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所有流露的真情皆当做一时间的情难自禁,三口两口囫囵咽入腹中, 悄无声息沉郁在内里,不再提起。
真情几分假意几分,究竟是真是假,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说:“只是我当真不明白,这一世的我就当真这么惹你垂青?”
“你应该明白,我经历的他同样经历过,我犯下的罪孽他也曾做过,那些大逆不道的事只是被你代过了,倘若没有你,他指不定会走上我的后尘。”
沈长楼却说:“他不会。”
此时天快大亮了,云端依稀残着几颗星子,星光黯淡,三两将编织在沈长楼的眼里,浸在荒芜里,连骨子都是透凉的,好在冷淡之上虚构出灰蒙蒙温吞的神色。
他像是文人雅士泼墨作的鹤,恍如梦境中人。
季舟想化为风去吻他的袖袍。
他想:这是我一个人的鹤,只有我可以藏起来。
他的目光浓得像水一般,追逐池鱼而去。
季舟有些情动,欲盖弥彰地用广袖半掩,没好气地责怪出口:“为什么你总将我和他分得这么清楚?”
沈长楼眼波偏流,用余光轻瞥着季舟,他心思干净得很,面貌也是光风霁月,偏生天意做弄让人当做嗔怪,在有情人眼中只觉得他眼尾处生出一种媚态来。
季舟心有旁骛地想:真奇怪啊。
他便是用再凛冽冰冷的外壳包裹自己,唇上淬了牵机剧毒,字字催人断肠,可是我总想要凑去吻他的唇,扯乱他的衣领,将那唇上剧毒匀给自己三分。
可季舟面上仍然自如,他继续说着。
“你是认为我不如他吗?”
季舟这般问着,双唇紧绷着碰在一起,像是要就此封锁自己的真心。
沈长楼没有答话。
季舟突然觉得心中的冲动此时无比强烈,像是下一刻就要冲出胸口来,他猛地抓紧了沈长楼的袖口,双唇颤了颤,像是情难自禁。
“我予你的真心不比他少。”
他声音有些打颤,像是初识情爱的少年,话语磕磕巴巴颠三倒四,“他能给你的我照样可以给你。”
沈长楼微微顿了顿,满脸诧异。
他望着沈长楼的唇,企图撬开听见自己满意的字句。
沈长楼说:“季盟主,这种玩笑开一次就够了。”
“这不是玩笑。”季舟咬牙切齿地从齿缝中蹦出字句,“我所言不假。”
“我该怎么信你?”沈长楼忽然笑了,眼底情意寡淡敷衍,像是觉得索然无味,“你让我拿什么来信你?”
他指尖贴上季舟心口,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感受到其中疯狂跳动的心脏。
这是一个极危险的动作,在武林一流高手中,只有有近身的机会都可以杀人于无形。
然后季舟身形僵硬了一瞬,却并没有避开。
沈长楼缓缓开口:“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你不忍心。”
季舟声音低哑。
沈长楼忽而笑出声来,一点一点挪开了指尖:“你是真的知道该如何抓我软肋。”
“为什么不信我?”季舟恨恨开口,“为什么不要我?”
“因为啊……你满嘴都是谎话。”沈长楼背过身去,喟叹,“我连你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都不明白。”
“我这人攻于权谋,遇事喜欢三分谋算,寻好最后的退路。”沈长楼唇角细微上翘,“所以他可以,你不行。”
“季盟主,我们都不是少年了。”沈长楼徐徐开口,“少年时尚可拿风月沾酒,喝下浇愁,可如今我们都是活了几世的人了,面对情爱还是多思虑,谨慎面对为好,免得错付一腔情意。”
“可我只要你。”季舟拽着沈长楼衣角,眼眶微红,因为发怒而一个劲发颤。
他声音却是小心翼翼,竭尽所有的温柔,轻声低哄:“我只要你好不好?”
沈长楼挣脱了他拽着衣角的那只手,轻声说:“不好。”
季舟不笑了,嘴角一点点落了下来。
他的眼珠隐约泛红,像是刚刚嚎哭过一场,却是死死地盯着沈长楼,像是非要在那人面上辨别出最后一点温柔。
然而他终究失望了。
那人依旧管自的光风霁月,没有半分动容。
“沈长楼,沈道长……”他却笑出了声,“你是一个骗子啊。”
沈长楼看着他,笑了笑。
他说:“季盟主,你知道我的目的。”
“我必杀你。”
“你一直都知道。”
季舟目光落在他惨白的面色上,僵硬地掀了掀唇,话语出口却是刻薄。
“你连自身都难保,怎么可能杀得了我?”
