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垂着脑袋,一身黑衣轻甲,一张脸隐在半暗的烛火之下,额前稀疏的碎发将他眉眼遮去了一般,若是不仔细看,并不能发现他藏在碎发之下的那个清晰的‘奴’字,此时他一张脸面沉如水,丝毫不见波动,就只安安静静的跪坐着,连呼吸都十分平和。
殿内的欢呼声清晰的传到了殿外,一波一波的沸腾着,好似跑马场内欢腾而过的喝彩,云翼虽为门阀贵族,却也甚少见识这样欢闹的场面,这次却只是派来跟随李肃一起负责后围,一时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埋怨道:“凭什么他们都能去看,留着咱们在这瞎瞪眼?没劲!”
梁骁本就窝着一肚子的火,一听这话当场就炸了毛,喝道:“狼人大战有什么好看的,还嫌不够造孽!”
他声音本就浑厚洪亮,此时带着极大的怒意,在不大的外殿里显得震耳欲聋。
云翼不可思议道:“我说梁骁,你恼个什么劲,你自己不愿意看你留着,我想看!再说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狼吃人的表演......不对,那帮奴隶怎么能称之为人,应该是畜生才对。”
“你、放、屁!”
啪的一声大响,梁骁重重的拍了一声桌子,险些就要站起来,却听云翼继续说道:“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连贱民都不如的东西,能让他们参加表演供咱们观赏,那是抬举他们,再说了,咱们西汉那么多奴隶,就算死上千八百个的,也没什么要紧,最主要的是能换爷们一笑,倒是便宜他们了。”
“你!”梁骁怒的说不出话来,他嘴巴又笨,一口气被堵在嗓子眼上,险些就要抽刀跟云翼动手。
这时,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卫兵前来禀报:“将军,丞相家的下人过来传话,让将军挑些身手好的奴隶送过去,刚才的那几个,刚一上场就被狼给撕的尸骨无存,他们看得不过瘾,所以......”
卫兵小心翼翼的抬眼打量了一番上首面无表情的李肃,声音越来越小,他也知道,这样惨无人道的游戏,光是说着,就让人无法承受。
云翼赶紧问道:“你是说现在已经死了好几个了?”
卫兵点头,低声道:“是,死了三个奴隶了。”
云翼惋惜道:“那多没劲,我们要看的是人狼互杀,光是狼吃人有什么意思......哎,李肃,你赶紧按照吩咐弄几个身强力壮的过去,一会儿我也想去看看。”
梁骁怒道:“云翼!你的心是铁打的吗!”
云翼莫名其妙的看着他道:“我说梁骁,不过是死几个奴隶罢了,你一直跟我叫什么劲,你要是真的看不下去就去找五皇子啊,让他取消这场表演,这样谁都不用死了,你去啊!没这个能耐就别在这装什么滥好人!”
梁骁喝道:“就是因为有你们这帮暴戾恣睢的人在下面起哄,赵玉锵才办了这场表演,如此有违人道,你难道就不怕遭报应!”
云翼冷笑一声,说道:“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是没见过主家惩罚奴隶似的?那些人的手段,可比这狼人大战更来得刺激,现在跟我面前说这些,我是该夸你梁小将军呢,还是该自省呢?”
梁骁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只手猛的就扣上身前的大刀,正欲上前,便听李肃忽然开口:“够了!”
他声音不大,却没来由在这一片剑拔弩张之下显得分外凌冽,看也不看那二人一眼,李肃抬头,朝下面的卫兵说道:“还有多少头狼?”
卫兵道:“一共十三头,现下都在。”
李肃:“所以你的意思是,死了三个奴隶,狼一只都还没下去过?”
卫兵缓缓的点了点头,道:“是......”
李肃呼了口气,轻笑一声,忽然道:“当时分了多少奴隶出去?”
卫兵:“一共二十五个,现在还剩下二十二,不过属下进来的时候,又有一个奴隶上场了,应该是......活不下来的。”
李肃点了点头,问道:“是丞相家的让你传话给我?”
卫兵:“是,丞相的管家亲自过来吩咐的,属下不敢怠慢,就赶紧过来向将军汇报了。”
李肃:“知道了,你让看押奴隶的卫兵将这批奴隶全部撤下去,再重新挑一批送去,记着丞相家的吩咐,选些身强体壮的能打的,给他们看个尽兴。”
卫兵咬了咬牙,应声退了下去,梁骁气道:“李肃,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没等李肃开口,云翼笑道:“什么意思?自然是表面上的意思!人家丞相家的都开口了,你以为咱们谁敢不应?再说了,这难得一次的表演,若是总选些蔫了吧唧的过去,白白浪费了时间,你当外面那些贵族那么好糊弄的吗?”
李肃朝梁骁说道:“你安排下去,新的这批奴隶若是有能单手杀死狼的,全部给我留下,不必车轮战。”
“若是不进行车轮战,那看着还有什么意思?”
