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也这样想着,每次宋徽明来,他都尽量把自己藏起来,恨不得将整个人藏在落日的阴影里,随着风去,让宋徽明再也找不到他,让暴戾而冰冷的眼神再从他身上扫过。
这样的状态又持续了八九年。
长明地域辽阔,南北传递消息极为不便,是故当地方信官将乐王病故的消息带回京城时,宋徽齐的头七都过了。
这头宋徽明忽然想起傻子身上的护命鬼童,心道眼下的自己对傻子避而远之,他好好活着,总不会再被别人凌辱,护命鬼童养在他身上,也是无用,不如将小鬼拆下来,把生死如常的命格还给傻子。
只要他别再接近傻子,那股孽障兴许就不会再造孽了。
宫廷修士上门时,成碧正在和傻子吃饼。成碧见了穿道服的修士,心知他们是冲着傻子来的,便起身行礼:“不知几位大人来此,是为何?”
修士道:“奉陛下之命前来,给他消灾的。”
成碧不知护命鬼童的事,却无可奈何,只好将傻子交与修士。那修士拂尘一甩,软毛在傻子额间一点,遂低念几声咒语,笑道:“郎君,陛下让贫道来解的东西,现在已经失效了,这小东西离了原本的咒术,还能再活几天才死,还请郎君不要担心,它如今已经伤不了你了。”
见傻子不说话,成碧便代他谢过修士。修士走后,皇后娘娘那边又遣来宫娥,交代些事。
原来是前几年宫妃礼服首饰制式翻新,部分后妃的几件首饰因料子稀缺,一直拖着,那宫娥送来的,正是成碧缺的两串木珠。除此之外,还有一串手链没有着落。
成碧道:“多谢姑娘,不知皇后娘娘可还有别的事?”
宫娥道:“公子,奴正要向您说这事呢,大概下个月,乐王世子要进京受封,家宴上,您也是要去的,这木珠也才做出来,您差的那串手链,我家娘娘说她正好有件料子样式差不多的私藏,让您先戴着用。”
“……进京受封?”成碧不解道,“乐王殿下呢?”
“乐王殿下染了寒疾,已经去了!所以才要他的嫡长子进京继承王位。”
成碧只道世态无常,算来乐王殿下如今还不过而立,便早早离世,幼时最受宠爱的帝后幼子,却少年遭变,落得如此凄惨下场,让人落泪。
受了皇后的恩,他便笑道:“替我谢过娘娘,带些糕点回去给娘娘。”
小宫娥应了声,跟着他宫里的太监领糕去了。
再回头,傻子已经坐回了原本的位子,面上波澜不惊,如一汪死水,默默地啃糕。成碧见了,忙倒了杯水给他,轻声道:“别噎到啊。”
傻子点点头,接过他的水。
成碧对他看了又看,心道还好傻子是彻底忘了乐王的事,不然现下,怕是要哭昏过去了。
又过几日,夜里,去送水的太监惊觉傻子不在房里,连带惊醒了成碧,一群人慌慌张张,连夜在宫里找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他。
在宫西一处废弃的柴房,宋徽明以前关他的地方。
第111章 西土
静谧的夜里,忽然传来数声惊叫。成碧两腿发软,硬撑着喊道:“先把人放下来,安妥稳了再去禀告皇上,先把人放下来!别叫了,先让他下来!”
一阵混乱后,被吊在半空的尸体总算着了地。天冷,尸体也凉透了,成碧心中悲切,抱着傻子痛哭不已,隔日宋徽明来,匆匆看了一眼,便要走。
“先按后妃规制入殓,其余的之后再说,乐王世子进京,丧事先放一放。”
这对傻子来说已经算是很好的待遇了。傻子没有柩殡的地方,他本想带他回他宫里,给他守灵,守在破柴房门口的宫人却道,公子,陛下说了,这灵柩不能搬到别的地方去,晦气,就在这放着吧。
晦气,晦气!
成碧愤愤不平地想,傻子都是你害的,喜欢时待之如猫狗,不喜欢时不是打骂凌辱就是视而不见,现下人被逼死了,你居然嫌他晦气!
他忍不住哽咽,守着傻子整整一天,适逢入夜时,皇后娘娘遣宫妃找他,他低声对傻子说声“我去去就回”,回宫换了身衣服,直赴凤仪宫。
一群太监宫娥守在柴房外,其中资历老些的,都知道傻子以前是被宋徽明剁了又剁的倒霉鬼,不过就是陛下玩腻了扔一边的禁脔,连正经的宫妃都算不上,他们同傻子的交情远不及碧公子,更觉得他不是傻便是蠢,不和诸位权妃交好,反倒守着这个有一日没一日的傻子,人死了还来守灵,感动给谁看呢?
