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筝身子一僵,没有再往前踏入半步,师父今日所言所行,定是知道了什么让他难以接受的事实,才会对自己和师娘有如此态度,在一切没有问清楚之前,他只得听从。
换了一个背阴的山头,秦筝把刘堇栀轻轻放下,手边没有剑,他就徒手挖坑,挖到十个指头的指甲盖被碎石头和树根子刮擦翻起,血流不止也不知道疼。
玄月高升,月光落在他的背上,只照出一个忙碌无言的背影,他近乎疯狂地用手刨地,勉强刨了一个可以把刘堇栀放进去不会太挤的空间,这才回过身来,拍了拍满手的血泥巴,拍不掉就往自己身上抹,不愿用自己这双脏了的手再让弄污师娘的衣服。
刘堇栀安然地躺在简陋的坟坑里,秦筝终于还是颤抖着一双手盖过去,捂住她的腹部,把那把剑拔了出来。
已经不会流血了,人也依旧是安详的,只有秦筝,眼泪止不住的流,打湿了自己和刘堇栀的衣服,却没有一点哭泣的声响。
他往后挪了几步,朝着刘堇栀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磕得一脑门血也顾不上擦,一双泪眼盯着刘堇栀惨白无血却无比温柔的遗容,试图多看几眼,刻在脑子里。
要记住师娘走的时候是这个样子,是躺在他怀里笑着走的。
她喊秦筝是“我儿。”
她说,你从来都不是孤苦一人。
秦筝一点点把土推下去,直至没了刘堇栀整个身子,垒成了一个小土堆,却还是差一块墓碑。
手边能用的东西什么都没有。
秦筝把那柄佩剑捡过来,自言自语道,“娘,孩儿不孝,如此仓促地把你葬了。将来一定给你选个更好的地方,我天天陪着你,舞剑给你看。”
“要是太挤太黑,娘一定要入梦来告诉我。”
他暗提内力,横起剑来扣指往上一点,龙飞凤舞写下了几个字,稳稳地插在了坟前。
——慈母刘堇栀之墓
——秦筝立
剑身又窄又薄,秦筝运着内力写下这几个刚劲有力的字,却是花掉了他最后的精力。
“是儿子亲手挖的,也是儿子亲手写的。简陋一些,望娘不要嫌弃。不管今生有何误会苦衷……”他抬起手,一把抹掉了额上滑下的血和眼角的泪,“秦筝无悔做你儿子,来世还愿你是我娘,牵着我拉着我,给我唱歌,看我长大,我天天喊你娘亲,这辈子没喊过的下辈子一定喊个够。你要是听见了,去奈何桥的时候慢一些,给孟婆说一声你儿子会追着你去,千万……”
“千万不要把我忘了啊娘……”秦筝弓下腰去,已经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一炷香的功夫快到了,卫冰清孤身一人站在清冷的河边,用剑挑了挑灯笼里的灯芯,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他的脸,看不出悲喜也瞧不出哀怒,秦筝失魂落魄地朝他走去,“噗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
“埋了?”卫冰清看也不看他,继续挑着灯芯。
“嗯,师娘已入土为安。”秦筝低着头,等着卫冰清把话说明白。
卫冰清慢条斯理地抬起剑,搭在了秦筝肩上,沉声道,“秦筝,二十六年前,五大门派联合绞杀魔教,广寒负责剿灭鸣音谷逃亡余孽,我便是那时候遇到了刘堇栀。我见到她时,她抱着尚在襁褓中的你,坐在一堆被魔教杀了的逃难百姓中,谎称自己亲人全部被杀,无家可归,还捡到了你,我一时不忍将你们救下带回了广寒山庄。后来便是你所知道的,为了她,我排除万难迎娶进门,就算她身后无依无傍没有家世,我从来也是真心待她。至于你,她求我收你为徒,养在身边,就当是自己的孩子。”
卫冰清用剑身拍了拍秦筝,问道:“这二十六年,为师为父,我可有亏待过你吗?”
秦筝摇摇头,“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养育教习之恩没齿难忘,何来的亏待。”
“呵,你倒乖觉。”卫冰清冷笑一声,继续说,“可你娘却是苦心孤诣只想潜入广寒山庄,甚至不惜委身于我,生下雪晴只是想换得我的信任,你可知道,她是鸣音谷细作,也是当年叛逃的魔教欲孽!”
秦筝十分讶异,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师娘是魔教中人?!”
“你也是。”卫冰清往前走了几步,剑锋划过秦筝的脖颈,有些冰凉,只消再用力些便能割破喉咙,可他似乎并不急着把人杀了,道,“你爹也是魔教的,大概是半路就被杀了,或者跑哪躲起来了,这么多年也没人来寻过你们,我猜他也早已身陨正道之手。不过你娘可真是对魔教忠心耿耿,二十六年啊秦筝,就算是石头做的心也该软了吧,何况还有个女儿,她为娘的人却只当你是自己的孩儿,不惜勾结魔教把我广寒禁藏的东西偷走了,还连累雪晴遭奸人所污,最终命丧他手!我卫冰清对她对你无愧天地良心,你倒是告诉我,她怎么狠得下心!雪晴也是她的亲身女儿啊!”
