。
可当这人换成梅惊弦,他心中便只余不忍。
感受到手下的颤抖,他将对方揽入怀中,声音沉重而滞涩,低低道:“这一趟……你不该来的。”
梅惊弦低眸敛目,飞扬清和的双凤眼陷入阴影之中,轻轻叹了口气,“可我已经来了。”
西门吹雪眉头紧锁,默然不语。
两人相交甚深,彼此都深知对方的心性为人。
梅惊弦既答应了六扇门的请求走这一趟,那么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无法让他半道回返。
正如当初梅惊弦没有阻止西门吹雪前往紫禁之巅赴约,如今西门吹雪也不会说出让他就此退出不再参与此事的话来。
两人沉默片刻,梅惊弦的心绪逐渐平复。
他这才反应过来彼此之间的姿势似乎有些过于亲近了,正想着该怎么不着痕迹的脱开肩膀上搭的那只手的时候,对方忽然开口了。
“这一趟,你不该来。”西门吹雪道:“而你来了,我便也来对了。”
梅惊弦抬头,看到对方沉暗的面容透出两分执定,不由有些懊恼自己不该说出那些有的没的。
不管西门吹雪的话中之意指向为何,他都不打算就这个话题深谈下去。
这片海给他带来了足够大的冲击,过往种种再一次呈现在眼前,那些以为蒙尘其实仍旧鲜明而刺目的回忆历历在目,将他压入那深深的海底深渊无法自拔,又怎敢再奢求其他?
得到后再失去的痛楚足以铭刻于心,痛彻心扉,这种事情,只有一次便够了。
若从不曾追求,那便无从得到,更无所谓失去了。
人生之苦,只因求不得,既如此,那什么都不求便是最好。
第89章 花与剑(5月3号请假)……
梅惊弦仿佛没听见西门吹雪那句话,淡笑道:“说来不过是我一时心生忧怖罢了,西门庄主无须挂怀。”
说话间,他径自转身走向一旁的矮几,顺势脱离了搭在肩上的那只手。
西门吹雪沉默一下,沉声道:“无论你心中作何想,我只想让你知道,无论发生何事,但凡你有所需,尽可诉诸于我,我必全力以赴之。”
梅惊弦心中重重一跳。
他垂眸敛目,强行压下心中那骤然而生叫嚣不止的奢念,唇角扬起一抹漫不经心的浅笑,“不想我方才一番胡言乱语,竟惹得西门庄主如此挂怀,倒是我的不是。”
没等西门吹雪开口,他接着道:“其实此事倒也不算严重,那史天王即使再神通广大也还是一介凡人,总不能上天入海如履平地,我们也不可能在这茫茫海上就和他交起手来。而只要到了对方的地盘,脚下落到了实处,远离了这一望不到边的海水,我便也没什么妨碍了。”
西门吹雪听他随口之间就将自己话语重点转移,眉头当即一皱。
当看到梅惊弦躲闪的眼神时,心中不悦又转为无奈。
他的视线转到桌上尚余几分余温的饭菜上,转开了话题,“这么晚了,还没用晚饭吗?”
思及方才推开房门之时梅惊弦脱口而出的话语,他眼底闪过一抹深思。
一听这话,梅惊弦登时有两分心虚,“啊,还没有。”
实则这两日自上了船,他的胃口就一直不好,东西往往没吃两口就全吐了。
与其这样费力又费时的吃了又吐,还不如什么都不吃。
梅惊弦心知肚明自己这是心病,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因而也没想过说出来惹人忧心。
西门吹雪看着他,忽然道:“巧得很,我也没用,不如一起吧。”
他这要求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梅惊弦自然不好拒绝,只好笑着点头,“好。”
两人沉默着同桌吃饭,西门吹雪今晚入门后的一言一语都暗藏深意,仿佛要打破他们之间的某种无形的屏障一般,所以在两人面对面坐下后,梅惊弦面上一派自若,心中却下意识的便竖起了防备的高墙。
西门吹雪却比他还要平静,一顿饭的功夫几乎没说什么话,只间或不断的给他布菜。
梅惊弦如坐针毡心不在焉,倒是将对方夹过来的菜一丝不余的吃光了。
等到西门吹雪离开后,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他好像吃撑了。
窗外是连绵不断的海潮声,脚下是隐隐摇摆的船板,梅惊弦只觉胃里堵得慌。
他苦笑着拉出床下的痰盂,淡定的进行日常一吐。
等到胃里的翻涌平复下来,梅惊弦躺在床上,捂着空空如也的胃部,心中长长叹了口气,只觉若再不靠岸,自己就该废了。
——
清晨,洁白的鸥鸟成群的飞在海面上,湛蓝的海水波涛涌起,天光落下,在海面上落下潋滟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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