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了……她来了师父……”
宿涵全身发软,瘫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口。
“小涵子?”
只听见一声俏皮的呼唤,宿涵吓了一个激灵,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声音不是从门外传来的。
曲尘猛地抬起头,这声音虽然很细,却分明是个男子的声音,且是从顶上传来的,只见金券的莲花穹顶,自花蕊中心向四边齐齐整整地裂开,四面墙壁也随之缓慢后退,摆放棺椁的墓穴仿佛一个小盒子,拆掉了四面环绕的围挡,空间比之前大了几倍不止,几人孤零零站在中心,墙壁和穹顶还在被什么东西拉着缓慢地退场,不过曲尘目力极好,他循着声儿看过去,瞧见的并非什么卫雪晴的鬼魂。
那分明站着两个男人。身形颀长,一黑一白紧紧贴在一起,黑衣服那个头上梳着小辫儿,一丝不苟地扎在脑后反而显得有些俏皮,坠着些金色的银杏头饰,嘴角向一边勾着,笑得很是诡异,这张俊美无双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灯火里愈加锋利,曲尘心里腾起一股怒火,越看这人越讨厌,除了温庭云还能有谁!发现曲尘看见自己了,他松松垮垮地搂着身边的白衣男子,刻意往自己这边拢了下,让那人直接贴在了自己胸膛上。
白衣服这位穿得就有些奇怪了,收腰绣花的长裙,轻薄飘逸的素白锦衣,头发也是随便往后拢了个揪,眉目柔和眼含笑意,却只看他身边人时会如此,曲尘目光落在他身上就移不开了,发着狠又心中惋惜,恼得他莫名情绪不稳,即便是下了蛊,这人身热情动头脑不清醒的时候也未曾这样看过他,哪怕施舍一眼都不肯,曲尘磨着后牙,低且无奈地轻唤了一声,“秦筝……”
秦筝注意力都在宿涵身上,没理曲尘,倒是温庭云把手从人肩上滑到腰间,极尽亲昵地问:“人家喊你呢,不打声招呼?”
秦筝拐了他一下:“别闹。”
曲尘脸已经青得发黑了,一旁的卫冰清刚一看见就明白过来是秦筝在装神弄鬼,他抽出剑便指着二人的方向大喝:“好歹是你亲妹妹,秦筝你这个丧心病狂的东西,竟然利用死者装神弄鬼!!!”
宿涵看过去一眼,发现高处的那袭白衣尤其扎眼,他根本听不进去卫冰清在说什么,只知道现在追着自己而来的白衣女鬼已经飘起来了,还飘到了很高的地方悬空着和他师父对话。
他汗毛直立,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硬是爬过去抱住卫冰清的两只腿:“师父!师父她来了!你告诉师妹……你告诉师妹不是我干的!元辰和阿彦是我杀的……岳师弟也是我害的……呜呜呜……除此之外,我没再干过什么啊!”
“黄龙山祭台死的那些人跟我无关啊师父,我是帮隐悲大师去运了火/药回来,可我不知道是干这个的,我真的不知道是干这个的……”
“虚慈大师死了也不能怪我,那药明明是听你吩咐下的,对,他……是曲尘的药!是他的……”
“为什么都怪我呢?”宿涵用脑门顶着卫冰清的腿,没脸抬起来,泪已经糊住了眼睛,还在自言自语:“梅庄是你叫我烧的……没有死人,幸好没有死人。”
“还有……还有胜义堂……”
卫冰清怒吼一声:“住嘴!你少胡说八道!”他又踢了宿涵一脚,指望能把这个口无遮拦懦弱无能的徒弟给踢醒。
“呵……这才刚开始呢。”温庭云喃喃了一句。
秦筝抱着手笑眯眯地看着疯癫无状的宿涵,捏着嗓子,吊着一口气道:“小涵子,你好像漏了一个人,你怎么不说说,我是什么死的?嗯?”
宿涵顿住,即便吓得痴傻他内心对卫冰清的惧怕也没有减过半分,他抬头惊恐地看了卫冰清一眼,对上他狐疑的目光,匆忙低下头去拼命摇着脑袋。
“你杀了我,宿涵,你亲手杀了我,我是第一个枉死你剑下的亡魂,怎么?不敢告诉他……”
“不!我没有!我……我没有!”
“方才不是承认得好好的?怎么又不作数了,行吧,二师兄……也别耽搁了,你现在就跟我下去吧。”
为了彻底把人吓崩溃,秦筝脚下一点,衣裙翻飞落到了宿涵身后不远处,果然,宿涵眼睛里只见那个白影影影绰绰地由远及近快速飞了过来,没有脚,没有手,一晃就落在了自己后面,他不敢转头去看,生怕一偏头对上卫雪晴的眼睛,他记得那双眼睛,都断了气了还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双眼布满血丝,尽是恨意和怨怼……
“师妹……啊啊啊啊啊!!”
宿涵彻底崩溃了,哭叫大喊地给卫冰清磕头:“师父我错了!我认我认!师妹你看着,我给你爹爹磕头!我认!”
