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们纷纷咽下到嘴边的话,垂立一边,不敢再多言。
灰衫人一挥衣袖,“你们可以走了,记得扫地。”
死魂们心里门儿清,主人是让他们把那滚了一地的头颅躯体扫干净了,恭恭敬敬深鞠一躬便朝洞口走去。
灰衫人忽道:“走门吧,满月不在上面。”
——啊,是了,满月姑娘好像看到,看到我们被砍头的场面了,这……
灰衫人淡淡道:“不碍事,我自有办法让她忘记。”
操碎心的死魂们这才离开。
……
满月惊慌失措地在街头狂奔,直到跑到家门口,直到撞入一个熟悉的怀抱,才刹步,泪珠断了线般不停地从脸颊滚落,她哭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嘶声道:“爹!我们快跑!他把张婶他们都杀了,我不该带他们来的,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被他唤做爹爹的灰衫人慈爱地把手放在她头顶,“别哭,不好看了。”
满月摇头,眼睛红得如同兔子,仰起梨花带雨的小脸催促道:“爹我们快走吧。”
“走去哪儿?”
“走哪儿都行。”
“外面没有一个好人,我告诉过你。”
满月抽噎得几乎说不出话。
“只要你不乱跑,他们就能活过来,睡一觉吧,醒来就能看见他们了。”灰衫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满月的头顶,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过来般。
渐渐的,满月哭累了,倦意上涌,上下眼皮越合越拢,灰衫人的话语变得朦朦胧胧,犹如隔了一层水,满月感觉身体不受控制,逐渐下沉,像是要沉到水底。
满月的身体慢慢脱离灰衫人的怀抱,在落地之前,灰衫人接住了她,然后送她回房,路过安置庄吟和谢祈的屋子时,略微偏了一下头,屋子是黑的。
第111章 燃香庄(二十三)
谢祈抱着庄吟隐在暗处,冷眼看着那群突然蹿出的“死而复生”的人风卷残云般将满地狼藉收拾得一干二净,脑子里闪过那道落荒而逃的浅绿身影,然而谢祈一派风平浪静,丝毫不关心被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满月,也不在乎她将如何误解,他比较在意的是眼前这个道士。
而道士此刻正沉浸在暗室诡异的余韵之中。
尽管灰衫人可借着燃香庄这一个个死魂的眼睛监督庄里动静,但毕竟人力有限,眼睛不能遍及角角落落,他确实透过死魂看到了树上庄吟和半路杀出的谢祈,却不知道在此之前,庄吟的小人早已随靴子兄潜入暗室之中,并耳闻目睹了他的大手笔。
灰衫人离开暗室后,烛火也随之飘走,室内忽然漆黑一片,靴子兄又开始不安分,率先走出布外,戏鱼见小人还愣在原地,转回去在小人面前重重跺了跺脚。庄吟心中一动,虽然不知道靴子兄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但已有七八分猜到它可能是想给他看一些东西,于是吩咐道:“跟它走。”
暗室里本来有百来具被白布蒙头的木雕,被谢祈这么一搅和,暗室里备用的木雕只剩下三四十具,黑靴熟练地领着小人来到一具木雕前,这具木雕的姿态与众不同,别人都是站着,唯有他独树一帜靠墙坐着。随后,黑靴一如既往又跺了两脚,仿佛在给某种信号。
但黑灯瞎火的,庄吟着实连个轮廓也看不见,左思右想,最终决定让小人给靴子兄作伴,自己先退出来,再亲自到这儿一探究竟。
他这一回神,就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的头,心中徒然一惊,一颗心几乎掉到嗓子眼,下意识反手拔剑,却在看清了面前这人的模样后怔住,“你……”
谢祈退开,抱着手冷冷道:“你差点死了你知道么?”
庄吟乍然见到谢祈,又从他嘴里得知自己刚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一时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愣愣地问:“刚才你去哪儿了?”
谢祈面带不悦,“道长既然关心为何不来找我,反而躲在树上?”
庄吟道:“说来话长,不过我确实也是为了找你。”谢祈之前有提到过要去查李老头的酒肆。
谢祈神色有所缓和,“真是这样?”
庄吟郑重地点点头,“李老头酒肆后头有一条通往满月家的甬道,我在那里发现了一间暗室。”他避轻就重,拣关键的讲,特意回避黑靴一事,“暗室里有很多木雕,不出意外都是由同一个人雕琢的,这个人,我怀疑就是满月的爹。”
谢祈终于来了兴趣,“木雕?我刚才也遇到了好多木雕人。”
庄吟看他,“你也看到了?”
谢祈眯眼,“不止看到了,还全被我砍头了。他们要杀你。”庄吟一听,又追问起当时的细节,谢祈有一说一,事无巨细地全盘告知。
庄吟稍稍联系前因后果,便清楚了事情的始末,难怪灰衫人突然揭白布,原来是因为谢祈为救自己毁了那些死魂附体的木雕,可庄吟还是微微皱起了眉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谢祈,问:“他们之中,若有一个是活人,你该如何收场?”
