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过崖前的雪地染上了一层红色的血浆。
燕容意站在风雪里,风卷起了他的宽大的衣袖,他身上渗透出浓浓的寂寥,整个人看起来单薄极了。
“杀死她就好了。”燕容意听见了自己崩溃的喃喃自语。
“对,杀死她。你也不想看着亲爱的师妹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吧?”珞瑜拢起垂落的衣袖,“不必指望凌九深会来救你。”
“……他虽然只罚你静思三天,可实际上……对你很失望呢,已经在洞府中闭死关了。”
珞瑜说到这里,不耐烦地踢了踢脚边的雪:“行了,我要说的只有这么多,动手吧。”
“……燕容意,你不会不忍心吧?”
他自然不忍心。
可正因为他不忍心,才必须要结果了莲雾的性命。
没有人比燕容意更了解魔修。
他没拜入浮山派之初,常见魔修们以将魔种塞入修士体内为乐。
无数正道修士在黑雾中挣扎翻滚,宁愿自尽,最后却全变成了奇形怪状,只知道吃人的怪物。
他不能让师妹变成怪物。
燕容意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了莲雾纤细的身影。
他和莲雾其实并不相熟。
她于他,不过是万千浮山弟子中的一员。
在今日之前,他只记得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会红着脸,将剑背到身后,叫他一声“燕师兄”。
可今日之后,她只是一只失去人形的魔物。
燕容意捏着芙蓉剑的手一点一点攥紧。
他不能让莲雾以魔修的身份死去。
否则世人再提起莲雾,便只会当她是魔修,连她尚在浮山派修习的妹妹,也会被世人所耻笑。
燕容意面上覆盖着冰冷的杀意。
他快步来到“莲雾”身后,在珞瑜的怪笑声里,将芙蓉剑深深地扎进莲雾的心窝。
黑色的血液爆裂开来。
燕容意怀里的“黑雾”散去了一些,隐约能分辨出人形。
“燕师兄……”莲雾重新恢复了意识,刚刚还求着燕容意将自己杀死的小姑娘,哭着叫他的名字,“燕师兄,我害怕……我好害怕!”
她怕失血带来的寒意,怕理智被蚕食的结局。
她方才还自豪于自己的牺牲,现在才知道……
她原来这么怕死。
她还没有来得及和妹妹告别,没有对燕容意表达倾慕之情,更没有来得及去看看世间山河壮丽……
她不想死啊!
燕容意眼角滚下一滴泪,他捂住了莲雾的眼睛,温柔地说:“不怕,师兄在这里。”
然后将她打横抱起,一步一步向悬崖走去。
“莲雾,你放心,我不会让别人知道你变成了魔修。”
“你永远是我们浮山派的弟子,也永远是我的师妹。”
“没有人会知道今天发生的一切。”
燕容意身后绵延着血红色的脚印,莲雾身上的黑雾再次翻涌起来。
“燕师兄……”她的嗓音逐渐变调,身体里传出“咕叽咕叽”的怪响,仿佛有什么正在在皮肉之下,费力地挣扎。
燕容意面色不变,风卷起他血红的衣角。
“睡吧。”燕容意在悬崖边站定,轻柔地拔出了刺入莲雾心口的芙蓉剑,横在她脖颈间,“师兄会一直陪着你。”
冰凉的泪滴落在地上。
属于莲雾的声音彻底消散了。
血肉拉扯的闷响愈发密集,黑色的浓雾开始剧烈地蠕动。
燕容意低头,在莲雾的头顶轻吻,然后松手,将她推下了悬崖。
狂风卷上来刚诞生的魔物发出的一声愤怒的哀嚎。
“珞瑜,我要你以心血发誓。”站在思过崖边的燕容意,嗓音比风雪还要冷,“发誓,此生不与任何人说……莲雾入了魔。”
珞瑜答应了。
也是这一天,本被罚静思三天的燕容意,被同为承影尊者徒弟的珞瑜状告,勾连魔修,残害玉璇长老座下弟子莲雾,引起满座哗然。
燕容意站在太极道场正中央,七位长老御剑浮于四方。
“燕容意,莲雾可是你杀的?!”
