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太子殿下。”
江寒微微躬了躬身,抱拳开口。
“江大将军定是等了许久了,莫不会责怪本宫?”被唤作太子的少年虚扶了下江寒一下,眉宇间一派从容。
江寒平静说:“不敢。”
“本宫听闻金精卫说将军你自无妄山归来,故而大喜,想着怎么样也得好好奖赏你一番。”太子微微扬眉,神情一派温和,“多日不见,将军你又清减了不少。”
“太子不必说这些客套话,想要什么便直言吧!”
江寒扯下遮面的粗麻布,他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直视着太子,沉静而悲哀,眼底浮现而出的愤恨浅显易懂,而少年太子却只能当做视若无睹。
“近日沈长楼来了长安。”太子用帕子细细擦拭着指尖,直奔主题,“朝廷派你去无妄山潜伏了这么久,可不是让你和他怀念当年师兄弟情谊的,本宫要的只有一个。”
“什么?!”
“我要他死。”
太子唇角含笑,话语在唇齿间一个字一个字迸溅出来,近乎刻薄,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在心上刮剐。
江寒面色苍白,少年太子声音却骤然柔和了下来,像徐徐春风一般萦绕在他耳边。
“将军做不到也没有关系。”太子出乎意料地好说话,“只不过朝廷用你当然是因为你有用的地方,如果你失去了利用价值,大有可能成为父皇手中的一枚弃子。”
“你要明白,没有你,也会有别人。倘使是你,手段或许还可以怀柔些,若是别人,本宫也说不定会发生什么。”
“他沈大道长再怎么厉害,一个杀手不行来十个,十个杀手不行来一百个,本宫就不信他次次都可以逃脱出去。”
江寒至此声音已然嘶哑,喉嗓间钝钝得疼痛,他品到口中干裂出的血腥气,只是匆忙低下头饮了一口酒来润喉。
他说:“我可以帮你。”
太子神情欣慰,却听见他再度开口:“但我需要你告诉我,是什么理由需要你必杀他不可。”
太子神情凝滞在了面上,半晌才淡淡开口:“因为一场梦。”
“一场梦?!”
听见江寒不敢置信的话语,他的眼珠微微转动,黑白分明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显得疲倦而劳累,只是从唇中极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一场荒唐离奇的美梦,也是一场难以忘却的噩梦。
记忆破碎间依稀是那人洗到泛白的旧道袍,被刀剑一划,全都支离破碎。
他为了那人的生做了半生的美梦,又因为那人的死做了半生的噩梦,是疯是痴已经说不清了。
太子眼角带笑,很温柔多情的模样。
“我只是,不想要让他死在别人的手里罢了。”
这也许是救他的另一种方式。
江寒突然一阵恶寒,冷风吹过他的身上的青布短褐,背后的布料因为汗水湿黏地贴在背上,冷风袭来,一阵发凉。
他已经分不清对错了。
……
……
玉楼春看着眼前一幕,后退几步撞到他人的胸膛上,她心猛然一跳,危机感骤然而生,抽起腰间长剑转身向后刺去。
剑势被人避开了,她望见白发道长平静的双眼,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嗓一般,说不出声。
“道……道长?”半晌她才从嗓子眼里寄出来一句话。
沈长楼沉静地凝视着她,食指点唇,微微摇头。
他低声开口:“不要鲁莽行事。”
第30章 佞骨其二十九
她想问沈长楼分明知道江寒有可能其心有异,为何还要任由他进无妄山。
她还想问沈长楼此行为何来金陵如此突然。
玉楼春还有许多话来不及问出口,但听到沈长楼这句话却噤了声,将腹中疑惑皆咽入腹中。
看着城门守卫,玉楼春心底一沉,转身看向沈长楼,见他依旧满脸沉静,心底的不安略微削减了些。
即便她与沈长楼各占天下一二,但这长安城中处处都是太子的眼线,也不明白到底有多少埋伏,皇城不伐有大内高手,江寒的立场更是难以琢磨,如果他们真想冲出包围,怕是两面都讨不到好。
沈长楼唤她名讳,她才从楞怔中回过神来,一时间心绪颇多。
玉楼春用余光偷瞥他,似乎是做了亏心事不敢看他 ,匆匆移开眼。
沈长楼眼梢纹红,绮丽诡艳,避阴树梢在斜阳下投射出阴影,斑驳地落在他瓷白的面容上。
他唇齿间笑意凉薄,抿紧了唇,神情淡淡的。
玉楼春心跳漏了半拍,说不上是惶恐还是什么别的感受,似乎是在畏惧着什么命中注定又即将发生的事情。
她突然有种念头,想阻止沈长楼开口。
然而她没有那个胆量去做,只是小心翼翼地望着他,像是在看一场千年不醒的美梦,不忍心破碎。
“拿上这把钥匙去城南客栈带一个小姑娘去寇府寻寇大人,今日一定要带他们出城,甩开所有追兵。”
沈长楼远远将钥匙丢给了她,语气冰冷,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切的发生。
他平静开口:“放心,你不会死。”
玉楼春觉察到他话语间生涩的苦意,比黄连汤还要苦上几分,像是早已看透天机轮回一般,猜透一切的笃定决绝。
她不想去深究,唯恐连自己都看透。
“你我在此还有一搏的胜算,倘若我走了,你当如何?”玉楼春突然觉得指尖一阵麻意,怔楞间嗓间干涩一片,“你不会……”
“不会。”沈长楼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她,“我自有逃脱的计策。”
玉楼春噤声,只是用她好看的眼睛盯着沈长楼,她眼珠颜色很淡,让人想起落花相依流水,清风相抱浮云,让人一眼望进去就是澄澈干净,像是要将自己心剐出来让眼前人看看真假。
她眼角抑不住苦涩笑意,喉嗓软甜得像滚过一斛珠,压着颤音幽幽开口:“你早就不想要活了,不是吗?”