第112章 燃香庄(二十四)
谢祈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他很快反应过来,半垂着红眸注视着庄吟,以一种低柔的、坚硬且决绝的语调说:“我砍他们头之前,确认他们中没有一个是人,若有错杀,我以命偿命。”
庄吟心蓦地一紧,胸腔好像裂开了一道缝,起先只是吹进了细小的风,慢慢的,这道裂缝越来越来大,涌入的风也越来越猛,干涩涩的生出一股莫大的难受,他握紧了蜷缩在袍袖中的拳头,“你误会了,我说教惯了,没有怨你的意思。”
“我没有误会。”谢祈咧嘴一笑,整张脸立即变得生动起来,“我喜欢你,所以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也会毫不犹豫去做,倘使从今以后你不愿再看到我,我会马上消失。”
这句近乎坦诚的告白,饱含着无条件的、赤裸裸的信任,这股信任,和宋真坚信他一心向善不同,和段清川兄长般的信赖不同,和离境苑一众年轻弟子对他的言听计从也不同,更不同于曾受他恩情的江陵难民的感激、尊敬,谢祈似乎把整颗心都掏出来捧在手上,血淋淋地送到他面前,还笑着问他,要还是不要?
狂风过后是暴雨,方才还干涩的心登时被雨淋得湿透,变得沉甸甸起来,一瞬间,庄吟几乎得了风寒般感到难以呼吸,他忙错开视线,呐呐地一直重复着一句:“我何德何能,我何德何能……”
“就在刚才,那个胖子把刀架在你脖子上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有些话不说出来,会遗憾终生,我不太想带着遗憾进棺材。”谢祈半睁半开的眸中酿出极醇极厚的情意,被埋在纤长的眼睫下自酌自饮,“在幻境中,你说好像曾经见过我,现在我告诉你,你确实见过我,并且还救过我一命。”
庄吟浑身一震,紧咬牙关盯着眼前这个看似轻狂实则捉摸不透的人,说不出一句话。
谢祈看他一眼,轻轻笑了,“你不要这么看我,我会想吃掉你的。”
庄吟紧咬的牙关里艰难地蹦出几个字,“为什么我不记得?”
谢祈寻了近处的一面墙靠了上去,爬满青苔的墙面在地面投出巨大的阴影,他将整个人都裹进这片阴影之中,才敢放松身体,抬头望着浩渺无垠的夜空,突兀地问了一句,“你为何会去离境苑呢?”
为何去离境苑?
也许是气氛太适合回忆,庄吟的思绪一刹那被拉回到遥远的过去——
庄吟第一次见到师傅也就是宋真时,那年五岁,寻常人家孩子玩泥巴前门后院疯跑的年纪。按理说小孩子三岁便会有记忆了,但他却对五岁之前的事情毫无印象,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走到这山脚。
连庄吟这名字是宋真后来替他取的。
那日下着大雨,尚年幼的庄吟蜷缩在一块凹进去的巨石下方,小小一只,好像在执着地等待些什么,等了很久很久,才从雨幕中看见一道蓝色的身影,由远及近,蓝影从写意的一竖慢慢变得清晰而具体,那人举着伞经过巨石,步履不停。
那人走过后,庄吟重新将目光移回自己沾满了泥水的鞋尖,但不多时,他听到了轻踩泥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自己面前,那一刻,他觉得这个影子蓝得仿佛在发光。
那人蹲下身,不顾衣服垂在肮脏的水坑里,将雨伞前倾,替他挡去风雨,笑眯眯道:“哟,这里有一只小泥人。”
第113章 燃香庄(二十五)
雨水打湿了他的半壁江山,他却不以为然,反倒将油纸伞又往前送,小泥人抱着膝盖往里缩了缩,犹如一头跌入陷阱的幼兽,黑白分明的眼睛疏远忌惮地盯着雨幕中的男子,看着雨珠疯了般噼里啪啦落在他肩头,砸出一片深蓝色的阴影。
“我叫宋真。”穿蓝衣的男子见这个泥人直勾勾瞅着自己钳口不言,干脆竖起食指往上一指介绍自己,“看到这座山了么?我就住在山顶,是个道士,专门拾金不昧助人为乐。”
小泥人本着沉默是金的美德死死咬着下唇。宋真“啧”了声,伸出五指飞快地掐算一番,神情十分严肃:“小泥人,你今日有血光之灾啊。”
小泥人明显哆嗦了一下,牙齿力道没掌控好火候,往下重重一咬,脆嫩的嘴唇被磕出一丝血,随即他就看到这个名为宋真的道士面容逐渐扭曲,似乎忍笑忍得极是辛苦,憋了良久,他最终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我未卜先知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
小泥人偷偷伸出舌头把血舔掉,不明白眼前的道士为何发笑,也不懂“未卜先知”是何意,于是他继续保持着缄默。