“是。”
“燕容意,莲雾的尸身可是你推下思过崖的?!”
“是。”
“燕容意,是不是因为莲雾发现了你勾连魔修的秘密,所以你才将她推下了思过崖?!”
“……是。”
“尊者在闭死关,各位长老如若无权处置燕师兄,不如将他用缚龙锁锁住,等尊者出关,再行判决?”跪于道场上的珞瑜悲愤提议,“如若不然,何以告慰莲雾师妹在天之灵?”
长老们还有些犹豫。
珞瑜又补充道:“燕师兄勾连魔修的事瞒不住了,忘忧谷的谷主已经来……”
“罢了,不必说了。”长老们打断了珞瑜的话,“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再提!”
“……对外,就说此番惩罚,是为了忘忧谷死在秘境里的修士吧。”
同门相残,是一派之耻。
燕容意默默地听着,在判决出来后,隔着无边的风雪,淡淡地瞥了珞瑜一眼,然后跪在地上:“弟子甘愿受罚。”
长老们叹息着离去。
漆黑的甬道,通向无尽的深渊。
燕容意被丢进思过崖时,听见身后的弟子愤愤道:“原来你是这种人!”
“……莲雾倾心你多年,你竟忍心对她下手?”
“……你不配做我们浮山派的大师兄!”
“……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他回首,望着弟子远去的身影,总觉得有些熟悉。
是了。
那是多年前,与莲雾比试时,被他拦下的师弟。
燕容意独自站在漆黑的思过崖内,心想,若是莲雾没有倾心于他,现在可能已经有了道侣,在浮山上无忧无虑的生活。
“我的存在……”他抬起手,自言自语,“难道真是个错误吗?”
回答他的是风,是雪,是隧道尽头传来的,恶鬼般的哭嚎。
“这样啊。”他像是得到了答案,如释重负,脚步轻快地向隧道尽头走去,然后在看见缚龙锁后,欢快地张开双臂。
他说:“来吧。”
巨蟒一般蛰伏的缚龙锁,沿着洞穴崎岖的墙壁,窸窸窣窣地游来。
它们围着燕容意试探地打转,似乎在确认,这是否是属于它们的猎物。
然后某一刻。
黑暗中传来了皮肉破裂的闷响。
——轰隆隆。
鲜红的血淌了满地,失去气息的红衣剑修被锁链拖至半空。
也正是这一刻,暗红色的光芒突然刺破黑暗,刺进他的手背,九瓣莲血莲的光芒一闪而逝。
思过崖内又恢复了原先的死寂。
*
燕容意揪着凌九深的衣领,怒意只坚持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就散了。
他松开手,跟着凌九深落于地面,单膝跪地:“师父,徒儿逾越了。”
“逾越?”凌九深慢条斯理地抚平衣领上的褶皱,“为师准你问。”
他偏偏不敢问了。
其实燕容意早有所怀疑。
他来到这个世界的以后,“引导者”从未说过,九瓣血莲和《攻略》有关。
是他自相情愿地将九瓣血莲和《攻略》联系在了一起。
也是时机凑巧,他来到这个世界,和引导者说完话,手背上就出现了九瓣血莲。
可和天道相关的东西,怎么会让世人联想到魔修呢?
“你不问?”凌九深身上的道袍变回了原来的模样,漆黑的袍角擦过了燕容意的面颊,宛若情人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眼角的泪痣,“你不问,那就让为师解释给你听。”
“……容意,为师一直不许你下山,你应该知道原因吧?”
燕容意垂眸不语。
不,他不知道。
那是前几任穿越者们经历过的事情。
呼啸而来的狂风吹散了天上的云。
凌九深的神情在月光下淡漠到了极致。
“你以为,为师愿意将你关在山上?”凌九深面若冰霜,“可那时,不知为何,你每动用一次灵力,丹田就会破碎一分。”
原来,当年燕容意的修为在达到巅峰后,突然开始倒退。
他的丹田逐渐碎裂,无论凌九深用什么天才地宝,都无法弥补,最后只能将他关在洞府内。
可燕容意是浮山派的大师兄,永远不可能做凌九深的金丝雀。
他是天下第一剑修的徒弟。
他有他的骄傲。
可他的骄傲,被凌九深粉碎了。
那年门内大比,凌九深为了不让燕容意动用灵力,在比试开始的刹那,暗中以灵气将他的对手推出了太极道场。
人人都道燕容意修为深厚,他脸上却挂不住笑意,回到洞府,师徒之间爆发了相识以来最激烈的争吵。
“我是在救你。”
燕容意跪在凌九深面前,痛苦地呢喃:“师父,您哪里是救我……您是在侮辱我。”
凌九深何尝不知道呢?