“我对你起了歹心,行了不轨之事,还……错手把你杀了,我的错!”他拉着卫冰清的衣袍,头破血流地求饶:“我不想死啊师父,我真的错了!”
卫冰清听完,从后脊凉到了头顶,他也是到今日才知道残害自己女儿的暴徒,竟是日日得见信任至极甚至准备把掌门之位传给他的“好徒儿”。他知道这人懦弱无能胆小怕事,可正是因为如此,卫冰清才靠拿捏着他的弱点,帮自己办了许多不能言说的腌臜事,而他任劳任怨地成了自己手里的刀,双手沾满了武林同道的血,成全了广寒山庄,成全了卫冰清登顶霸主的路。
只是如今,这条路于他们二人都成了不归路。
“竟然是你……竟然是你。”卫冰清怒极反笑,拿剑的手都气得抖了起来,“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只有她……是我的亲人了,只有她是真心真意的待我的,她那么好,你怎么对她下得了手啊宿涵!”
秦筝就站在不远处旁观着这场略有些滑稽的戏码,可听见卫冰清说的“真心真意”,他还是有些怅然。卫冰清走的这条路孤独极了,是反目成仇,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忘恩负义,也是身败名裂。走到如今他两手空空,左右无人,回过头只有一个卫雪晴,是毫无杂质真心实意地爱着身为人父的他。他曾以为,父亲这个角色是他做的最像样子的一个角色,可杀死自己女儿的仇人日日在跟前他不自知,还偏信袒护,差点把广寒基业都交出去了。
秦筝不是不明白卫冰清当下的绝望和愤怒,曾经的同情和可怜甚至愧悔早都烟消云散了,他看着卫冰清因为仇恨再次面目扭曲,心中只有畅快,“这话我也想问你,我娘是你的发妻,她那么好,你又怎么下得去手?!”
卫冰清那双因为愤怒而发红的眼睛从宿涵身上移开,茫然地落了几缕在秦筝身上,这身衣裳是广寒女弟子的校服,他再是熟悉不过。而那样柔和的眉眼许久不曾见过了,别说是宿涵因为神智不清认错了人,就是卫冰清自己,也觉得很像。像卫雪晴,也像刘堇栀,像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他仿佛看见这两个女人同时隔着阴阳望过来一眼,除了无穷无尽的责备唾弃再无其他。
秦筝其实没有这些复杂的情绪,他很平静地打量着卫冰清,无悲无喜。
“发妻……呵,发妻。她又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发妻……等你死了你去问问她,她还认不认我?认不认雪晴?你不知道吧,她走之前……可是说了她这辈子,生是顾家的人,死是顾家的鬼。”
“她对我只有恨,我对她……对你,只想报复。”
卫冰清扬起下巴,又看了看宿涵,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先杀了谁比较好,等狂笑够了,突然提剑刺向宿涵的后颈,秦筝眼疾手快,铁剑脱手飞了出去,“镪啷”一声,秦筝那柄临时救急找来的剑,应声而断。
第107章
利用这短暂的空隙, 秦筝衣袖一翻,提着宿涵的后领腾空跃到方才无端向后退开的高墙顶上,他居高临下地笑着, 不慌不忙:“盟主好大的气性, 稍安勿躁,你的乖徒儿还有话要说呢。”
“我说!我说就是!别碰我别碰我!”宿涵以为是被卫雪晴的魂魄缠上了, 后颈凉到下半身整个人都软的无法动弹,一边哭一边摇头晃脑, 嘴里还在喃喃着什么:“地藏神教气数已尽, 他们是恶人, 死了活该……不该来找我的……不该……”
秦筝心里冷笑,都疯成这样了,宿涵这颗愚蠢的脑瓜子还记着“正邪不两立”, 还分得清谁跟他是一伙的,谁是必须要灭掉的,换做别人呢,根植在江湖人心里的正和邪,是吵闹的大多数披着“仁义”的外衣, 把私怨包装成了大义, 将沉默的极少数彻底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从此正有出处, 恶有源头, 好像一切都那么合理。温庭云要凭一己之力把伪善和虚假撕下,让天光晒进所谓的“地狱”里, 照着这些魑魅魍魉重回人间,按着大多数人的头要他们承认大家没什么不一样,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秦筝从未深入与他探究过这个问题,可默契的是,他从日常和神教人相处的点滴里,从自己被诬陷陷害得知真相的过程中,理解了温庭云这一点执着的私愿是为了什么。
理所当然的,秦筝把他的私愿当成了自己的私愿,并暗暗下过决心,这条为期不过三年的烂命,要是能助温庭云做成一件事,也算没有遗憾了。
“好,就从你们这些‘正道’说起,桩桩件件可别漏了,什么人,什么门派,又是谁,教唆你挥下了屠刀,做这些杀人不见血的勾当?”
