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婪沉默了片刻,“你自己亲身经历过,你…应该知道,被杀死的恐惧和痛苦,是难以磨灭的。”
贪婪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分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第一次见到是沈家被人指使灭门,那一次沈长楼没有逃过,腹部一剑被钉在树干上,硬生生流血致死。
那时他分明脆弱到极好掌控,面对无妄之灾却没有一点的阻止力量,泪水都流干了也无法摆脱腹部的那把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血一点点流尽,四肢变得冰冷起来。
贪婪冷眼看着他挣扎死去,突发奇想想要玩一个游戏,想要看看一个双手从未沾染鲜血的人是如何杀掉另一个人的,于是恶念从心底攀上,贪婪将自己一半的魂魄塞入了他的身体,让负面情绪在他体内膨胀,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勒令他亲手去杀掉灭门的仇人,一个也不放过。
贪婪本来以为这个游戏很快就会结束,但是它低估了沈长楼内心的善意,他不肯杀人也不肯害人,即使自己一遍又一遍告诫他这丑陋的人世间无非是杀和被杀,即便被人伤害了他依旧不肯去伤害别人。
贪婪想:多么愚蠢的人啊。
那些人是那么肮脏低劣,所在以三师兄和四师兄在复刻秘籍被大师兄和师父发现阻止要逐出师门时,才会连带着他一并杀死,然后纵火烧道观,将仍在睡梦中的江寒,一并焚烧在火中。
他们二人一人一刀捅进沈长楼的心口,刀刀恨极的模样。
即使被刀刃再次捅入心口时,他也依旧不明白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平日里待自己这般友善这般温柔的师兄们会因为一张秘籍而将自己杀死。
仅仅是因为一张秘籍,仅仅是因为挡了他们的路。
他不敢置信,只觉得好笑,讽刺。
所以沈长楼彻彻底底地疯了,他做到了。
贪婪应该感到欣喜的,但它并没有。
它只为沈长楼觉得悲哀。
兔死狐悲的悲哀。
贪婪望着他:“你不必为此感到惶恐内疚。”
“你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杀你,这世间本来就是这样,你从来都没有做错过。”
第19章 心迹其十九
翌日
东方刚见鱼肚白,昨夜时雪势渐大,一夜下来庭院里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唯一一条可以下山的小径也淬了一层厚厚的冰,倘若是不会武功的人,下山定会是极险的。
沈长楼手里的勺子搅拌着黏稠的糯米粥,颇为不喜地把里面乱七八糟的豆子全部剃干净,而心思却从那件白衫子一路转到昨夜与贪婪的那番话,而面上仍然让人摸不透他内心的决意。
“师父,薄衣不禁寒。”季舟神情很认真地将手上那件裘衣给沈长楼系上,确保将他身子遮得严严实实,透不进去半点风,才满意地松了手。
裘衣里子是黄澄澄的貂绒,似乎还采的是腹部的皮料,柔软而并不沉重,却是采用了李十三娘独有的纹水绣法,看不出一丝缝制的针脚。
沈长楼瞥了季舟一眼。
他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白衫子,与平日见到的模样都不一样,道不清楚不同在哪里,分明还是同一个人,却似乎总有哪里显得更加突出了。
沈长楼一贯想要从他身上捉出些毛病来毫不留情奚落一通,目光从他左颊塌上碾出的红印一路滑到衣服上尚未熨烫过的褶皱,然后一头栽入他可怜巴巴望着自己的漆黑双眼,居然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确实是不一般了,就如同从树梢上花苞里抽长开来了一朵白萼梅,原先眉目间棱角尚还稚嫩,带着一种让人心疼的倔强,总是让人把他的年龄混淆得更加年轻,让人以为他只是一个手无爪牙的孱弱少年。
而如今每一分每一寸都如同被锉刀切割开来,血淋淋地露出其中残忍的温柔的桀骜的,一切诸如此类愈发沉重的东西,带着沉重的血腥气味,如果说以前尚还少年,难以联想到前几世后来所作所为,而至了如今每一分乃至每一寸的轮廓,都像极了后世那个弑父弑亲取而代之,铁血手段的武林盟主。
沈长楼开始怀疑自己这一次早早把他拘在身边,折断他的羽翼究竟是对是错。
他用目光重新审视着季舟,惊疑不定地掩饰去神情细微闪烁的错愕,低头押了一口茶。
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定数,天意造化,他与季舟之间的隔阂如同天堑一般将二人分隔两地。
喜欢?