一直静坐在角落的男人忽然缓缓抬起头,他声音低沉干哑,带着一丝十分难听的破空之音,整张脸上到处都是细细小小的伤口,虽不那么咋眼,却也十分明显,他正好坐在殿门处的位置上,风顺着门缝吹了进来,正好将他额前的碎发掀开,露出额角上那个清晰的‘奴’字。
梁骁喝道:“蒙奸,你这话什么意思!”
被唤作蒙奸的男子随意一笑,缓缓道:“我的意思是,既然是表演,若是不看个尽兴,岂不可惜?!”
第53章
李肃寒着一张脸说道:“看来千都尉倒是有什么想法?”
蒙奸挑眉,他脸上的疤痕尤以嘴角上那处为最,蚯蚓似的一直延伸到耳根之下,只是年岁久了,那疤痕淡了许多,却到底是与旁的皮肤肉质不大相同,所以看起来还是稍微显得有些狰狞。
“王庭内的奴隶,到底不是主家自己的,虽是卑贱之物,却也不是什么人都敢使唤的,刚才丞相家的过来既然传了话说是看不尽兴,依照属下对王庭之内奴隶的了解,怕是都不及属下手上这批,若是将军肯授意,属下愿意献出几名奴隶供各位贵族们消遣。”
云翼立马兴致勃勃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道:“李肃,蒙奸要是不说我都忘了,他手上那批披甲人可是经过训练的,若是能出来斗狼,想必精彩的很。”
李肃一向很少管事,十年前从夜北回来后本该被梁国英连累着关进大牢,却因为太尉李宗尧的原因到底没受什么处置,再加之当时的李肃也才十三四岁,隆武帝也不想将殷氏两个余孽失踪的事算在他一个毛头小子头上,就象征性的丢了个红缨将军的官职给他。
只是他这人一向冷冷淡淡,性子阴晴不定,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但自从一个月以前开始,李肃似乎经常出入京畿殿,也跟其他同伴等人多联络了起来。
大家虽然没明白李肃为什么突然经常出现在众人眼里,但他到底没什么大的影响,所以也没人太多在意这一奇怪的举动。
他不去看一脸神采飞扬的云翼,却是盯着蒙奸继续道:“什么时候这京畿殿也轮得到你来发话了?!”
蒙奸也不恼怒,轻笑一声挑眉道:“属下也不过是想替外面的各位贵族出个好主意,既然红缨将军不甚乐意,就当属下刚才那番话没说。”
云翼道:“哎,那怎么能成?李肃,人家千都尉好心出人供咱们玩乐,你怎么好端端的磨了人家的兴致是做什么?!”
李肃冷声道:“哼,千都尉不惜用自己的人手博众贵族一笑,这般度量真是让人钦佩!可你别忘了,饶是你如今站到了这个位子,也依旧摆脱不了自己贱奴的身份!若是真想巴结谁,不如这样,千都尉自己出马,也好让咱们见识见识你真正的本事?”
殿内立刻静止了下去,云翼一副看好戏的神色瞧向蒙奸,后者垂着眼睑看向地面半晌没吭声,脸上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李肃继续道:“人狼肉搏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千都尉是不清楚还是故意装作不知道?我劝你收敛一些,一个贱奴,不配你说话的地方最好不要开口!”
蒙奸抬头,一双眸子里已经满是笑意,静静的盯着李肃好半晌,才说道:“既然红缨将军发话了,蒙奸自当遵从,属下这就前去猎场与那些狼一搏,希望能以此换来各位大人们的兴致。”
唰的一声,他转头就走,李肃心下怒极,面上已是冷若寒霜,放在袖中的手紧紧攒起,直至骨节发白。
梁骁蹙眉走了过来说道:“李肃,这人怎么回事?平日里也没怎么见着他讲话,今天好端端的去做什么出头羊,他不怕死吗!”
