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洪涛闻言沉吟不语。
那厢苏闻搁下手中的茶碗,拖长了声调,“湘君,您原本放他们出去自由行走十日,只是为了让他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您派人到明月山庄来传信,也说是要商议如何处置这三人。如今您问这么些话,却与如何处置他们无关的。”
“灵枢,我记得你当年学医,最是个心善的人。”巫洪涛看了他一眼。
苏闻低眉一笑,“湘君谬赞。”
“那你也应当听过一句话,叫做‘冤冤相报何时了’。”巫洪涛又缓缓地说着。
不知在场的其他人能不能看清,但沈望舒居高临下地,能看见苏闻仍旧低着头,却是霍然抬眼,飞快地扫了巫洪涛一眼。因为太快,沈望舒也来不及分辨他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莫名让他觉得背脊有一丝发凉。
可是这情绪波动也仅仅是那一瞬之事,苏闻开口的时候仍是淡淡的,“知道。”
“本是岳正亭做下的错事,虽说父债子偿,可那时候岳正亭都不曾成亲,更没有这岳小娃,连这韩丫头都不曾有,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就一并清算的行径,岂不是自认我们九嶷就是魔教了?”巫洪涛的口气是征询意见的口气。
苏闻微微勾了勾嘴角,不置可否,却指着萧焕问道:“那他呢?沈师兄可的确就是他害死的。”
“虽然没在江湖上走动,但你当真闭目塞听了么?从前你与千峰可是最要好的。”巫洪涛皱起一双墨描刀裁似的眉,“千峰做了什么,也不必我多说了吧?倚霄宫在潇湘是什么名声,那可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即便没有萧焕,还有赵焕钱焕等着。”
这话沈望舒却是赞同的。不单是武林白道,连他这个做人儿子的,有时候沈千峰下了什么命令,他都得怀疑这人以后究竟会不会被气不过的人乱刀砍死。
而且一直以来,他都觉得九嶷宫这一群人想事情都很偏执。
听闻当年岳正亭的确是将人引到九嶷宫不假,可那时他才多大,功力自然不足,那位神通广大的东皇太一总不能是他杀的吧?为什么每次提起要报仇雪恨就一定得往他头上扣?
还有萧焕,沈望舒倒是真觉得他可恶,自己一片真心小心翼翼地捧给他,却被他毫不留情地糟蹋了。只是沈千峰死的时候,这家伙正和他打得难舍难分,连一个眼神都难分过去。真要说起来,萧焕也不过是把人引进倚霄宫罢了,为何一个个说着要为沈千峰报仇的,也仍旧是把帽子尽数往萧焕头上扣呢?
“湘君的意思是,沈师兄就该死?”苏闻的语气重了些。
巫洪涛倒是教他问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杀人偿命,没什么该不该的,不过是千峰自己做下了,便得承担后果罢了。”
好在今天巫洪涛算是想明白了。
苏闻垂眸不语。这一下沈望舒却是看不清他的神情了,更加猜不透自己这位便宜师父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湘君所言……也有理。”苏闻慢吞吞地说着,一瞬不瞬地看着巫洪涛,“所以湘君这是……准备放过他们了?”
“灵枢这是有与松风剑派一决生死的打算了?”巫洪涛也看他,末了还解释一句,“倘若就我这一把老骨头,本座倒是不怕仗剑闯到松风剑派去的。只是水寨上下几百人,多少都是拖家带口的,只因为世道艰难委实无法自力更生,才不得不落了草当了水匪,倘若本座将松风剑派再引来,便是要他们白白送了性命了。”
苏闻定定地看了他好一阵,忽地吃吃笑起来,“湘君说的是。便是我那明月山庄,人口虽不多,不能与洪涛水寨相提并论,可上上下下,除了几个孤儿,余下的也都还有父母亲人在世,也是不能陪着我们拼命的。”
巫洪涛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复又向萧焕他们道:“长辈之过,与你们无关。如今泰兴镖局之事查清,你们也便回去吧。”
“什、什么?”岳澄瞪圆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巫洪涛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们。毕竟此前他可是放了狠话要取他们性命的。
巫洪涛也懒得和他解释,向叶无咎问:“无咎儿,这几人在外查案之时,的确没有行龌龊之事?”