如此想着,自然没有人愿意进屋,离屋中的灵柩再近些。反正碧公子不在,摸摸鱼儿,大家彼此也就心照不宣了。
灵柩之中,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方不见光亮的黑暗中,它笑嘻嘻地从尸体的衣物中爬出。它无甚甚至,哪怕再过几日便会身死,也无知无觉,在熟悉的身体和脸庞上蹦跳、奸笑,用畸形的手足戳尸体已经冰冷僵硬的脸。
嘻嘻!嘻嘻!
他向以前一样,喜欢在他的耳后爬来爬去,伸出蛇信子,在他耳廓上舔来舔去,换做往常,他的寄主早就被吓得抱头鼠窜,惊叫不断了,可眼下,尸体一点儿反应都不给。
它鼓起腮帮,狞笑着要教训这个不好玩的寄主,却忽觉背后一凉。
一股陌生而凶煞的意识正在凝视它。
它回过头去,便对上一双猩红的瞳子。
咦?
噫——!
利爪穿胸而过,继而将它撕碎,它看到的最后景象,是面色苍白的厉鬼在啃食它的另一半脑袋。
悲象让人目不忍视。
雁闻关了水晶镜,叹气:“藏机兄,你觉得宋公子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撞见乐王那次,应该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否则也不会假借成碧的名义,送去一份让乐王神伤的礼物……”他想了想又道,“有没有可能,宋公子除却疯癫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失忆过?他学乖装傻,一是为了少挨毒打苟且活命,二是为了让宋徽明放心拆了他身上的护命鬼童,能让自己好死,三就是为了能有机会见一见他唯一挂念的十五皇子。”
雁闻登觉背后凉意彻骨:“若真是这样,帝君现在头顶的那三债,真是没冤枉他了。宋公子这辈子过得太惨,死后也不得安生,造孽啊。”
藏机看向下界的某人,道:“天要亮了。”
雁闻也看了一眼,补充道:“帝君又变回小道童了。”
却见下界,天蒙蒙亮,小道童拖着厉鬼的新假身,将他带离一片废墟。全瑛如今是上神本体下界,比之前用分身时便利许多,听闻动静的下界大能想借之前动荡追踪他,完全不可能,他带宋徽安出了废墟,袖子一挥,便将他带到了郊外。
初一看这片林子,便让他想起在灵棺中让人毛骨悚然的经历,再低头去看昏迷中的厉鬼,见他如同熟睡一般,面色祥和,便安心了。
天蒙蒙亮,他在树下守着宋徽安,待到朝露散去,怀里的鬼眼皮一动,缓缓张开,露出还有些迷茫的眼。
“阿沐……?这是怎么了?”宋徽安醒来,头疼欲裂,揉了揉太阳穴道,“我记得之前……?你没事吧?”他想起小道童被人踩断血骨的惨象,忙坐起身来,抓着他的手将人从上到下摸了一遍,“哪里断了?”
“竹哥哥,我没事了,”全瑛道,“哥哥你昏了之后,那群臭道士伪君子又对如何分赃的事起了嫌隙,吵了半天没动静,忽然就大打出手,打到最后死光啦,弟弟留着口气,就趁乱带你出来了,顺带偷了尸体身上的灵药,将哥哥你的桃木假身补好了。”
他面不改色,除了那群臭道士死光了,就没一句真话,宋徽安皱眉,好好感受着假身与鬼体之间的联系,道:“好像动起来的感觉和以前不大一样。”
“兴许是加了灵药,若哥哥不喜欢,等找到料子了,弟弟再给哥哥雕一个。”
“不用,凑合着用吧,”宋徽安心疼小道童,又颇为忌惮地道,“怎么回事?那些人真都死了?”
全瑛道:“真都死了,咱们现在逃到城外了,竹哥哥,你若是不信我,咱们回城里去看看,各家道人,现在准都围着那片废墟,给自家前辈奔丧呢。”
“……那个‘段朗’也死了?”
“死了。”
宋徽安端详小童,沉默两秒,笑道:“哥哥信你。现在我们往哪去?”
南土仙门大乱,又出了这等惊天大案,在未来的数十年中都要群龙无首,免不得生出什么乌烟瘴气的事,如若要离开此地,便趁现在走最好。
“竹哥哥想去哪儿?”
“借你罗盘一用。”
全瑛乖乖拿出罗盘,宋徽安随手从地上拾起一粒石子,用帕子擦干净上面的灰,朝罗盘盘面上轻轻一丢。
石子蹦跶两下,落在了西方。
“就去西土吧……西土是四土中最大的一土,真想去看看有什么新奇东西。”
全瑛莞尔:“我陪你。”
说走就走,全瑛带着宋徽安御剑而行,日行千里,朝在朝晖,夕至车杭。全瑛原先不想来此处,可宋徽安远远地在天上一望,便说对着大漠很有兴趣,他也便顺势降落于此。
但见黄沙阵阵,金黄的沙谷间不见植被,连天都像是黄的。
宋徽安站在古老的地界碑前,望向斑驳石碑上古老的文字,道:“车杭?这是‘昆元珍宝泉,车杭黄金地’的那个车杭古国?”