“呜呜呜……”宿涵眼神飘忽,看了一眼下面的卫冰清,瑟缩着发抖。
“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了是么?呵,那我问,你答。”秦筝语调平缓,不带任何情绪,如此宿涵听去反而更加渗人。
“胜义堂,刘家。”
“胜、胜义堂主因为刘常叛教的事要对魔教发难,刘家是他们亲手灭的门,栽赃嫁祸给地藏神教,借机挑事想除了沉仙谷的势力。事后找师父求援,师父明面上叫秦筝去走了走过场,私下里跟堂主说好了,温彦舒的命交给广寒处置。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师父……当时就已经收集了三份地图,就差温彦舒那份……”
“温彦舒,温老谷主。”秦筝念着这个名字,脑子里浮现的却是苏峤和苏子卿无助又绝望忙于逃命的可怜样,问到这里秦筝有些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对面,生怕那个人听见了再伤一次心。
温庭云知道有人心疼他,温柔地笑了一下,摇摇头:没事。
秦筝冷下声来:“涅罗刹那几十个刀客命丧云台山,你杀的?”
“不!不是我,当时师父命梅庄的人暗中接应,合力杀了温彦舒后拿到了最后一份地图。碰巧秦筝当时救下了一对落难母子,带着人跑了,我在后山帮他善后,并没有杀这些人。可梅庄的人瞧见这几个人慌慌张张要回去禀报什么,以为是他们寻到了那对温彦舒妻儿的下落,怕圣女墓地图的事走漏半点风声,这才……把涅罗刹刀客杀死在了林子里就地填埋。”
秦筝记得自己走的时候交代过宿涵,这些人打晕了丢着就好,醒过来装作无事发生,不要错杀无辜之人。宿涵其实照做了,那时候的二师弟还很听师兄的话的,他虽然想独善其身,却根本不会动什么坏心眼。
也才七年,好好的一个人就能变得面目全非。
“你说他从温彦舒那里拿到了最后一份地图,为何后来还要设计坑杀温庭云和秦筝,直到现在才找到金券里来?”
“温彦舒狡猾,他知道自己妻儿已经逃了,不论他交不交出地图卫冰清都会要他的命,他就给了一份假的。所以师父这些年一直没有得到圣女墓的确切位置,可是大头找不到,江湖上还是遗落出了两本秘籍,他知道来历,就……和隐悲大师暗中商量,拿走少林和武当的东西,借着金盆洗手的契机,而允诺给隐悲的……就是少林掌门之位。”
秦筝愕然,其实卫冰清决定金盆洗手的时候,只是对圣女墓留着一点执念,他没有寄希望于能彻底打开,设计了一个圈套骗走少林和武当的东西,除了他自己修炼,妄图找到最后一块地图的关窍。而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打算把广寒交给秦筝的。
一切急转直下是在刘堇栀发现了顾元赫的死跟卫冰清有关,而卫冰清也发现了自己的枕边人狠下了心要毁了他毁了广寒,更加无法控制的,他最信任疼爱的徒儿,是刘堇栀的亲生儿子。
“你给我住嘴!宿涵!转过去看清楚哪里有什么师妹!那分明就是秦筝在吓你!你还要胡言乱语么!”卫冰清听不下去了,虽然左右无人,这些事就算戳穿了也无伤大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秦筝和温庭云今日是走不出金券大门了,但他看不过宿涵窝囊样子,这二十年恩怨纠葛原原本本再讲一遍出来,卫冰清觉得仿佛有人把他努力维持在表面的那张正人君子的脸一层一层撕下来,一点不客气的,让他原形毕现。
卫冰清忽一抬手,运功射出去几枚暗标,暗标朝着宿涵的喉咙打过去的,温庭云一眯眼,寒牙脱手飞出去挡了下来,又借力转了个漂亮的弧度回到了他手里。
他把寒牙往地上狠狠一插,冷笑道:“卫盟主好志向,二十几年了,心心念念要来偷我教的东西,你的乖徒儿都替你认了,你有什么忍不得的,这儿就这么几个人,要是都死了这些往事也传不出去,让他接着说呗,不管是谁,死也该死个明白。”
卫冰清和曲尘同时看向温庭云,以为他会有什么动作,出人意料的,这人悠哉清闲地坐在高墙上,撑着一只脚担着脑袋看戏,另一只晃来晃去意犹未尽的样子,和秦筝隔空相望,丝毫也不担心秦筝这么独来独去会有危险,也没有要跟他们硬碰硬的打算。
曲尘袖子里默默摩挲起他的扳指来,心里隐隐觉得不妙。
他们两个人闯到这里,难道不知道卫冰清和曲尘的人马里三层外三层早就围了个水泄不通?就算他俩产生分歧,保不齐会先互相火拼一阵,可再怎么说,秦筝和温庭云才是真的打开金券的活钥匙,随便抓住哪一个两虎相争倒不如先把人拿下再说。
这么简单的道理,曲尘和卫冰清想得到,难道费尽心思运筹帷幄才找到这里来的温庭云会想不到吗?
绝不是只来坐山观虎斗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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