李肃微微眯起双眼,寒声道:“死了最好,他当初就不该活着。”
云翼从外殿偷偷溜了出去,殿里只剩下李肃跟梁骁二人,不一会儿,内殿爆发出来的声音比方才的动静足足高了一倍有余,欢呼尖叫声此起彼伏,不用瞧都知道里面此刻怕是杀的正盛。
李肃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忽然想起了九年前,他从那堆死去的奴隶尸体里找到那个孩子的时候,他还是个看起来比羊羔还要软绵的肉团,这些年,他暗地里将他一步步扶到如今这个位置,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
李肃想着,倘若长笙知道当年的小五还活着,心里恐怕会很高兴吧。
想到长笙,李肃原本紧闭的眼睛微微掀起了一条缝隙,他有些目然的望着手下的剑柄出神,自上次一别,他竟有一个多月再未见到过长笙。
十年艰辛寻找,一朝得以完成,他终于可以放下心来暂且去做自己的事情,可思念这个东西会日复一日的越积越深,每当太阳东升西落过后,他对长笙的思念,就会越增加一分。
唇上似乎还残留着那酥麻柔软的温度,李肃原本紧绷的一张脸忽然柔和了起来。
他心道:长笙,不管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都问心无愧……
外面的声音已经沸腾的有些难以控制,李肃回过神来看向梁骁,说道:“你先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等梁骁再进来的时候,已是黑着一张脸急道:“不好了,蒙奸一人斩杀七头狼,现在人已经浑身是伤倒地不起,这会儿对弈的这只是个狼王,若是还这么斗下去,恐怕不好收场。”
李肃猛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一把将剑握在手里,说道:“去看看。”
京畿殿内殿的漕池四周,贵族们全都兴奋的削尖了脑袋往猎场中央看去。
只见那足有四五尺长的白色巨狼正红着一双眼睛安静的站在原地,它两只前蹄微微屈起,浑身白毛轰然炸开,后脚的右蹄在原地小心又谨慎的微微抖动着,那是狼即将捕杀猎物的动作,而那所谓的猎物,此刻浑身是血的拄着长剑半跪在白狼的对面,他两条手臂和右腿此刻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浓重的血腥味不断的激发着对面狼王的欲望,在他四周,足有六七头已经被斩杀的灰狼,睁大了眼睛,死的无比透彻。
一声低吼响起,白狼似乎已经耗尽了耐心,前蹄在微屈中突然猛地发力,整个身子高高跃起,顺势就朝对面的蒙奸扑去。
周围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可谁都没有去管,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猎场中央的一人一狼。
但见蒙奸原本半跪着的身子顺着长剑的力道猛的跳起,整个人全无刚才萎靡之色,他身形极快,出手如电,剑锋在去势的一瞬猛地一转,就朝狼王颈下切去。
狼王更快,这一跃似乎只是声东击西,待蒙奸刚刚出剑,白色的影子嗖的一闪,不知怎的就顺着下势而过,獠牙一张,猛的一口就咬在了蒙奸的小腿之上,蒙奸当即吃痛身形不稳就欲栽倒,狼王立马看出了他的破绽,在他欲坠之前突然朝后猛退了几步,而后不待蒙奸反应,唰的一下再次高高跃起,这一次他的獠牙无比精准的对着那血脉喷张的喉颈——
周围的欢呼声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无比错愕的睁着眼睛看向猎场中央那个即将被狼王一口咬断脖子的青年将军,蒙奸一双眼睛被鲜血遮住,红色的雾气之下,是一条可怖的影子朝着他快速逼来。
仿佛一阵阴风照势扑来,蒙奸原本欲倒的身子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豁然打了个弯,整个人成直角势往左侧大力一闪,随后右手长剑在半空中挽出一朵巨大的火花,噗的一声,狼王当即扑了个空,下一秒,堪堪就被蒙奸提起的剑顺着腹下全部切开。
哗啦一声响,滚烫带血的内脏一瞬间全部从肚子里倾泻而出,腥味刹那间斥了满堂,台上的不少人已经忍不住干呕出声,而中间刚刚浴血杀伐结束之人,此刻浑身烂泥一般的倒在地上,一双眼睛死死的睁着,似乎要将这四周满室欢腾尽收眼底。
半晌,他忽然撞到一丝冰冷的目光,李肃正持剑俯首安静的看着他,原本一脸疲软稍露败色的蒙奸突然朝他一笑,那笑里冰冷嘲讽的意味浓气十足。
李肃松开一直紧握长剑的双手,朝一旁的卫兵说道:“吩咐人将他带出去,好好疗伤。”
卫兵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随后吞吐道:“将军,方才五殿下吩咐,说是车轮战还没结束,还有四头狼,千都尉身手如此了得,等杀完了所有的狼,再下去休息。”
“什么!”梁骁不可置信般的怒喝出声。
卫兵小心说道:“五殿下还说,规矩不能乱,既是提前都定好的规则,那么在奴隶和狼一方各自死光之前,不得让活物离场。”
“那是千都尉,不是奴隶!”梁骁喝道。
卫兵被吓得声音都低了三分,继续说:“五殿下的意思是,一朝为奴,终身......终身是奴......将军,属下不敢得罪将军,一切话语都按照五殿下的意思转达,还望将军不要怪罪。”
李肃眉心处打了个浅浅的结,朝那卫兵摆手道:“你先下去。”
卫兵如释负重般的吹了口气,赶忙退下。
李肃站在较为隐秘的角落之处,周围嘈杂的声音将整座大殿吵得一团糟乱,血腥味冲天而起,伴随着下一轮闸门的缓缓敞开,灰色的狼低吼一声,几乎是瞬间被这腥味冲的失去了理智,它暴躁着低声呜咽,一双眼睛锐利如刀似的横扫全场,不消片刻,便看见了那躺在中央浑身是血的唯一活口,灰狼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直直便朝蒙奸扑了过去。
第54章
九月二十七日,璇玑主立巨门,双星隐错,是为凶。
东汉边陲的雁渡门十日前发生了一场中小型民乱,没有任何起因,打的当地府衙搓手不及,死伤百姓近三千人,官兵不下五百,朝廷初闻消息之时,纷纷猜测这是由三幹河西沙余孽组成的一场有目的性的骚乱,原因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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