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县城里找不到工作,也没有离开家乡的勇气。小雨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无声地忍受,她大哭大闹不愿意放弃上学的机会,无论如何不跟随母亲的同乡去外省打工,却被她们连拖带拽拉上了大巴车。
在大城市当了三年服务员,三年后的年底却空着手回家过年,年三十那天,马寡妇打骂闺女的哭嚎直传出二里地,正月初五女儿小雨悲愤欲绝,在小年夜的鞭炮声里上了吊。
马家院子的红吊钱转天换成了白纸钱,马寡妇哭肿了脸,操办不起来丧事,她也没打算操办,草草祭奠了三天,有人看见她在正月十五那天离开了县城,再也没回来。
几个月后,有两位西装革履的城里人跟着警察来走访,问了许多马家母女的事。后来大家才知道,马小雨两年前给自己买了保险,她死后保单出险,马寡妇得到一笔够她过两辈子的巨额理赔,保险业务员做回访时发现这个人领完钱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们开始觉得马小雨的死有问题。
时隔多年,马家大院长满了杂草,他家的事年年被人提前,最后也都不了了之。徐建军每年春节回家时,都少不了听上几耳朵,没见新进展,却也始终没忘记这件事。
“她就是马寡妇!”徐建军肯定地说,“她总从我院子门前叫小雨回家,长相可以变,走路的姿势、说话的样子,这是骨子里带出来的,改不了!”
在场其余人面面相觑,照他说的,二十年前马寡妇的女儿十三,那她今年至少五十岁往上,怎么可能是胡雯?
再去看胡雯,她没有反驳,半垂着头,阴森森地盯着徐建军,胸口连带肩膀起起伏伏,瘦弱的身体中正酝酿着滔天风浪,突然朝着徐建军冲了过去,破口大骂:“我让你胡说八道,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现在的胡雯如同厉鬼附体,与之前文弱胆小的样子相比判若两人。
姜准立刻上前截住她,站在她旁边的冯永庆完全傻了。
徐建军毫不示弱,嘴里嚷着:“恶鬼,我不怕你。”作势上前冲,跟着添乱。
胡雯猛地张开双臂直瞄着徐建军的脖子扑过去,行动迅速,姿势狠辣,绝不是单纯的发泄怒火。
两人衣袖带起的风搅动着蜡烛的火苗,大厅里的光顿时忽明忽暗,如同风雨欲来一般可怖。
姜准被胡雯的手臂挡在一边,脚下一个踉跄,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却忘了身后是烈烈燃烧的柴火。他及时刹车,没被火苗燎着,但热辣的火焰瞬时烤得他背后发烫,忽然让他产生置身火海的错觉。
胡雯疯狂地尖叫抓挠,徐建军被聂诚从身后抱住,双腿朝着胡雯乱踢,手掌后伸顶着聂诚的下巴试图挣开。其他人也渐渐反应过来,老板嘴里叫嚷着要打出去打,王晓志在胡雯身后半天,手背被挠了两个道子才好歹拖拖住他,潘虹月退到墙壁惊恐地望着他们,冯永庆跪在地上求马寡妇从他媳妇身上离开。
乱成一团。
这种情况下,姜准竟然走神了。
他眼前出现了很多不愿回想的画面,在熊熊烈火中燃烧的别墅、火海里少年的大笑、透过燃烧的门墙外面的警笛声和周围人的哭喊……
活下来的到底是谁?
他望向眼前,徐建军故意蹬着茶几向后倒,聂诚重心不稳,抱着徐建军向后摔去,咚一声重重砸在地板上。聂诚闷哼一声,抱着徐建军的手臂始终没松开。
姜准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挣扎的神情全部褪去,瞳孔中带着一点寒光,忽然一声不吭地拎起旁边的木头椅子——是他盯着王晓志从餐厅搬来给大家坐的,走到他们旁边,双手举过头顶,呼地一下朝徐建军砸去。
椅子摔得四分五裂,徐建军闷哼一声,胡雯像突然被人剪断声带,周围人都保持着上一秒的恐慌,一动不动。
啊,世界又安静了。
第17章 PTSD
姜准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短暂的安静,然后双肩慢慢放松下来,眼神中出现了些许茫然。
他很快调整好表情,恢复了之前的冷峻,对痛得缩成一团的徐建军说:
“你,袭警。”
在一片哑然中,朝聂诚伸出手。
聂诚很是犹豫了一下才握住他伸来的手,踉跄着从地上站起,忍不住揉揉另一边肩膀,刚才摔那一下确实挺疼的。
以老板钱桐为首,几乎所有人都对姜准打人颇有意见,但是碍于眼下这种大雪封山的情况,对比一下两位警察和在场其他人的体型,老板少见地没有发表意见。
聂诚让王晓志过来扶起徐建军,让冯永庆看好熄了火的胡雯,自己拎着另一把椅子放到大厅一边,拉着姜准让他坐过去。
“我回去自己领处分。”姜准在他耳边轻声说。
聂诚没理他,把他按在椅子上,转过头对胡雯说:“徐建军刚才说的事情你认吗?”