他说完似乎觉得痛快,低低笑出声来,笑出满腔怨念恶意。
沈长楼静默地看着他在那里大笑。
片刻他的笑容戛然而止,笑声断裂在了喉嗓,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嗓。
他止了笑,徒留下满脸面无表情。
他看着脚尖,笑意僵在唇角,像是被人刻意涂抹上去的。
他说:“沈长楼。”
沈长楼看向季舟。
刀鞘里的剑沉寂无声,像是要长达百年的安眠,舔着血液销声匿迹。
季舟衣服上的血迹干涸了,迎着风却突然有些冷。
他望着沈长楼,却像是隔着一层雾。
他到不了雾的那边去,他看不见沈长楼。
于是他惨淡地笑了笑。
“你重活了这么多次,别跟我说你寿命绵长的谎话,这些话只有这一世的蠢货才会信。”
“告诉山興我。”
“你是不是快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有点开始喜欢季三世了……
有点舍不得怎么办?
话说末点低得可怕,还一更新就掉收。
说实话,你们是不是不爱我了?(小声逼逼)
第42章 佞骨其四十
沈长楼顿了顿。
话语在口中欲迎还拒地漏出气音,像是要揭露什么深埋骨血的秘密, 就着根系连根拔起。
可他说不出那些宽慰的话语, 因为谎言只能哄骗旁人,终究还是骗不了自己。
季舟见他不答话, 心底已经了然,只是呐呐出声:“我早该想明白的,没有一个人可以像你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时间, 除非你本身就献出了什么。”
他握刀的手忽然有些颤。
“如果我上一世没有杀你,你是不是……就可以活下来了?”
沈长楼没有答话,他说不出话来。
即使季舟上一世并没有杀死他,他魂灯已近燃熄,即使不再早夭, 照样会在清醒后死于愧疚当中。
他会亲手了结自己。
沈长楼低而短促地说:“这一切与你无关,莫要妄加揣测。”
季舟面色霎时苍白,他怔怔地望着沈长楼,眼眶红红的, 像是一个被人舍弃的孩子。
他说:“沈长楼,你杀了我吧。”
他指尖狠狠地点在胸口,像是要剜出心脏, 眼底通红,神情接近癫狂:“以命偿一命,不是吗?”
“我将一切都还给你。”
沈长楼噤了声, 只是用那双极好看的双眼盯着他,神情微动:“你不必做到如此。”
“我有时候是真的不明白, 你是舍不得我死,还是舍不得这一世的我死。”季舟笑出哽咽声来,“真是让我意难平。”
沈长楼斟酌着字眼,唯恐激怒他做出想不开的事,妙语佳句在口中,偏生说不出半句。
“我是真的想要像他一样。”季舟轻声呢喃,“可以名正言顺地唤你师父,抵住你的唇亲吻你。”
“沈道长,我是真的嫉妒他。”
季舟如是说着,眼底展露几分怨憎愤懑。
“你说你自己生性凉薄,可我觉得不是如此,你与他的关系分明超越了师徒。”季舟说着,神情突然平静了下来,“在你眼里,我与他一直都是两个人罢了,你分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不肯将予他的半分温柔给我。”
季舟唇角笑意浅淡,眼底却冰冷至极。
他说:“那我便将他还给你,好吗?”
“下一次……我会醒来的早些,那时我只做你一个人的徒弟好吗?”
