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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阴着脸在宅子周围一圈一圈的转着,直到卫兵终于忍不下去端着枪杆子出来撵他,他才闷闷不乐地转身回了桃源里,老板梦姨待他是真不错,留个门又留了饭,但转头叮嘱他不许多吃,万一发福可就没人捧了。
当夜早早反锁了屋门,同梦姨说他今儿累了,要先睡。
屋子不大,但对于风餐露宿了太久的他来说,已然是个不错的窝,等到外面都静下来,他便对着柜门上的黄铜镜,麻利地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
这副皮囊是他修炼了许久才化成的,人们都夸他漂亮,也不知将军见了会不会喜欢。
想到这个,心脏就在胸腔里扑通扑通地雀跃起来,但在分别前,道士留下的话又叫他心有余悸。
他不由得耷拉着脑袋转过身来。
黄铜镜中映照出他光裸的背上,精心纹绣上去的那幅红缨重甲,一飞冲天的九尾狐将军。
可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铜镜中的人影就如烟雾般消失了,他原先站在的那处只留下一只抖毛的白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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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的郁府并不宁静,夜半满大街跑的白狐狸容易被狗追。
珞珈上蹿下跳地兜着圈跑了小半个时辰,才把那不长眼的野狗甩开。他从白天绕圈时,寻来的一个方便他打洞的地方下爪。
谁知他来得不凑巧,此时的郁府正乱成一锅粥,他刚探进去的脑袋,就能听到都被眼前的灌木丛过滤了一层的争执。
他伸长脖子往里面钻,这场激烈的争执也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认为这极有可能同道士说的,不让他现在见将军有关,却没想到正当他全神贯注地听墙角,灾祸就从天上掉。
他被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死孩崽子压在了身下,弄了一嘴巴的泥巴不说,还被他揪住了耳朵。
大概是被他们这边的动静吸引了,在庭院里绕圈绕得最欢的女人当即撸起袖子,大刀阔斧地冲过来。
而丧尽天良的小屁孩竟然卡着他两只前蹄子将他高举起来挡刀。
“姐姐你看,我抓到一只会打洞的狗!我刚才看它在墙根儿刨了很久了!我厉害吧!”
珞珈都在心里编好了,等见到将军了怎么告这小屁孩的状,能让他倒最大的霉,却没想到那冲过来的漂亮女人直接就帮他解了气,一把扒开阻挡在身前的灌木丛,不管三七二十一,拧着死孩崽子的耳朵将他拖了出来。
“三更半夜的不好好待着,折腾全府陪你玩捉迷藏有意思吗!”、
女人很凶,吼得他的狐狸尾巴都不由得抻直了。
死孩崽子嘴上叫着疼,手上却把他勒得更紧了,带着哭腔小声说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不想和哥哥姐姐们分开。”
这话一出,他就瞧着那凶巴巴的漂亮女人一瞬间气势全无,拧耳朵的手也松开了,就地蹲下掩面大哭上了,小屁孩也抱着他蹲下来,和女人顶着头。
“找到了吗!”
珞珈心里大呼不对劲,就看见长廊的拐角处,跑来了两个模样相仿的男人。
其中一个一跑近,就拍着大腿愁眉苦脸道:“姐,都说了叫你别来,别来,这什么时候了!老三老四年纪小不懂事,你怎么也掺和着捣乱了!”
女人却哭得停不下来,抬起身子一把将小屁孩揽在怀里,连带着他也被迫挤到了女人的胸口上。
“什么叫我不懂事?爹娘走得早,恒儿是我一手带大的,你们要把他送走为什么不提前和我商量!”
