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问:“师父,你没法变回去,是不是因为元神受了伤?”
凌九深苍白的面上浮现出零星的笑意:“你既然已经猜到,就不必再问了。”
“……和我恢复修为有关吧?”
“容意,为师不想说。”凌九深单手托腮,狭长的眸子映着不断腾起的火光,语气颇有些耍赖的意味,“而且你手背上的纹路……不全是为师的手笔。为师在上面察觉出了天道的气息。”
凌九深在古书上找到的法子,是以元神为药引,人为药鼎,再辅以幽冥之火煅烧,方能重塑丹田,恢复修为。
但……无人尝试过的法子,凌九深不敢擅用。
所以他决定先将一部分元神分裂开来,悄悄融入燕容意的身体,却不料,自己因此大伤元气,不得已闭了死关。
而融入燕容意身体的元神,如石沉大海,与凌九深再无联系。
凌九深本以为古书上记载的法子出了差错,失望之余,另觅他法。
谁知,十年后,从思过崖出来的燕容意的手背上,多了九瓣血莲的纹路,上面既有凌九深元神的气息,也有天道的气息。
凌九深淡淡道:“当与魔修无关。”。
继而见莲雨有清醒的迹象,再次抬起手臂,随手将其震晕。
燕容意:“……”
燕容意在想另一件事。
他在客栈里,回忆起了往事。
……或者说,前一任穿越者死之前的回忆,在他的脑海里复苏了。
他破碎的丹田和无法凝聚的剑丸,一来是因为境界跌落,二来,是因为珞瑜。
这位故事的主角,恨他至深,还将魔种塞进了莲雾的身体。
他不禁蹙起眉,对《攻略》里的内容产生了怀疑。
珞瑜真的是主角吗?
如果前一任穿越者的记忆没出差错,那么,《攻略》中的剧情,和现实是有出入的。
“他”并没有引诱珞瑜入魔,也没有和魔修里应外合。
剧情……出错了。
不,不对!
燕容意微微一怔。
他是“反派”,珞瑜是“主角”,剧情代表着的不是真相,而是世人愿意相信的事实。
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事实不就是他和魔修勾结,还将发现一切的莲雾推下了悬崖吗?
果然,他的存在,就是用来烘托“主角”的。
“莲雾入魔了吧?”
徐徐燃烧的火焰里突然蹦出一颗火星。
燕容意轻咳起来,含含糊糊地打了个哈哈:“师父,您在说什么?”
“你出事时,为师在闭死关。”凌九深捏了捏眉心,想起自己正处于分裂元神的关键时刻,燕容意还跪在洞府前,说什么勾连魔修,害死师妹,罪有应得的混账话,再次怒火中烧,“你是不是觉得,将自己的名声糟践到极致,为师就会弃你于不顾?”
“容意,你太傻了。”凌九深伸手,捏住燕容意的下巴,逼迫他抬头,与自己对视,“别人看不出,为师能看不出来吗?”
“……莲雾根本没有被魔物吞噬。思过崖下的那具魔物的骸骨,就是她!”
真相被一语道破,燕容意无奈地闭上双眼:“什么都瞒不过师父。”
那的确是莲雾。
变成魔物,摔死在思过崖下的莲雾。
“你以为你是谁?”凌九深勃然大怒,“你觉得保住了莲雾的名声,就会有人感激你吗?……不,恰恰相反。莲雨为了报仇,叛出浮山派,还用亲姐姐的骸骨炼制了本命飞剑。”
“……你所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燕容意还是那副无奈的神情:“师父,怎么能说没有意义呢?”
燕容意回头,蜷缩在地上的少女,半张脸被火光照亮。
她有着和莲雾一样倾国倾城的容貌,却因为心怀怨恨,眉宇间笼罩着淡淡的阴狠。
“……起码,除了我们师徒二人,没有人将莲雾和魔物联系在一起。”
起码,世人想起莲雾,脑海中浮现的,还是那个容貌倾城的少女。
凌九深抬起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值得吗?”