他五指并作爪状,深陷心口皮肉,像是要硬生生从灵魂中撕扯开一部分来,鲜血浸满指缝。
沈长楼唇像是失了色,半晌才绷紧成缄默的直线。
他想揭穿这一切都是徒劳无用,已经没有下一世了,此次一别就是永别。
然而他终究是不能出声,像是被人用刀刃抵住喉间刎颈,逼迫着一字一字地将话语咽入腹中。
他决心换一个谎话来说,给季舟一场梦做。
沈长楼说:“再会。”
季舟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有一次梦见了我们的上一世。”
“我梦见你在三十楼里喝酒,你喝着酒,却像在饮着鸩毒,没有一个人敢来劝你。”
“ 我看见你在金陵声色犬马里,孑然一身,孤零零地只能对饮成三人。”
“你看不见我。”
“沈长楼,你对我笑一下。”他说,“像对他笑那样对我笑一下。”
沈长楼不作声。
季舟感觉属于自己的意识在抽离开这个躯体,他眼底光亮渐渐淡去,像是在走一条极长的隧道,一片黑暗,看不到尽头。
他走两步回头看一眼,直到最后他再也不见沈长楼了。
他在意识混沌间挣扎,他想要再说些什么。
他想说:我自见到你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都没有骗过你。
那些爱欲的恨意的妒忌的,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真切切不含半点隐瞒的。
我是真的欢喜你。
可他没力气说出声了,意识浮沉间听见沈长楼最后同他说。
“季舟,做个梦罢。”
“至少不要醒的太早。”
……
……
黑雾在指尖缭绕,赤红双眼中映出沈长楼毫无血色的面色。
贪婪说:“你又骗了他一次。”
沈长楼低低咳嗽了一声,余光间瞥见贪婪怜悯的目光,不适地阖下眼去。
他冷淡反问:“是又如何?”
黑雾碰触去他泛红的湿润眼角,被他偏头躲了开来。
“哦……我的道长。”贪婪怜惜地用黑雾抚摸沈长楼的头顶,“你是哭了吗?”
沈长楼说:“闭嘴。”
贪婪突然笑出声来,无不嘲讽道:“没有来世了,沈道长,你与他许下了一个永远不可兑现的诺言。”
“这就是你从来不轻易许下许诺的原因吗?”贪婪说,“因为你自己都知道,你没有能力实现你的诺言。”
沈长楼没有应答,眼睫低垂,神情罕见地有些恍惚。
贪婪自他耳边低声劝诱:“不过你现在还来得及。”
“杀了这一世季舟,你就有继续活下来的机会了,杀戮的时间线已经脱离天命之外,那些诺言我自然有办法用另一种方式帮你实现。”
“贪婪,你可还真的是看的起我。”
“倘若贫道要用旁人的性命来换自己的苟活。”他眼底笑意冷淡,凛冽得像把刀子,时时刻刻都来割人心肺,“我收他为徒,过往情分暂且不论,就拿人伦纲理而言,我枉为人师,又与禽兽何异?”
“那你重复这么多世的意义又何在?”贪婪笑出声来,似有嘲讽,“你是真将自己当正人君子了?”
“我的确不是君子,可我也不是小人。”
“家仇我自然会报,我不光要报……我还得当着那人的面报。”沈长楼目光微烁,眉目冷倦凉薄,让人见了就发怵,不敢上前窥探。
“至于亏欠的,他想要什么,我一一还了便是。”
贪婪望着他,忽然笑了。
“沈道长,我与你相识这么多世,你这副模样骗不了我。”
“真动情还是假做戏,你究竟愿不愿意,我一眼就看的明白。”
“你不必勉强自己将真情当做假意,强逼着自己踏上应定的道路,你这是在自伤。”
“倘若你真的愿意放下了,弃了一身武学寻医者调养,再活个五年十年也有可能。”
“我说过,我会陪你至最后一刻。”
沈长楼沉默了许久,直到贪婪以为他不再会回应时才低哑开口。
他说:“我不甘心放不下。”
“我不甘心让四次心血全部化为乌有。”
第43章 佞骨其四十一
武林盟外的雨下得很大很大。
沈长楼倚着窗,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像是一切时间更替季节变换都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季舟快跑着推门而入, 愣怔在了原地,心思从沈长楼衣袍上的血渍转到了他眼下乌青,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他声音有些干涩。
“师……师父……”
沈长楼却由不得他问出声来,更由不得他有半点思考的机会,转身向季舟走去。
“……师父?”
沈长楼握剑的手紧紧扯住季舟的腰带, 抓着他将他推到身后的床榻上去。
季舟愣神间看见他白发下欲遮欲掩的颈部泛上大片潮红,让人想起腻在云端的红霞,艳极美极,像是在极力忍耐着畏惧和羞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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