全瑛真身神识何其强大,只一下便能确定二人此时方位。他们此时,的确是在车杭外围。
车杭原指西土一个分部极广的民族,根据文献,这支生活在西土沙漠中的族人大约数万年前便已建立起极为繁华的文明,且宝矿众多,相传黄金遍地,由此名扬海外,只可惜车杭有一日忽然灭亡,这片大漠千百年来虽鲜有异常,但时不时会发生凶案。崇欢几次三番带神官下界追查,都查不出所以然来,全瑛不关注西土,也仅知车杭沙漠下,似乎还埋着几座仙冢。
这几座仙冢的年代更为遥远,有求道神死的修士墓葬,也有精神衰亡而死的真仙之墓,天宫对死者禁忌颇多,是故数万年来,都没有管理这片地。
他们死在这片土地上,一切的身外之物便都是留给这片土地的馈赠,早已修得真仙之身的神官,自然拉不下脸去和还在修行的下界修士抢法宝。
而在普罗大众的凡人认知里,他们对车杭的印象,也不过是传说中的宝藏之地。
全瑛道:“竹哥哥,这地方荒凉得很,怪可怕的,咱们要进去吗?”
宋徽安不作答,却听风声卷来驼铃清脆的声响。天色将沉,远处的沙丘后,陆续转出一条长长的金红光点。
是驼队的火把。
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一队身穿各式校服的修士。宋徽安奇道:“修士也来这种地方么?看来这地方有几分有趣之处,阿沐,我们不如跟着他们走一遭?”
全瑛心中叫苦,又想只要他开心便好,当即御剑,带他飞向那队人马,口中喊道:“诸位道友留步!我们是从南土来的散修,迷了路,不知去往何处,不知道友可否收留我们一阵!”
放眼望去,队中皆是样貌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女,修为尚可,更有不少妖修鬼修。想来西土族群更为复杂,并非南土东土那样纯粹的人类社会,能看到异族修士,也稀疏平常。
那为首的青年打量他们片刻,瞧不出什么异样,便道:“二位道友,你们顺着这个方向,往前飞约百里便可飞出这片大漠,我等此次进入此地,是为了进入仙冢寻宝,此行凶多吉少,二位道友就别跟着我们了。”
一听“仙冢寻宝”,宋徽安便两眼发亮:“此地有宝?”
“有啊,”青年道,“车杭古国沙漠中的仙冢,每六十年一开。若道友想跟来,我们也不反对,只是进了仙冢,是福是祸,贫道可就不能保证了了。”
【作者有话说:时间线回来啦~还记得朝晖篇的剧情吗_(з」∠)_】
第112章 仙冢其一
青年态度分明,不劝也不邀,悉数皆请他二人自便,折页合情合理,毕竟对他们与行人而言,全瑛和宋徽安才是计划之外的外人,下了仙冢凶吉难定,自保都难,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至死活,他们便是管不了了。当然,若是有本事活下来,还能捞到宝贝,且能不能有本事抱住这宝贝,也就要各人心里有数了。
全瑛倒不怕这个,他如今真身下界,不过是压着上神权威,遇见谁都跟过家家似的,自然不怕宋徽安再出事,他见宋徽安眼睛亮晶晶的,便道:“那小道与兄长便跟着各位道友了。”
闻言,青年身旁的女修皱眉道:“师叔,这二人来历不明,万一进了仙冢给我们捣乱可怎么办?这仙冢六十年一开,稀奇得很,多了两个人,可不就多了让那法宝被人抢了去的机会?”
青年摇头道:“这法宝能不能寻见,又认不认主人,都靠得缘分,这二位道友面善,想来是和善之人,他们出来西土,咱们尽地主之谊带二位走一程,又有何妨?”
女修撇了撇嘴,不再说话。全瑛在朝那些修士看去,心道没见到假段朗那样的神秘人,安全得很,便拉了拉宋徽安的手道:“竹哥哥,总站在剑上也累,弟弟给哥哥变匹马出来。”说罢从宽袖中取出张白纸,抖落两下,皱了吧唧的白纸便骤然在空中膨胀变形,遂变为一匹矫健高大的黑马。黑马颇不适应大漠的风沙,喘着粗气,甩了甩粗长的尾巴。
这由纸变活物,也并非什么独门秘法,是故在场无人投去惊异目光,全瑛下界几月,低调惯了,不同难易的法术都拿捏得当,绝不会用错场合。
宋徽安倒十分欣喜,拉着他上了马,二人跟在队伍末尾,朝偏偏黄沙的深处去。全瑛一面想着何时才能送走宋徽安这祖宗,一面又琢磨起昨夜之事。
本来是好好的出游散心,不想硬是变成了出人意料的血斗,消失的“假段朗”,以及失踪的破云剪,都是他心头无法消去的疑云。
紫金殿上,忽然回荡起殿主低沉的声音:“破云剪的下落查到了么?”
雁闻答道:“涵川已经将此事上报给玄文帝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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