“没有。”叶无咎似笑非笑地说着,眼神有意无意地上飘,沈望舒能肯定他是在看自己。
于是巫洪涛抬手凌空一抓,便把一直摆在旁边的长剑给抓到了手上,却看也不看一眼,直接一抬手便扔了出去。
是溯光!沈望舒太熟悉了。
但萧焕比他更熟悉,当即就腾身乐器,将溯光抓在了手中,迫不及待地拔剑出鞘,在厅中划出一道如水的剑痕。见溯光完好如初,方才松了口气,向巫洪涛拱手抱拳,“多谢巫寨主。”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为……存稿箱设置成功了,结果又断一天
第81章 章十一·止澜
总以为此次回来定是必死无疑的,萧焕与韩青溪也商议过几次如何才能从洪涛水寨安然脱身的法子,但似乎都行不通,几乎就是必死无疑。
谁知道巫洪涛倒是自己想开了,要放他们走。
有这么个机会,不走便是傻子。萧焕等人连客气都欠奉,接过溯光之后,便与巫洪涛和苏闻告辞,准备立刻动身回余杭。
到底也是同门,看着巫洪涛与苏闻不算很亲近,但总归在一起共事数十年,怎么也有几分交情。二十年不见,先前一面又见得匆忙,如今正是好机会,自然是要留下来款待一番。
巫洪涛没工夫来送,更不想送,叶无咎便代他来送。
事情一了,沈望舒也重重松了口气。宴席没什么好看的,沈望舒也就轻手轻脚地从暗道中出去,悄悄跟上了叶无咎。
“各位还真是吉人天相啊,连我都以为岳父定然是不会放过你们了,谁知转眼我就得送你们上船回去了。”叶无咎大冷天的还摇着扇子装风雅,动作十分熟稔,竟也不觉得傻。
岳澄冷哼一声,“让你失望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叶无咎依旧笑容可掬,“让我失望不打紧,某个人不失望不久好了?”
他没有说名字,可在场之人又有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韩青溪与岳澄都有些尴尬,萧焕却是神色一变,却到底没有失态,只是客客气气地道:“不知叶公子……有没有小舒的消息?”
“这几天小爷我累惨了,从不曾出去,哪里知道明月山庄里的事?”叶无咎笑着看他,“萧少侠若是真的这么上心,怎的不自己去打听沈兄弟的消息?”
萧焕愣了愣,苦笑道:“叶公子莫要开玩笑,在下哪里进得去明月山庄?”
叶无咎做出一副惊奇的模样,“那你是怎的把他给拐出来的?苏慕平说沈兄弟可老实,苏前辈罚他,他才不会随意跑呢。”
萧焕半握拳虚虚抵在唇边,轻咳一声。
“若是你真的担心,就自己去问啊,假托旁人算什么真情实意的?”叶无咎“啪”地合上扇子,抬手朝萧焕一指,“哎,别找借口。你不去问怎么知道沈兄弟不愿意被你问呢?诚意都没有,你让人家怎么能接受?”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尽管沈望舒知道萧焕不管再怎样向他道歉,他也是不能轻易原谅的。
见萧焕真的被他说得有些心动,韩青溪连忙拉了他一把,“你做什么?方才你注意看苏闻的神情了么?或许巫洪涛真的不计较了,但苏闻却是不见得的,你若真是这般回去,怎知苏闻不会又将你擒下?看上去他与沈千锋更加亲密。”
虽然韩青溪是师姐,但出门在外,几乎都是听着萧焕指挥的,故而沈望舒也没太把这位松风剑派的大师姐放在眼里。
但好歹是掌门首徒,没点本事怎么能被看在眼里?武功及不上萧焕,但也是出类拔萃的,又因是女孩子,韩青溪可当真是心细且敏感的,不光注意到方才苏闻急不可查的情绪,还觉察到了苏闻与沈千锋之间比他人更亲密的关系。
见过巫洪涛又见过薛无涯,这二人都对沈千锋没什么好感,只有苏闻,即便他犯了这样的错也没觉得他有何不妥。
萧焕觉得韩青溪说得有理,稍稍有些犹豫。岳澄又趁机道:“师兄,我们都出来这么久了,我爹该担心我了吧。还是回去么,沈望舒他可是巫洪涛的爱徒,不会怎样的。”
左右一劝,萧焕也并没有打定主意就要去看看沈望舒。毕竟眼下这个时候他去看沈望舒,也没什么意思,何况那人还不见得就会见他。于是萧焕便冲叶无咎一抱拳,“这几日倒是劳烦叶兄了,倘若有机会,欢迎叶兄到余杭来看看。告辞。”
叶无咎满以为萧焕是被他给说动了,再不济还得犹豫一阵忙谁知就这么干脆利落地和他告辞,当真是愣住了。等他三人都上了船,才嗤笑一声,“好,那几位慢走,江湖不见了。”
被这般讥讽,也没几个人能不尴尬。萧焕只是笑笑,便跟着另二人上了船,解缆东行。
原本叶无咎对他们几人也没什么特殊的感情,只是奉命来送送,等人上船就可以离去的。但他却在渡口站了好一阵,任自己的一身锦衣被吹得有些凌乱。
好一阵,他才勾起嘴角,懒懒散散地道:“还看着呢?”