沈长楼心说,现在季舟不过少年心思,遇见了合意的人便忍不住互诉衷肠,恨不得将世间一切至美至好的捧上去,倘若再过十年,再过二十年,那时即便是再好的皮相也已然迟暮,徒留满嘴刻薄相,到那时红粉佳人在侧,想必他不可能不动容,不可能不看透。
人世间的柴米油盐会把他逼疯的,到时候他便会明白自己当时做的选择是有多么轻率愚蠢,他定会后悔的。
沈长楼这般想着,口上便也是这般说了出来,似乎笃定着这一切,连神情也是平静至极。
季舟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淡去,神情似乎是错愕又似乎是受伤,眼眶似乎微微有点红,只是紧紧抓住了沈长楼的衣袖,恶狠狠地用唇抵着他的喉。
似乎要用利齿撕裂来他的脖颈,尝尝眼前这个薄幸人静脉中血的冷暖。
但季舟终究舍不得这么做,只是犬齿示威般摩挲着沈长楼的喉结,然后吻他的下颚,低声说:“师父,你太自私了。”
他如同孤独的小兽一般呜咽着呐呐出声:“你都未曾试过,你怎么知道?”
他呢喃,“你瞧啊,师父……我为你着了新衣,我也会为你寻来医治身体的灵丹妙药,只要你想,这世上就没有人可以阻拦我们。 ”
他哽咽,“我们会好好的,会长长久久,你会活到百岁……不,百岁怎么够呢?要活到千岁万岁。”
他话语尽是孩子气般的胡闹,他呢喃着反复证明,满口语无伦次,连带着双眼都泛红,可怜巴巴地乞求这什么。
他神情似乎笃定又似乎绝望,如同疯了魔一般紧紧搂住沈长楼,似要将沈长楼融入自己骨血当中。
他说:“师父,你爱我。”
“你得爱我。”
彼时年轻的武林盟主也是这样直勾勾地盯着檐下的道长,将唇紧绷。
“我定是见过你的。”
卷边弯刀压着锈迹斑斑,血气四泄,紧贴蓝衣道长的颈侧时撕裂皮肉,斜淌出猩红,舔舐干净血液的温度。
光影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将依偎的影子拉扯得静默单薄,鹤翎剑淌着不知何人的血,斑驳血渍也溅落在沈长楼苍白的鬓角眉梢。
他分明是杀了许多人的,也杀得疯魔,道袍膩着一身的血,唇角却促狭上翘,然后偏头用唇角抚过年轻盟主眉梢。
逗弄一般开口。
“盟主,你尝到血的气味了吗?”
“……嘘。”
血的气味污脏了眼前人。
弯刀的剑锋挪开沈长楼消瘦的脖颈,贴着他的腰际划开他的层层衣物,青年人握剑的手很稳,似乎在兴致盎然地剥开一件礼物一般漫不经心。
冰冷的刀刃刺穿了沈长楼的腹部,殷红浸湿他被血染红的蓝衫子,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雨水吻着沈长楼的脸颊淌下。
青年人吻落在他轻闭的双眼,神情如同对待情人一般温柔。
然后慢斯条理地笑了。
话语森然。
“我盯着你呢,道长。”
“你活一次,我杀你一次。”
“你活百次,我杀你百次。”
“别想逃。”
……
太久了,真情假意他已经分不清了。
沈长楼将一些极久远的情感脑海中翻出来不断揣摩,咀嚼着临摹着,拙劣地模仿出深情的模样,想要学习着回应他一个笑容。
但还是太容易看破了,即使刻意伪装了柔情,却只会让人一眼看透后失望透顶。
季舟不忍心拆穿,也不愿意说破,望着他这副模样已然噤了声,只是死死地搂着他。
季舟说:“别走。”
沈长楼低声道:“我不走 。”
季舟听见他的应允,苍白的面色才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
沈长楼继续说,“但我不会原谅。”
他睁开双眼,平静地看着季舟,看着那人错愕的双眼。
沈长楼微微顿了顿,似乎欲言又止,漆黑的双眼里面投射出季舟的身影。
季舟他又瘦了,站在风中显得憔悴极了。
沈长楼迎风站着,心思不定,想起去年冬日亲手折断的白萼梅,念起捅入腹部的长剑,痛苦在皮肉间炸裂,思绪错乱。
沈长楼不明白,既然在一起就只有互相折磨,为什么还要勉强对方呢?
他不懂这些,或许是天意弄人,让他连曾经能够感知到的喜慕憧憬这些幽微的情绪,到了现在也已经断七情绝六欲,只觉得索然无味。
甚至多余极了。
“我都明白。”
“你自一开始来我身边目的就是不单纯的,便是遵从武林盟的命令来清理名册的,天下第一确实惹人羡艳,但是谁也摸不透我是否有反心。”
“所以你想要除掉我,就连你每一次出门下山,也不过是为了消减掉我的势力,解决掉我的人脉,借机加固武林盟的威信。”
季舟身子一个颤栗,寒意如潮水般浸染了全身,冷得连他双唇都颤抖起来,只是睁大双眼,死死盯着沈长楼不断开合的唇,似乎要竭力让声音停下。
他声音嘶哑,“不,不是……”
“不过这一切我都不在意。”沈长楼突然打断了他,决定说得更透彻些,“自一开始我便明白你抱着什么心思,也明白你的野心与谋划,不是看不透,只是不欲说。”
“你手段不足,却是比任何人都要心思缜密。”沈长楼道,“所以你十几年来偷梁换柱,就连季子澜都没有发现半分。”
季舟瞳孔一缩,竟然有惊恐一瞬闪过。
他不明白沈长楼是怎么发现自己深藏多年的秘密的。
犬牙深陷下唇,伤口处渗出的铁锈气溢满唇齿之间,温热吐息混淆在血气当中。
季舟后知后觉得感觉到疼痛,一个接近荒唐的念头骤然在颅中炸开,他乱七八糟地想:我早知道留不住,可偏偏又冒着风险将他留了下来,我在他眼里定是个既可笑又可悲的蠢货吧?