“不认!”胡雯呲着牙怒叫道。
“少装神弄鬼。”聂诚有些不耐烦地说。
他意识到自己的烦躁,深吸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在胡雯面前来回走了两圈,问:“马家媳妇死了吗?”
胡雯瞪眼道:“我怎么知道!”
“你知道。”聂诚说,“你自己可能没发现,你说谎的时候会瞪眼。”
他在单独询问胡雯,问到她是否认识死者时,胡雯就下意识地微微瞪眼。这只是一个小动作,有很多种解释,比如姜准之前说的“普通人不想和命案有牵扯”。不管原因为何,小动作的隐藏含义是“怕担责任,急于否认”。但是徐建军的指控与甄思哲案不同,胡雯原本不在嫌疑范围内,和马家媳妇应该是八竿子打不着,急于否认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仅仅从一个细微的表情来推测,未免有些武断,但是这个小动作在她被问到敏感问题时两次出现,就像平面上两条直线无限延伸后出现的交点,不是偶然。
聂诚猜测,这个瞪眼的动作对胡雯来说就像警示灯,大脑在提醒她问题触及危险区域要注意悬崖勒马。
胡雯夸张地皱起眉,试图掩饰眼神里的动摇,“警官,你别随口污蔑人。我们老家离他说的那个地方十万八千里,根本不认识什么姓马的。”
她丈夫冯永庆在一旁点点头。
“你说的老家是你丈夫的老家,还是你的老家?”聂诚问,冯永庆刚要张口,他没给他立刻辩驳的机会,警示道:“想好再说话,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话负法律责任,一个人的经历可能作伪,骗骗普通人还行,公安这关是过不了的,为别人遮掩,小心把自己陷进去。她是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的,还是生活在你附近的村庄城市,你有没有见过她的老乡?”
冯永庆犹豫了,他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胡雯,又点了点头。
“说说看。”
“她和我不是一个地方的,但是她老家在南方,我见过她的老乡的。那个地方离他故事中马家闺女去打工的地方很近,我见过的老乡只那一个,所以不能确定她是老乡还是工友。”冯永庆说。
胡雯气得狠狠在他背上擂了一拳,“你胡说八道什么!”
冯永庆不敢看她,嘟囔着:“你今天不对劲,我婆娘不是这样的,虽然嘴碎,但是个良善人。你今天的样子不对。”
胡雯气红了眼,把冯永庆推到一边,骂:“我看你是吓傻了你。”
“我没傻,你要是马家人就赶紧从我婆娘身上离开。我可告诉你,我二伯是有道行的。”
聂诚听得直摇头,说:“人心中的隐秘被戳破,难免会失态。马家媳妇再怎么整容,脸可以变,但整体的身心状态从五十多变成三十多不太可能,你不会没有察觉。”
冯永庆迟疑地点点头,胡雯眼神盯着他,不知道这位警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之前说和胡雯结婚十年,她就算能骗你一时,也不可能骗得了你十年。但是死人就不同了,只需要瞒过停灵的三天万事大吉,如果丧事在正月里,就更容易。”聂诚不急不缓地说。
胡雯霎时变了脸色。
“你是马小雨吗?”
胡雯全身都在发抖。
“马家媳妇的死因存疑,但如果你是马小雨,骗保就是板上钉钉了。你现在不用辩解,明天雪停了到警察局再说,有你好好解释的机会。”聂诚说。
“我要上楼看看,老板你帮忙协调秩序,看好这里,不然出了事,损失最大的还是你。”聂诚嘱咐道,又对姜准说:“这里交给你了。”同时警示性地看了他一眼,得到姜准保证不打架的眼神,才上了二楼。
如果胡雯是曾经的马小雨,而且为了骗保有过杀人前科,再次动手心理负担会比一般人小很多。她和冯永庆都不擅长说谎,在回答是否认识死者这个问题上都有遮掩,聂诚认为两人不光认识甄思哲,而且还被他骗过。但是眼下这个案子,他不倾向于胡雯是凶手,毕竟甄思哲体型摆在那里,他不认为她能无声无息地绞杀他。
手电的冷光在二楼漆黑的走廊里打出一道光柱,路过204室,他先回到自己和姜准住的201室,找到自己的公文包。
在徐建军指证胡雯前,姜准提醒他搜证时,他就想起那份文件来了。
从魏远家拿的文件,他还一直没看完。
再次解开牛皮纸文件袋的线绳,聂诚抽出了里面的资料,只有三页A4纸,是姜准的简历,详细地记录了他人生中的大小事件,正有红笔的备注,反面是满满的红字。