沈望舒隐匿身形的功夫不错,他不想让叶无咎知道,这家伙也就不会知道他在。但叶无咎猜也能猜出来。
于是沈望舒从藏身的树丛里跃出,轻轻巧巧地落在他身边,却一言不发,只定定地望着那一只缓缓驶入江心的小船。
“哎,都走这么远了,你还不追?”叶无咎恨铁不成钢地给了沈望舒一肘子。
本是可以轻易接下的,但叶无咎没用什么力道,沈望舒也就由得他去了,“追?追什么追?他们要走,我还能拦着不成?”
这一个两个的,简直天生绝配,你不说我也不说,端看谁能先憋死谁。叶无咎哼了一声,“来都来了,还是真心相送的,你怎么不当面跟他说明白?”
“叶兄,你是觉得还有什么事没说明白吗?”沈望舒笑嘻嘻地望着他,“我要跟他们说一句请远方的客人留下来么?”
叶无咎是真的被他给逗笑了,揉了好一会肚子,“行吧,你俩就憋着吧,我且看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才能破镜重圆!”
沈望舒一下子就冷了脸。“一面镜子摔坏了,无论怎么修补,都总是会留下痕迹的。这世上哪有什么破镜重圆。”
“那可不一定,若是重新熔铸,可不又是一面光洁如新的镜子?”
“这还是从前的那一面么?”沈望舒说完,径自负手就往回走。
于是叶无咎连忙追上来,“你就走了?好不容易来一回,不留下来多坐会?我跟你说,我这儿有自己炒的山茶叶,滋味不同凡响,苏慕平都说好呢。”
沈望舒连忙摆手,“不不不,叶兄的好意,沈某人实在是消受不起。毕竟我那点粗浅医术,什么都解不开。”
“嘿,我有说要跟你比试这个么?这事还得苏慕平来。”叶无咎倒是一点没掩饰自己的嫌弃,“就给你尝尝茶而已,还不许我献个宝么?”
强行抑制住翻白眼的冲动,“叶兄,您倒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师父发现我偷跑出来么?”
“好吧,那你下次来,和苏慕平一道。”叶无咎又追了两步,“我从小就不怎么看得起别人,除了苏慕平,你还是我最想交朋友的人呢。”
沈望舒勾唇一笑,“巧了,我也是呢。”
“我看你也不烦我啊,那就这么说定了。”叶无咎拍了拍他的肩,“过两天就该入冬了,我们都会去猎些獐子鹿子的回来烤,小爷的手艺可是一绝,请你来尝尝?”
“多谢叶兄好意了。只是过两日……我只怕是不在山上。”沈望舒姨夫欲言又止的样子。
叶无咎直觉有些不对,“你想干什么?啊,该不会是偷偷跑到余杭去看萧焕吧?我可跟你说,人家松风剑派哪是这么好进的?刚刚人就在这儿,你怎么不跟他说明白呢?”
“闭嘴!”沈望舒立刻就飞了一个眼刀过去。
叶无咎却是不依不饶,“那你说你要去哪?否则我就告诉你师父说你准备偷偷下山,让他把你盯得死死的,我看你还能怎么折腾。”
咳,刚刚就不该跟这家伙提。不过这事也不难猜啊,为什么他还就是想不明白呢?
沈望舒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我想再回一趟沅陵。”
“丢东西了?”
他出门的时候几乎可算是两手空空,怕被发现连换洗衣服都没带两件,到底有什么好丢的!沈望舒恨不能戳一戳这家伙的脑袋,“你不觉得薛无涯这事还没完么?我想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无咎立刻瞪圆了眼睛,“怎么个意思?现在沈兄弟要改行行侠仗义了?”
这个词和魔教少主并不是很搭,可还是别了吧!不过沈望舒被他说得也有些不自在,毕竟此事与他无关,他到底是巴巴凑什么热闹呢?
刻意清了清嗓子,沈望舒看着别处,“也没什么意思,不过那人是在我手上被追丢的,我心里不舒服得很,总想抓出来瞧瞧究竟是何方神圣。”
叶无咎自然是不能全信的,“呵,跟萧少侠待了这么些天,性子都转了?”
“叶兄跟我认识也不久吧,怎么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样的性子呢?”
“跟你说了,苏慕平总是跟我叨叨,我怎么能不知道啊?”叶无咎连忙举起双手以示清白,“我对你没什么兴趣。”
沈望舒轻哂一声,也没打算跟他闹,只是正色道:“你记得那个迷|药么?至今咱们也没查出来究竟是谁炼制的,你就不好奇么?这么厉害的东西,若是能握在手上,岂不是就方便多了?”
叶无咎摸着下巴,“你怎么知道很厉害,说得好像是你自己用过一样。”
“我……真的用过。”沈望舒眨了眨眼。
这……叶无咎愣了愣,很快就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这东西是倚霄宫产的?”
“不是,沈千锋是不会炼药的,我曾亲眼见过是一个黑衣人给他送来的,只是那时候年纪小,对那人没什么印象了,说不定就是站在跟前也不见得能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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