提起卫雪晴,卫冰清脸上绷着那层霜雪终于化了些,可下面尽是掩不住的悲恸。这是他身为人父最大的悲哀,也是身为人父最彻底的绝望,尽管秦筝不敢相信听见的所有事情,师父口口声声句句戳心,他不得不去相信。
相信这个二十多年待他如己出,他在心底悄悄喊过父亲的男人。
他相信卫冰清这几声质问,是发自肺腑,更是哀莫大于心死后,彻彻底底否定了自己亲之信之的枕边人。英雄救美成就一段锦绣良缘,本是口耳相传的佳话,卫冰清这一辈子稳稳地坐着掌门之位,和刘堇栀伉俪情深,还有个可人疼又乖巧的女儿,然而当他发现什么举案齐眉承欢膝下都是骗局,女儿因此惨死,结发妻子竟然筹谋算计了自己几十年,何等可笑。
“师父……师父我,娘她为什么……这是为什么!”秦筝语无伦次,快没有力气说话了。
卫冰清把剑身横起来,贴在了秦筝皮肤上,眼底发狠手里却不忍发力,只好愤懑地说,“我比你更想知道为什么,可她偷鸡不成蚀把米,魔教的贼人拿走了东西想灭口,被我撞见。这又能挽回什么?夫妻一场,她到死都不愿对我说一句实话。雪晴也被那个贼人奸污杀害,秦筝啊,你娘她算计我算计雪晴,算计整个广寒山庄,唯独把你筹谋得妥妥当当,指望你继任我的掌门之位,从此把广寒作为鸣音谷分支,妄图吞并我派。”
秦筝拼命摇头,“师娘从未要我去争取过什么掌门之位,她都是说,说做人做事无愧天地,求一个豁达恣意的人生便罢了。师父……”秦筝试图伸手去拉卫冰清的袖子,却被他狠狠甩开,他不甘心地问,“这些都是师娘亲口说的,她从未要求我去争什么……从未……”
“我还能骗你不成?雪晴尸骨未寒,我不想叫人瞧见她那副样子,已经派人去备了寿材连夜下葬。”他转过身正对着秦筝,剑身往下一压,严肃道,“我把这些告诉你,是想让你做个明白人,也该从师徒情深父慈子孝的假象里清醒过来了。”
秦筝猛然抬头,想起那句“今后不要再叫我师父”,意识到卫冰清接下来是要同他恩断义绝了。
要是恩断义绝能让师父好受些,秦筝心甘情愿,可怕就怕此仇此怨结于刘堇栀,人已魂归,卫冰清连报仇的机会都没有,后半辈子又让他如何自处呢,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广寒山庄,戚戚苦苦清清冷冷的掌门之位,还要来做什么呢?!
“秦筝,你听清楚了,广寒山庄建派以来三百多年,从未逐出任何一个弟子。有错当罚,有罪当诛,我大可自己清理门户。可我不想你都是个死人了,座下弟子名录里还留着你的名字。所以我不杀你。”
卫冰清背过身去,沉吟半晌,哑声道,“我将你逐出师门,从此你我二人,师徒恩断义绝,再无任何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大俊视角的案件回放,看见的不一定是真的,当初忽略掉的细节才是后来去查真相的关键啦。摸摸大俊,造孽孩子。
我总算是完成榜单了!要和小天使去学习下文案的事了 谢谢追更的天使们!
第58章
果然如此, 秦筝抬着头,相比师娘在怀里死去,师妹骤然离世连尸身都未见到过, 逐出师门已然算不得什么打击。
他就这么跪在卫冰清面前不发一语, 等待他继续给自己一个了断。
卫冰清继续道:“从今往后,不可再以广寒弟子自居, 断虹也不属于你了,神剑我自会封禁在山庄之内, 待有能者传承之。”
“师……卫掌门, 我听命就是。”秦筝声音有些哑, 无力地垂着头,脑子里原本许多疑惑,此时却没力气一个一个去梳理。
卫冰清把断虹捡起来, 叫秦筝卸下了腰间的剑鞘,把剑收了进去,又才开口道,“原本金盆洗手那日,我打算在天下群雄面前, 将掌门之位交给你。我膝下无子, 这么多年, 想着有你也是一样。孝顺懂事上进体贴, 不是亲生的也没关系, 家大业大我自信得过你,姓不姓卫都无妨……”
卫冰清这几声特别低, 仿佛耳语一般,“一家人不分彼此,是不是我亲生儿子又何妨……”
秦筝想说些什么,抬起头看见的是卫冰清一夜苍老的背影。这个失去至亲至爱的男人,从来挺直的腰杆突然佝偻了许多,靠着满腹怨怼撑着这口气,秦筝知道要他去感同身受是做不到的,卫冰清此时承受的痛苦,多过他百倍千倍。
所以师父有怨有恨,他都没有资格去反驳和委屈,只能受着。
不为别的,至少这个人,也曾真心待他如家人。
卫冰清喃喃道,“人走茶凉,广寒也要完了。秦筝,你没了娘,我却什么都没了你知道吗!”