珞珈忍不住混身一震,他费劲儿丛女人和小孩怀里扭过头,愣愣地看着那个把他当狗抓的小屁孩。
“香兰,你冷静一点。”后边那位面色冷淡的男人也走过来,强硬地将这姐俩分开,还不忘把误入进来的珞珈从男孩的手里掰出来扔回灌木从里。
重获自由的珞珈并没有走,他缩在草丛里,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地看着男孩。
“恒儿,姐姐不懂事,你是男子汉,你得懂。”男人蹲下来,徒手给他擦干净眼泪横流的脸蛋,轻声道:“如非万不得已,大哥决计不会将自己的手足兄弟送走,但眼下这是能保你平安的唯一出路。”
“总司令他决定送一批孩子去留洋深造,等一下你就带着菊妈给你收拾好的行李和那些孩子一起坐上去船坞的车。”
“还有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叫郁枭,你的身份是你二哥郁珉的私生子,我们以后也不再是你的哥哥姐姐。”
“恒儿你放心吧,”郁珉也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等到风波过去了,哥哥们自然会接你回来,你到了那边很自在的,没有人关着人不让你出门,也没有烦人的老三成天找你斗嘴,你可以自在地和同龄人玩,撒开欢玩都可以。”
“想我们了就往家里寄信,缺什么少什么都在信里说,姐姐都给你寄过去。”
长姐郁香兰还是控制不好情绪,没嘱咐几句便又泪如雨下。
珞珈猫在草丛的间隙里,看到少年郁枭红着眼攥紧了拳头,自己也跟着一块红了眼。
说不上来的,他此时有能亲眼目睹将军幼年模样的喜悦,也有着重逢带来的感动。
他更加知道,哪怕是到了军阀割据,权力分散的这个时代里,平安幸福对于每个普通人来说,都是一种奢望。
他决定再信那道士一次,一千年他都等下来了,十年八年对他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
可他却仍然固执地尾随着那辆要将他的将军载去远方的车,跟了很久很久,小郁枭扒在后窗上望着它,脸上的神情从和亲人分开的闷闷不乐,再到后来开始同身边人说他是一只会打洞的大白狗。
真是要把他的鼻子给气歪了,怎么这人连天真无邪的小时候都这么讨厌。
忽然从对街射出两道明晃晃的车灯,晃得他的狐狸眼都在夜里反上了光,那辆车以极快的速度向他尾随的车冲了过来。
于此同时,珞珈心里一股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他看得清对面车里分明坐着一个相当清醒的蒙面人,这种精神状态不像是能干出这种疯癫事情来的,他一咬牙,快速冲到那辆车跟前,身体一点点膨胀起来,化成了身体虚浮的狐面人。
他着车灯露出自己骇人的脸,只一瞬,那人便开始疯狂地转动着失灵一般的方向盘,朝着街角一户人家的外墙上撞了去。
载着孩子们的车徐徐地从旁边驶过,驶向青泥桥下的船坞去。
第58章 戏生缘(一)
楚珞珈曾经以为,十年之于他漫长的人生,勉强称得上是沧海一粟。
可当落日的余晖洒在被他刻划满了的墙壁时,过去一直缠绕着他的孤独感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吐着舌头要将他卷入吞噬。
他觉得他快疯了。
每天登台前,他都会用小刀在墙壁上划一道,他用惯了土方法记日子,只是今天划完之后,他重新躺回到了床上,伸手就能抱住的,就只有他的尾巴。
卧房的窗子被昨儿的一场雨夹雪弄脏了,上午也淅淅沥沥的滴了些来着,直到傍晚才放晴,可斜阳稍纵即逝,末了只留下透着光的鸽灰色,他始终张着五指,任由那光不打报告地从他手背上溜走。
手心里,刺穿他手掌的钉子明晃晃地闪着光。
直到屋门被叩响了,他才慢吞吞地坐起来,哑着嗓子道了一声进,脚丫一踢,把尾巴甩到身后,慢慢儿地收回去。
进来的人是梦姨,这十年岁月没少往她的脸上划刀子,不笑的时候都像一块褶皱的粗布,笑起来更甚。
“小楚啊,歇着呢?”她脸上挤出来的笑容有点僵硬,“穿点衣服,别着凉了。”
“无妨,那边结束了吗?”
“结束是结束了,可这客人们都吆喝你出来,可你这手,估摸小半个月是登不得台了”她垂着眼睫,在他床榻寻了个边儿坐下,“今儿那唱狐娘的是从船坞那边的青云班借来的,模样没你生得好,唱得也不及你……”
梦姨打从进屋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叹气,语气嗔怪道:“你说说你,啊?平日里……那不也挺放得开的?昨儿我还特意提醒来着,晚上那场有贵人来,学机灵点,这戏子想红,哪有不靠人捧的道理,给人摸摸又掉不了肉,可你、你怎能给人家桌儿掀了,还给人洒了一身菜汤,这事儿搁谁身上不气?人家是军爷,腰杆子别枪的,咱是戏子,再怎么红也是戏子,是下等人。”
“姐姐啊,”珞珈缓缓向后靠了回去,不慌不忙地翘起了二郎腿,开衩旗袍的下摆自然夹在了腿间,垂下来挡住了些部位,身侧却隐约露着小半个雪白的臀。他歪着头笑时,眉眼间十足的风尘气也盖不住藏匿于其之下的狠戾,可说出来的话却又轻飘飘的,仿佛三两个妇女对菜场涨价的菜品头论足一般,“别人怎么着都成,我就不爱给姓黎的摸,犯恶心。”
“嘿,你说说你!”梦姨一听,转头就从胸里拽出来一垫胸用的手帕,肩膀一抽一抽地掉上了眼泪,“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那可是青阳王黎凭山的大儿子,你说打就给打了!要不是人家大人大量不计较,只是我这小店还不晓得能不能守住,今儿找来的那个,可也是贞洁的狠呐!”
她那一句贞洁咬得也发狠,还故意斜着眼睛瞪了珞珈一眼,“头一天登台就一众倒彩,好不容易有个年轻的公子哥瞧他不错,可请他喝杯茶都拒绝!那么洁身自好,有本事别来干这一行啊!”