她在质问沈长楼。
沈长楼余光瞥见她眼角跃动的泪光,仅仅一眼便草草收回了目光,声音稳得像是撮上松香的老弦,没有半点杂音。
他说:“是又如何?”
“也罢也罢。”玉楼春笑出声来,故作凶狠倨傲地擦去眼角的泪,咬牙切齿地一字字开口,“你这人本就没有什么在意的,又何苦诓我这么久?你分明知道我这人性子如此,受不得别人疏离,你便百般推拒我一片真心,敬我远之。”
“沈道长,你是何其狠的心?”
话至末处带上嘶哑地哭腔,玉楼春蓦地哽咽了起来,只是刻意凶狠地死死咬住下唇,唇脂混在血丝间,分不清那个更艳些。
她突然想起当年师父要为自己说亲,她那时年轻气盛,见了沈长楼便眼里容不下第二人,不顾师父反对冲着先祖牌位喊着非他沈道长不嫁,结果被罚跪了三天三夜抄戒律。
师父那时执着青竹伞来雨里看她,只是陪她站了一夜,直到三更打响,昼夜更替,她的双腿彻底麻木,才听见师父叹气声。
她问师父所为何愁。
师父那时满心愁苦,只说:“你傻,沈道长虽好,却并不是你良人,为师只叹你一腔热血注定徒劳。”
那是她唯一一次触门规,也是唯一一次责罚。
玉楼春想至此处,心底越伤,指尖扣得掌心血肉模糊,可她偏生又怨不了沈长楼,毕竟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人的一厢情愿,她怪不了别人,只能咬着牙把痛楚往腹中咽。
她仰起头,最后再问了一遍:“沈长楼,你究竟娶不娶我。”
沈长楼听见她带着哭腔的话语,微微蜷了下手指。
她兀自淌着泪,像是非要在烈焰中一起玉石俱焚,不依不挠问出个结果才肯罢休。
玉楼春不甘心。
便是歌坊酒肆里的歌女,只要卖个乖开个嗓沈长楼都愿赏朵花去,无论美丑胖瘦都愿意展颜笑笑。
她自认哪点都比那些轻浮妓子好个千万倍,她虽不通音律但她也曾戎装,江湖上为她倾倒的男子数不胜数,可沈长楼偏生怕极了她这种烈性女子,即便她愿意将心肝都掏出来道一道情衷,沈长楼仍然敬而远之,恨不得用剑划出一道天堑来表明界限。
“我不明白。”玉楼春自言自语,“我是真的不明白,我哪点及不上旁人,才惹得你处处看我不顺眼,处处想着避开我。”
言语间她眼眶又一阵发热,差点又落下泪来。
沈长楼觉得喉嗓有些生疼,似乎吸一口气都带出一阵刺痛来,他抑制住呛咳声,口中血腥气弥漫,却是干涩开口。
“是我负你。”
可诺言岂是轻易就可以承诺下来,即便是心有亏欠,他如今七情湮灭断绝六欲,仅能感受到细微的情感,只能模仿出前几生的情感让自己不成为异类,他不能拖着病体坑害旁人下半生。
“你无需向我道歉。”玉楼春拭了拭双颊的泪,神情再度复于平静,“我本就不能强求你做你不愿做的事,痴心妄想是我之错,不肯悔改亦是我的过错,而纠缠你更是大错特错。”
“我犯了这三桩错误,回师门定会自行领罚。”
她言至如此,声音还是不由得颤栗,吞咽了下口水才强行镇定回来。
“自此我会斩断一切不该有的妄念贪欲,与你守好君子之交,再不僭越。”
沈长楼缄默不语,便望见她双眼泛着红,只是转过身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的丑态。
她说:“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
作者有话要说:
季舟的一天
季四世:又少了一个情敌,开心(正在和季三世合谋着什么)
季三世:玉楼春……她是我上辈子唯一没能杀掉的,真可惜啊。(正在和季四世合谋着什么)
季一世:啥?沈长楼是谁?(疯狂翻越公文中)
第31章 佞骨其三十
沈长楼目送玉楼春身影在长街尽头一点一点消散去,似乎松了一口气一般背部重重地撞击在小巷的青石墙上。
他用手捂住嘴,剧烈呛咳起来,湿滑的血顺着指缝淌下来,肺部像是在烈火中烧燎,剧烈钻心得疼痛。
许久之后呛咳声渐渐平息了许多,他面色苍白,舔着唇将血液卷入口中,像是为了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狼狈。