可他更不愿自己的徒弟失去修为,空有浮山派大师兄的头衔,受世人耻笑。
师徒二人互不理解的情况,一直持续到……
凌九深在一卷古书中发现重塑丹田,重新修炼的法子。
“什么法子?”跪在地上的燕容意如坠冰窖,“师父,难道我重塑丹田,恢复修为,不是因为幽冥之火?”
他明白了。
凌九深让他去幽冥秘境,寻什么无极草,说是能炼制让他恢复修为的丹药。
可世间若有这种丹药,谁不想吃?
就算幽冥中有幽冥之火又如何?
修士早就为之疯狂了。
凌九深绝对做了什么,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在“燕容意”的身体还被其他穿越者使用的时候,凌九深就开始谋划了。
而他穿过来,刚好完成了最后一步——进入幽冥秘境,在幽冥之火众重塑的丹田。
那什么的丹药,只是凌九深将他骗去幽冥秘境的谎言。
“你骗我。”燕容意心里涌起莫名的悲愤,仰起头,望着凌九深冰雕雪琢的面容,“你怎么可以骗我?!”
凌九深垂眸,掩去眼底的痛惜,冷声问:“我为何不能骗你?”
他脱口而出:“你是我师父!”
“你可曾问过我,我想不想当你的师父?”
燕容意骤然怔住,耳根浮现出淡淡的红晕。
月亮又被乌云遮住了。
凌九深狭长的双眼笼罩在朦胧的阴影中。
“容意……”凌九深的嗓音温和下来,“为师再问你一遍。”
“十年前我就问过你,你可愿意做为师的道……”
凌九深话未说完,突然抬起衣袖,对着虚空狠狠地拂去:“放肆!”
空气中炸裂出一串闷响,雪白的影子狼狈地跌落在地上。
“咳咳……”少女眼神涣散,唇角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怎么可能,一个蓝袍弟子……”
在外人眼里,变小的凌九深,依旧是浮山派的蓝袍弟子“阿九”。
“莲……莲雨。”燕容意从震惊中回神,一个名字从回忆深处走出来。
“不错,我是莲雨。”少女漆黑的瞳孔里烧起狂风般的恨意,“燕容意,我就是被你推下思过崖的莲雾的亲妹妹,莲雨!”
“……我的姐姐死了,你却只在思过崖呆了十年,凭什么?!”
“……我跪在每一位长老的面前,求他们给我姐姐一个公道,可是你是尊者的徒弟,尊者不发话,谁也奈何不了你!”
“……所以我叛出了浮山派,在思过崖下,寻到了我姐姐的弟子名牌。”
“……你知道吗?她被魔物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我只有砍下魔物的脊椎骨,炼制成本命飞剑,日日背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杀你,以告慰姐姐在天之灵!”
作者有话要说:开头珞瑜手里的执法者面具就是这么来的_(:з」∠)_
还有之前救白柳,大家说生硬,后面也会解释的呜呜
日六一周,被榨干了ORZ
第40章
可惜,莲雨说了半晌,换来的,只是凌九深的一句“聒噪”。
凌九深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莲雨嘴里的血就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继而整个人狠狠一震,直挺挺地晕倒在了地上。
燕容意:“……”
“为师嫌他吵。”凌九深见他走神,将手缓缓揣进袖笼,“怎么,她的脸让你想到了别人,心疼了?”
燕容意摸着鼻尖,干笑两声:“没、没有。”
他哪儿敢啊?
他还在想凌九深刚刚到底要说什么呢!
一个时辰之后。
燕容意在一棵枯树下升起了火,他身边是盘腿打坐的凌九深,身后是昏迷过去的莲雨。
……此情此景,明显不适合再继续先前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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