在他眼中,我定是一个笑话。
顿时委屈怨恨痛苦后悔各种情愫相继在心底涌了上来,他望着沈长楼,慌乱地指责道:“你们都是骗子。”
他胸膛因为呼吸而急促起伏着。
如果不是骗子,为什么在他出生后仅仅留下一块玉佩就将他抛弃在城隍庙?!
如果不是骗子,为什么他们又在土匪来临的时候将他一个人抛弃在城里?!
那人口口声声说着会好生照顾他,说着会让他不再颠沛流离,说着比谁都漂亮好听的话……最后不也是为了那个人给他的一阵鞭挞?
沈长楼见他满脸怨恨的神色,别开了双眼,蹙着眉,神情似乎有些疲倦。
他开口:“季舟……”
“在你眼里,仅仅只能看见旁人的过错吗?”
“所以,这就是你可以任意指摘别人的原因吗?”
“你才是自私。”
话语竟是严厉。
季舟一怔。
沈长楼静静望着他,神思逐渐飞远。
第20章 心迹其二十
沈长楼初闻季舟的名字是在江南。
客栈窗外狂雪卷去满身炽热,徒留满身严寒刻骨铭心,洗到泛白的旧道袍满身缝缝补补,空落落架了他满身消瘦。
有姑娘透过新柳色的卷帘瞥见少年,一时心思想起在窑里过烧的冷瓷,疑心窥见了风花雪月,再望少年剑匣旁低顺垂落的拂尘,抚掌笑言:应是道子来江南。
彼时的沈长楼尚还年少,怀揣着满腔彻查灭门案的心思,瞒着师兄逃下了山,一头栽进了江南烟雨朦胧里,要了三四两烈口的米酒便直往喉中灌。
少年道长初尝酒味,便是醉了个七荤八素,脖颈一路漫上红潮,偏生撇着嘴做出个一本正经的模样,拢起眉头不苟言笑,便是掌柜家姑娘来哄劝他饮解酒汤,也只是戒备地抱着剑,不让人上前。
便有人动了坏念头,存心要道长酒后失言,有一下无一下地用酒逗弄着他多说些话,轻佻市侩话语从那些人口中说出,小道长家中前养尊处优,便是入了道观清修也一贯是被师兄门娇宠着,何曾听过这些粗鄙的话语?
直把他逼得眼框通红,不肯开口说一字,那些人才自觉理亏地闭上嘴,面面相觑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因何将道长哥哥气成这样?”
便有二三少年推门而入,领头的人合着折扇,似笑非笑地开了口。
那少年外面披着孔雀蓝的大氅,里头是一件墨绿色的曳撒,金鞘压着弯刀系在皮质的腰带上,一双柳叶眼微弯着,自顾自是散漫敷衍的神情。
而后头的少年一高一矮,偏高的少年身上是一件雪白的深衣,便让人想起一棵细瘦的雪松,文弱温和得如同个书生,却看起来是三个少年中最年长。
偏矮的少年一路搬着各种游街的事物忙前忙后,衣服也要简单得很,看起来似是二人的书童,年龄虽小,倒是看起来机灵得很,鼓着小嘴在吃白衣少年赏他的麦芽糖。
“见过二位少盟主。”酒楼里方才还在逗弄小道长的人此时只能匆忙行礼,挠着脑袋讪讪地笑。
“诶~”季舟将声音拖得软绵绵的,似乎颇有些不满,神情却仍是懒洋洋的,看起来有几分小少爷顽劣的骄矜,却好像并不生气,“人家道长哥哥出来乍到,你们倒好,把人气成什么样子了?我这人平生最怕多事,要是气出什么好歹来,我可不管了,这可得算你们头上。”
季小盟主话虽这么说,旁人却明白他不过是佯装发怒,话语间没有过多的责怪意思,便也不曾畏惧,打趣道:“当然与少盟主无关,少盟主可是我们这的贵客,怎敢给您添事呢?”
季谨之一贯是老好人好说话,不同季舟一般喜欢端着架子吓唬人,从一旁书童那取了些玩意便四处发了下去,直把那些已经出嫁的老姑娘哄得眉开眼笑,一口一个小郎君君子风骨,恨不得早些将自家姑娘送上去定个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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