四周的人群见了他唯恐遭到瘟病,纷纷避让开来,他闭阖双眼,轻轻低喘,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了。
有人走了过来,指节抵住他的下颚,凑近脸去不容拒绝地让他抬起头直视着自己。
沈长楼用漆黑的双眼寂静地凝视着眼前人,挥袖甩开了抵住他下颚的手指,声音冰冷而古波不经。
“晏教主请自重。”
晏楚望着他,一双眼睛像只狐狸般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不慌不忙地用折扇抵住唇,笑出声来,“又见面了,沈道长。”
沈长楼没有理会他,他却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似乎和沈道长每次见面,都处在狼狈的情形下。”
沈长楼冷冷看着他,终于开口:“你想说明什么?”
“本座曾经很不明白。”晏楚唇齿含笑,不慌不忙地收起折扇,“分明这江湖上有的是红颜美人,可上至是宫中太子,下至武林盟那个偷梁换柱的小儿,仅见了道长您一眼便难以忘怀,我暗自笑他们眼拙到竟只容得下一个硬邦邦的男子,还自诩与他们有云泥之别。”
“木林森直到本座初见沈道长,才发现我与他们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凡人罢了。”
“本座一直极不明白。”晏楚嘴角笑意轻快温柔,被春水剑光切割得支离破碎,“我这人风流惯了,怎会仅凭一眼便将情衷错付一个生人。”
“不过现在也不用明白了。”晏楚笑说,“旁人三千黄金买道长性命,沈道长您可当真是值钱,可是杀了你多可惜啊,我只想要将你藏起来,当做宝贝一样日夜赏玩。”
晏楚笑出满嘴森牙,得以解脱释怀的恶意在他眼底游走浮现,十分温柔的模样,他指尖微翘着挑起沈长楼的下巴,带茧的指腹轻柔摩挲着脖颈和下巴交接处,像是在抚慰某种受惊的动物。
沈长楼被晏楚碰触的地方一阵寒毛直立,他望着晏楚,像在看一个疯子,像是看见繁华幕后阴沟里腐烂滋长的蛆虫,那双极好看的眼里难得有了冰冷以外的神情——怜悯和嫌恶。
沈长楼将唇角猩红揩去,仍落着余红,唇角笑意须臾间更浓烈了,光风霁月,管自得惹眼。
他说:“晏教主,原来你也是疯子啊。”
他眼底拢着笑意,黑白分明,是失了色的花,生冷得像是千古不变的磐石,锐利的、凛冽得、刻薄的……用尽世间一切表达疏离的词句也难以形容,目光所落处满目疮痍。
晏楚总是疑心他双眼是刀子化的,好像总能将人剖析个分明,是对就是对,是错就是错,一切守恒排序在应该的位置。
以至于他望着别人的时候,总让人如坠冰窖。
晏楚一时间晃了神,鬼使神差地从后背抱住了他,想要眷留怀中三分热度。
天边火烧云团映得剑光,春水剑在鞘中安眠,悄无声息,舔舐着红色袖袍间半分氤氲热气,像在酝酿一场千秋大业的美梦。
但仍然有剑出鞘,剑风撕裂凝滞破冰而出,剑光明寂长空,剑势陡然一转,对着的却是沈长楼他自己。
长剑自沈长楼腹部贯穿,深陷血肉,从脊背刺穿一并捅入后面拥住他的晏楚。
猩红大片大片晕染衣襟,晏楚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咳出一口血来,在身上奇穴连点好几下才堪堪护住心脉。
沈长楼执剑的手在颤栗,手背青筋暴出,痛楚像潮水般淹没他的全身,他痛得几乎已经连将剑从腹部抽离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死死咬住下唇,下唇被他啃咬得鲜血淋漓,借着石墙才能勉强站立起来。
晏楚如同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你又何必杀敌一千损己八百?你伤的更重,只会死得比我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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