宋真笑够了,便劈头盖脸开门见山问道:“我也不指望你知道自己祖宗十八代,但你最好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这回小泥人听懂了,他爽快的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宋真露出为难的表情,“这下可麻烦了。”
小泥人刚被逗得有丝生气的眼睛又迅速黯了下去,他小小的脑袋里记不起任何事情,却模模糊糊的知道“麻烦”应该是个惹人厌的坏东西。
宋真目光一寸寸下移,这小家伙不知风餐露宿多少时日了,衣服破破烂烂,每一处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脚上的布鞋更是左脚大右脚小,小的那只不争气破了洞,露出脏兮兮的脚拇指,此刻正不安的想要缩回这只沾满泥水的乌龟壳。
善解人意如宋真,马上解释道:“我不是说你是个麻烦,我的意思是,你走丢了,父母肯定很着急,若你记得自己的名字和住处,我可以很快送你回去,可惜你不记得。”小泥人眨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等着他继续说。
宋真笑道:“小泥人,我没有随便捡小朋友的习惯,也没有银子支撑我去捡,此番下山,我是去助人为乐的,不想才刚到山脚就碰见你,你要是肯吃苦,我可以先试着带你找找家人,至于找不找得到,就看机缘了,找不到的话,再另做打算,怎样?”
小泥人一字字地消化着这个长句,好不容易理解了,咽了口口水,犹疑着点了下头。
宋真笑容加深,伸出右手,这只手修长而干净,带有薄茧,握上去的时候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暖意,他拉起小泥人,轻飘飘道:“走吧,先去李家庄灭个鬼,顺便打听打听你的身世。”
听见“鬼”时,小泥人面色刷的变得惨白,扁着嘴实在很想哭。
宋真低头,慈爱地关心道:“怎么?”
小泥人毕竟年幼,但怕被宋真嫌弃,委委屈屈将害怕憋回肚子,奶声奶气扯了另一个理由:“饿。”肚子极有眼色,咕噜噜叫个不停,配合得恰如其分。
“哟,看来不是哑巴,可喜可贺。”宋真拉着他,从怀里掏出块油纸包裹的大饼,递过去,“给,这饼解饿。”
小泥人小心翼翼的双手接过,郑重其事的仿佛在接世间罕有的宝贝,迟疑地盯着这块宝贝缺了一口,上边还残留着可疑的牙印。
宋真一手举伞,一手拉着他,“总不能一直叫你小泥人,得取个名字,容我想想……”
天穹一倾而下的大雨尽责地在地上溅出朵朵盛开的雨花,小泥人任他拉着走,小口小口地啃着无滋无味的干粮,细细咀嚼时却奇怪地分泌出一丝淡淡的甜味,他正想追寻着这丝来之不易的甜,便听宋真又“啧”了声,“我们既去的李家庄,李姓本道觉得与你不相配,不如姓庄,单字一个’吟’,希望你能多开口说话,如何?”
小泥人啃大饼的动作一顿,懵懂地点了点头,虽然他并不知是哪个“庄”,哪个“吟”。
第114章 死别(一)
于是这个临时起意名字便这样仓促的定下来了。
绵延的远山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躲在铺天盖地的雨幕后,只腼腆地向羊肠小道上仅有的两个行人露出黛青色的剪影,宋真牵着庄吟顶着低垂的天幕在路上慢慢走着,感觉自己仿佛在溜一只纯洁无害的羔羊,遗憾的是这只羔羊惜字如金,连“咩咩”叫都不肯施舍。
这孩子也太好骗了,宋真如是想,这座山上哪有什么道观,他随便一指瞎掰的小孩还真信了,万一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此刻恐怕人为刀俎娃为鱼肉了。
宋真也不想想这个好骗的孩子才五岁,五体还未发育,大字不识一个,哪跟得上他的奇思妙想,而后他这个足足超其二十五年的高龄孩童,又恬不知耻地给自己烫上一道金贵的烙印——我真是个好人。
庄吟全然不知宋真内心那点弯弯绕绕的想法,就着啃大饼的间隙悄悄瞄着这只牵着自己的手,比起宋真那张平铺直叙淡而无味的脸,这双手干燥,温暖,修长而有力,漂亮极了,怎么看怎么好看。像是突然间受了什么刺激,庄吟倏地抽出手,在脏而又脏的衣服上拼命蹭,好似要把手上无处躲藏的泥垢蹭掉。
宋真低下头奇怪地看了眼别扭孩子,以为庄吟不习惯他牵着,便无所谓的随他去,“李家庄还很远,要是走不动了,吭一声,本道背你。”
庄吟低下头,咬了口大饼,含糊地“嗯”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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