秦筝道:“卫掌门执掌广寒几十年,有你在门派便屹立不倒,还请掌门振作,恩恩怨怨若有能化解的方法,我一定尽力弥补绝不推辞。”
“化解?怎么化解?少林寺和武当山两大派的不传秘籍交于我保存,原本要同我一起归隐,和广寒山庄私藏的宝物一同封在禁地,如今被你娘偷走给了魔教之人,我如何向他们交代?就算讲出实情,刘堇栀是我的妻子,难道广寒就能脱得了干系?往后天下人如何看待我?”卫冰清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目光灼灼地盯着秦筝说:“你倒是说说,广寒山庄还有全身而退保全自身名誉的办法吗?!”
“有。”秦筝斩钉截铁地答,“我娘做的所有事,我担下。正好卫掌门将我逐出了师门,也算对天下人有个交代,自我离山之后要打要杀寻我来便是,跟广寒也没有关系了。”
卫冰清露出狐疑之色,沉思半晌,道:“你愿意?”
“娘欠你的,我替她还,希望卫掌门能给我一个机会报答这二十六年的养育之恩。”秦筝两手撑地,俯下身去磕了个头,一直没有起身,继续说道:“现在我已经没有资格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话,可掌门待我如何我自是清楚,多年悉心教导才有如今的秦筝,我,不、敢、忘、恩!”
“很好!”卫冰清并不想拉他,就这么让他跪着,“母债子偿,天经地义。我没白养你一场,广寒山庄大难临头你能一力担下化解这场危机,算你还有点良心和担当!就是不知领罪之后的责罚,你受不受得住,今日所言事关重大,你想清楚了,我并没有逼过你。”
“是我心甘情愿,与卫掌门无关。”秦筝知道卫冰清在担心什么。
“那我也没有什么话要对你说了,自己去找祁长老领罪吧,我已交代过他。”卫冰清转身拂袖而去,决绝得让秦筝还在愕然。
“师父!!!”秦筝朝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大喊,“此生无悔做您徒儿,大恩无以为报,今后望您身体康健,福寿延年……孽徒秦筝,自此拜别了!”
卫冰清脚步一顿,却迟迟没有转过身,也没有回应他,也仅仅只是一顿,便大踏步的离开。
自此恩断,再无师徒缘。
而后三日,秦筝被祁长老关押进广寒地牢,没收弟子服制换上了囚服,一日一餐清茶淡饭,卫冰清并没有因为他曾是首徒就优待他任何,甚至比之其他犯人还不如。
看守牢门的弟子起先见到是大师兄,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获罪下狱,但总还是念着师兄的好,偷偷给他些酒和馒头,偶尔言语间询问缘由,秦筝便立即闭口不言。
虽是奉掌门之命关押秦筝,祁长老也是广寒山庄的老人了,年轻一辈都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是好瓜还是裂枣心中有数,弟子们要对落难师兄好,他也不拦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不知道,想着挨过这三天多给秦筝留足体力,等到金盆洗手那日还有得受。
入狱第二天夜里,秦筝饥寒交迫地睡在茅草堆里,想着刘堇栀的笑颜,始终没从这一系列事情里缓过神来。
“吱呀”一声,玄铁牢门从外被人打开,秦筝听见了却也没任何动静,依旧缩在墙根阴暗的地方。
来人进了牢房后把人全部支开,径直走到秦筝的牢笼前,叹了口气道:“过了明天,在天下人眼里你不再是风光无两的掌门首徒,而是恶贯满盈人人喊打的落水狗,可会后悔么?”
问话的正是卫冰清。
事隔两日,不知师父情绪可有稍微好些?秦筝听见是他的声音还暗自这么想着,赶紧坐起来转过身就跪下。
秦筝平和地说:“我不后悔。”
卫冰清眉毛微微上挑,嘴角也弯起来,却是一抹透着寒意的笑容,他道:“我想也是,即便你说后悔我也不会给你机会反悔。要么认罪,要么畏罪自杀在这牢里,左右都一样。”
秦筝这时才听出来,自己心甘情愿俯首认罪的结果卫冰清早就料到,也算到他会这么说,所以当时去和祁长老自首时长老并未惊讶,甚至大牢里一切已经提前打点过,就等着他进来了。
卫冰清甚至都已经想好,要是自己反悔,他便一剑把自己了结在这牢中。对外宣称是秦筝畏罪自杀,卫冰清亲手清理门户,就算有人有质疑,他的尸体就是证据,掌门已经手刃自己的徒弟,谁还会去在意事件背后的真真假假。
原来师父不是舍不得杀他,只是活着比死了更有说服力罢了。
“……”秦筝垂下眼,不知道跟这样的师父如何说话。
“原本我不想来的,就算你母债子偿无可厚非,我也要让你明明白白,这中间你没什么好委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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