燕容意叹了口气:“值得。”
“……因为,我是她们的师兄啊。”
因为是师兄,他拼了命去救白柳。
因为是师兄,他愿意为莲雾背负魔修的罪名。
无关情爱,只是责任使然。
“不保住莲雾的名声,又如何?”
燕容意继续摇头。
凌九深乃天下第一剑修,站得太高,反而不懂,自己创立的浮山派内的弟子,心中的信仰为何物。
他们以剑入仙途,视苍生为己任。
此生抱负其一,将凌九深悟出的剑道发扬光大,其二,斩尽天下魔修。
所以,莲雾不甘心以魔物的身份死去。
更何况……
“师父您应该知道的,”燕容意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世人憎恶魔修。”
憎恶到,没有确凿的证据,单凭半真半假的说辞,连浮山派的弟子,都以他这个浮山派的大师兄为耻。
他们骂他混蛋,骂他丢人。
哪怕他并未入魔,也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他不愿莲雾死后,还要遭受这样的口诛笔伐。
“师父,你说我傻也好,说我不自量力也罢。”燕容意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柴,“我问心无愧。”
他唯一心虚的,就是自己身怀魔种,说不准哪日,也会变成魔修。
凌九深注视着火焰,沉默许久,道了声:“让你做浮山派的大师兄,是为师错了。”
燕容意曲起腿,伸了个懒腰:“是啊,师父一开始就不应该收我为……”
“为师见你时,应该直接问你,愿不愿做为师的道侣。”凌九深冷冷地打断他的调侃,冰雪般的面容在火光里,透出落寞的神采,“而不是让你做浮山派的大师兄,倒像是给你套了副枷锁……”
话音落下后,是长久的沉默。
凌九深不是第一次提到“道侣”,淡定自若地将手伸到火焰边,静静地出神。
而燕容意……
他吓呆了,攥着一小截树枝,对着面前的火苗发呆。
该死。
凌九深爱上的,是原来的燕容意,还是前八任穿越者中的一位?
燕容意深陷修罗场,冷汗如瀑。
如果是原来的燕容意,会如何应对?
他捂着心口,想起先前撕心裂肺的疼痛,觉得原身百分之百会答应。
吵个架都疼得无法呼吸……不用凌九深主动说,燕容意都能巴巴地贴上去吧?
可他不是原身啊!
他仰起头,天上悬着两三颗星。
恢复的记忆越多,归属感越强,可他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你不属于这里。
是啊,他不属于这里。
关于“燕容意”的一切,都是强行加进这具躯壳里的。
只要走完了“反派”的剧情,他就能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
也不知道他离开的时候,“燕容意”会不会复苏。
罢了罢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
燕容意想起《攻略》,自然想起《攻略》让他去取蜚廉之羽的剧情,不由自主看向了凌九深。
“怎么?”凌九深的掌心里浮着一小块冰晶,正随着五指,随意拉伸变形。
他讪笑着移开视线:“没什么。”
承影尊者就算元神受损,也比他厉害多了。
燕容意扶额叹息。
他这个浮山派的大师兄,修为在整个修真界其实排得挺靠前的,比他厉害的除去天下第一剑修承影尊者,也就剩一些宗门里避世不出的老妖怪了。
可他天天面对的就是天下第一剑修,修为再深厚,又有什么用呢?
正想着,莲雨嘤咛着苏醒。
燕容意赶在凌九深再次挥袖前,走过去,用手里的树枝轻轻戳她的衣摆:“喂。”
莲雨眼里有一瞬间的迷茫,然后在看清燕容意的脸后,怒吼:“你放开我!”
“……燕容意,你有本事抓我,有本事和我生死决斗吗?”
燕容意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敢。”
莲雨:“?”
他笑:“你都偷袭我好几次了,谁知道决斗的时候,你会不会下黑手?”
莲雨:“……”
莲雨的脸被火光映红:“胆小鬼!”
“嗯,不错,我是胆小鬼。”燕容意席地而坐,目光落在莲雨后背上背的森森白骨上,叹息,“女孩子家,换把剑吧。”
“换?”莲雨浑身颤抖,眼里的泪一颗一颗跌落下来,“燕容意,你是不是觉得很恶心?”
“……不,你已经是魔修了,你当然不觉得恶心!”