正面简历部分中“火灾”两字被圈起并引出一条红线,写着“火”;双胞胎哥哥姜淮去世那一行中“姜淮”被画了圈,旁边没有写字而是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聂诚对姜准的事烂熟于心,几眼扫完正面的个人资料,除了列举的事情详细,甚至包括他参与过的重大案件的大概情况,倒也没有特别惊人,至少他的名字仅是出现在校友和同事那一列——看到这里,再焦头烂额,他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他翻过纸页开始看背面,背面是大段紧凑的红字。聂诚单手翻过来,看过三行,额角的汗涔涔而下,不自觉换了个姿势,双手手肘抵着膝盖,两手如临大敌般各捏着纸页一边,聚精会神地一行行看下去。
这些红字是魏远写给自己看的诊疗备忘录,第一行直接表明:
“姜准患有PTSD,患病原因是目睹了哥哥死于火灾,对火产生了超出常人的惧怕。原本他只对能够造成巨大破坏的大火抱有强烈的恐惧,但最近对任何火都有抵触。”
聂诚判断他得到这些资料不会太久,前面大部分诊断应该来自于姜准这一年多里的多次咨询。姜准最初找到魏远是为了治疗他,然而在咨询过程中他很可能找到了自身的问题。
他想起月前那个雪天,姜准在酒吧喝醉闹事,邓汀被叫去处理,在邓汀的描述中,姜准当时向一个年轻女孩发难,她当时正举着蜡烛和男友秀恩爱拍照片,那个蜡烛恐怕就是根源。
还有刚才也是,胡雯在推搡中把他挤到壁炉前,聂诚的视线一掠而过,想提醒他小心身后的火堆,万幸姜准及时站稳,可他这一分神就被徐建军摔了个正着,紧接着姜准拎起椅子砸来,他以为他只是生气了。
魏远这几行字将这些事串了起来,他终于发现了事情背后的一部分。
然而在数码大厦和派出所的时候,他为什么也这么暴躁?他仔细回想一遍,至少这两个场景里,确实没有出现火。
聂诚思索着问题以及魏远笔下的“最近”两字,继续往下看。
“他是戒备心非常强的人,在我这里咨询大概一年后才说出他的哥哥和他是双胞胎,我立刻意识到问题严重性,明白他的病灶并不在于火,而在于他的哥哥。火灾的那一天,他仿佛看着自己在火焰中燃烧、大笑、哭叫,而且他说记得火烧上窗帘,屋梁倒塌以及门外惊慌的路人和匆匆赶来的消防车,这些本该是屋内人的视角。他说,他有时不能确定死的那个人是谁。
“我听到这里时,也产生了这样的怀疑——难道他是姜淮?如果是长相非常相似的双胞胎,他们自己之间悄悄调换,亲近的人或许会发觉。但是患者的父母常年忙于工作,对兄弟二人并不了解,而且遭遇变故后性格产生变化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如果不是有意调换,是在看到’自己’被烧死后,情感上无法接受,理智上有类似’幸存者综合征’的倾向,进而产生了身份认知障碍,那么他极有可能真的是姜淮。”
聂诚看到这是忽地站起身,将资料甩在床上,用一手攥着另一只手的拳头,在屋内走来走去。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对姜准很熟悉,了解他的为人,他和潘虹月口中的杀鸟少年绝对不是一个人。
但是逻辑和理智始终在他耳边聒噪:你又没见过姜淮。
如果姜淮产生了身份认知障碍始终认为自己是姜准,从而以姜准的方式来生活,现在只是开始回忆起真实的自己了呢?
少年姜淮会因为烦躁杀害动物,那现在的他也可能因为一句话而杀人。如果他是姜淮,他很可能是凶手。
不,不止是这样。如果他是姜淮,那么姜准在十五岁那年已经死亡,他以“性格幽灵”的形式在姜淮身上多活了十几年,现在姜淮要醒了,那意味着姜准将会彻底死亡。
不,不对,他爱的从来都是姜准。
就算存在身份认知障碍,一个人的本性也不可能完全隐藏。就像胡雯不可能马家媳妇,否则她隐藏得再好,与她夫妻十年的冯永庆也会发现破绽。
他和姜准认识将近十五年,曾经朝夕相处,做过最亲密的事情,他不相信魔童一般的姜淮能骗过他刑警的眼睛。
冷汗已经湿透了他的上衣,门外走廊有人在叫他:“聂警官,聂警官”。
他没有理会,一会儿传来了敲门声,门推开了一道缝隙,结伴上厕所的钱桐和冯永庆探头进来说:“你在这啊,姜警官说让你有空下去一趟。”
聂诚背对着他们坐在床边,心不在焉地应道:“知道了,你们赶快回去。”
他声音有些小,像是自言自语,钱桐耳朵有点背,没听清他说什么,又连问了两声“什么,你说什么”。
聂诚猛然转过身喊道:“我说知道了,出去!”
两人没想到会在聂诚这里突然踩了雷,被他吼得连退两步,连滚带爬地下了楼。
聂诚顾不上自己的工作态度了,他现在只想看魏远接下来还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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