嚷嚷完便又继续哭哭啼啼,“可我该怎么办呀,你这手一天不好,就得找别人顶你唱,好不容易寻个身段和你差不多的,还是个这么不开窍的主!我该怎么办呀……”
“好啦姐姐,不就是和那公子哥喝个茶吗?我去给你劝劝好吧,这有一就得有二,喝一次就开窍了,你要觉着他好就留着,我也唱不了几年了,总要有人接我的班。”
“是是是,你可得给梦姨劝劝,人在正在更衣间卸妆呢,我叫阿眉他们守在门口,一时半会走不了,你也速度点儿,别让人小公子等急了,虽说是个生面孔,但保不齐家里和谁谁有关系呢!咱位卑言轻,谁也得罪不起知道不?这要是让着榆木脑袋顶你小半个月,我可是怕既圈不来钱,又把贵人给得罪个精光。”
她一激动便站了起来,忽然就发现珞珈挑着眉看着她,嘴角的笑也平下去了,只剩下他天生笑唇的一点弧度,这才尴尬地坐回去挤点眼泪出来抹抹。
“行了别装了,我好好一个少年郎都快被你当成老|鸨使唤了。”他站起来,抖开夹皱了的旗袍下摆,光脚从床底勾出了鞋子,又把白色毛领的大衣从衣架上拿下来披上。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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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屋门,迎面就是一股寒风,他素来不怕冷,却也忍不住被吹得两腿直打哆嗦,他扯了扯衣摆挡住光裸两条腿,一牵动手心却又疼得厉害,分明昨儿夜里被那些人按着钉上去的时候,仿佛痛觉消失了一般。
将军也受过这样的痛。
那时在他并不发达的头脑里,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念想。
“哎呦,瞅瞅这谁来了,平日里给钱就能摸,关键时候装上贞洁烈男,害得我们整个桃源里跟着吃瘪,不愧是名角儿,就是会演。”
一听这声儿他就头疼,这班主的亲闺女陆眉,打从进来的那天,珞珈就知道她不是个省油的灯,看不惯他一个大男人穿旗袍,整日里变着番儿地骂他骚,可谁说这旗袍只准女人的穿了,分明就是嫉妒他腿长屁股还翘,搁她那小短腿穿得出来吗?
从前他总嫌人类的衣服穿着繁琐,不穿吧还有疯婆子打他说他伤风败俗,初来青阳那次阴差阳错穿了件旗袍,从此就爱了这个设计,别的不说,没人的时候把尾巴掏出来陪他解解闷儿简直再便利不过,可他这小心思又不能轻易同旁人说。
“闭嘴歇着去吧,你带那不值钱的样儿我可不带,这青阳城里大小官儿爷想与我共度晚餐的能把门前的长街堵上,我还得费神挑着临幸,可不像你,三文不值二文的镯子就能爬人家的床。”
“你说谁呢!我和万哥哥是真爱,别用你势力的狗眼看人!”
“哦?是吗?爱他就是要给他当小老婆,你爹知道指定要给你腿打折!”
“你个臭狐狸精,敢上我爹那儿胡说我打死你!”
珞珈懒得和她吵,她就会一句狐狸精,反反复复地拿来骂,听的人都没成就感,他甩了白眼儿给她,就大踏步进了更衣室,梦姨同他说的那人果然还在,卸下红妆,铜镜上映出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脸,他正在镜子前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新来的,”对这种人不用赔笑,他走过去不轻不重地在木桌上叩了叩,“认识我吗?我叫楚珞珈,你今儿个上台顶得位置就是我的。”
那人脸上看着拽,但态度还算谦恭,微微颔首朝他道了一句“前辈好”,洗成水蓝色的旧包挂在身上,绕开他就要走。
珞珈一愣,自从他一炮而红后,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像这样无视他,还是一个没他红的后辈。
他本就心烦,这一下就把他骨子里的尖酸刻薄给逼出来了,当即冲过去抢步拦在他跟前儿。
“摆张臭脸给谁看啊,出来唱戏笑都不笑一下,拿自个儿当财神爷不成,还要别人给你赔笑?”
“我有得罪到前辈吗?”那人顿足,冷冰冰地瞧着他。
瞧瞧这口吻,哪是用来和前辈说话的?一看就是学戏的时候挨揍挨少了。
不想珞珈刚准备替他那不知道存没存在过的师傅教育他一下,后衣领就忽然被人从身后攥住一提。
他从屋里出来时鞋子穿一半踩一半,重心不稳直接被拽了个趔趄,后仰撞上了什么人,但还没多接触一下就又被揪着衣领往前带,给他稳住了身形,但脚下还是有些飘乎。
“需要帮忙吗?”
他瞧见那没礼貌的后辈微微仰着头,脸色有些惊讶,想来从后面揪他衣领的混蛋应该比他高上一截,自己一扭头也只瞧见了一个棱角分明的下颚线,和那高挺的鼻梁上架着的一副酷似算命先生的圆墨镜。
“需要帮忙吗?”头顶上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不用。”
“这位小爷,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要不你先松开我,也方便您二位好好聊聊。”
珞珈对这种被揪后衣领的行为及其反感,不然面对权贵之流他的语气还能再客气一点,要知道在他还是一只小狐狸的时候,就经常被人揪着后颈毛拎来拎去,一点尊严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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