“……可我站在思过崖下时,我觉得恶心……你知道魔物是什么样子的吗?它生着六七条足,破碎的眼珠流了一地。我刨开了它的肚子,找到了姐姐的弟子名牌。”
莲雨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几欲作呕。
“它吃了我的姐姐,我用它的脊椎骨炼制本命飞剑,有什么错?”
燕容意眉宇间的戏谑不知何时消散殆尽。
他丢下手中的树枝,起身走回了凌九深身旁。
莲雨死死地盯着他,在瞧见“阿九”后,再次大叫起来:“你为什么要带走这个蓝袍弟子?”
“……燕容意,你是不是要引诱他入魔!”
“聒噪。”凌九深再次挥动衣袖。
这一次,燕容意没有阻止师父。
他低着头,望着跳跃的火苗出神。
剧情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阴谋,他置身于旋涡的中心,有些真相即使说出来,也没有了意义。
莲雾不会死而复生,珞瑜依旧是“主角”。
燕容意抱着膝盖,潮水般的无助将他吞没了。
难道做“反派”,就注定要为“主角”铺路吗?
睡意袭来,他闭上了双眼。
许久以后,凌九深偏头,望着将脑袋搁在自己肩头的徒弟,无奈地叹了口气。
无形的风在他们周身涌动,最后化为了漆黑的道袍,搭在了燕容意的肩头。
三日后。
关凤镇最大的客栈前,人声鼎沸。
兴奋的镇民成群结队地汇聚在街边,等待着关凤阁弟子的出现。
这是一年一度的万兽节,届时,关凤阁的弟子会吹响引兽哨,和关凤镇的居民欢度节日。
“客官,方圆几十里,没有比咱们家更好的客栈了。”掌柜的拍着桌子,对面前带着帷帽的红衣修士夸夸其谈,“你看到门外那块牌匾没有?那可是东方家族少族长亲手提的字呢……所以,您千万别嫌咱们家住店的价格贵!”
东方家族的少族长,正是关凤阁的大师兄,东方羽。
整个关凤镇,所有的客栈,都是东方家族的产业。
而头戴帷帽的红衣修士,则是准备去关凤阁寻找蜚廉之羽的燕容意。
“客官,外面这么热闹,你带着道侣和孩子,就多住几日吧。”
燕容意含着满口冰渣,差点跪在客栈里。
他牵着的“孩子”,是元神受损的凌九深,身后跟着的满脸冰霜的“道侣”,是因为聒噪,被凌九深封住了丹田,又冻住舌头的莲雨。
燕容意:“……”
燕容意咽下嘴里的冰渣,欲哭无泪。
他一边从储物袋中掏钱,一边酸得牙疼。
瞧瞧人家东方羽,不仅是关凤阁的大师兄,还是修仙世家的少族长。
同样是大师兄,他怎么就混得这么惨?
不仅恶名昭著,身体里还有蠢蠢欲动的魔种。
天道不公,天道真的不公。
“客官,上房就剩两间了。”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给他一间下房,还省钱呢。
“无妨,再给我开一间……”他话未说完,舌根就传来的熟悉的寒意。
燕容意:“……”
燕容意明白了,这是师父不让他单独住一间房的意思。
罢了。
他哭丧着脸收起钱袋,牵着凌九深,垂头丧气地跟着店小二上了楼。
“师父,您睡床。”一进屋,燕容意就贴在门边,心虚地找窗户。
凌九深背对他,站在屋中央,淡淡道:“怎么,你要站在为师床边守夜?”
“不……”
“那你是怕为师强迫你?”
“也不是……”
“容意,为师若想强求,还有你拒绝的余地?!”
“……”
“过来,为师不想说第二遍。”
“为师这幅模样,如何能强求你?”凌九深见燕容意还是踌躇不前,心灰意冷之余,又觉好笑,“你还是想想,怎么和关凤阁的弟子说,想要蜚廉之羽之事吧。”
若是没有勾连魔修,残害同门的流言蜚语,燕容意绝对是关凤阁的座上宾,可如今,他只能戴着帷帽,伪装成寻常散修,在关凤阁外,打听蜚廉之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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