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烟雾与淡淡灯光下,张铮的面孔模糊不清,只要一想起来王新仪的事他就很不高兴。
过了许久,张铮才道:“往后他和我没关系了,不必再提他。”
第69章
“算什么爷们!”中年汉子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不屑道:“怕小日本怕成那样!换了老子,不光轰他一个大使馆,连军营都给他炸了!”
热闹的小饭馆安静一瞬,又爆开哄堂大笑。
“老高啊,你这话也就他娘在这里说说,有种你跑到日本子军营前边儿说去啊?窝里横就爷们了?”说这话的人翘着脚,懒洋洋往嘴里扔花生米。他看起来年纪不轻了,眼角有淡淡的皱纹,但细看脸上皮肤白皙紧致,不似寻常男子。
旁边一人附和道:“二爷说得对,老高,别在这儿耍威风,你要真看不惯,就是上他们军营门口撒泡尿也比这强!”
老高的脸因为醉意和羞怒涨得通红,他斜着眼,嘟嘟囔囔道:“二爷,咱知道你儿子在张铮手底下当军官,可你不能不讲道理啊!七十万大洋!奉天城里又不是没有吃不饱饭的人。”
“七十万大洋”一出,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不怎么好看。
绝大多数东北人,尤其是奉天人,都服张义山,不止是因为他手底下有多少条枪有多少个兵,更是因为他有民族气节。奉天有没有老毛子有没有日本子?有!但不管是谁,都不敢在奉天撒野。为什么?因为他们有个张大帅。
但如今呢?
刘如洁那么有钱,日本人还不是想杀就杀?张义山为了他能把日本大使馆轰了,最后还不是得赔钱?富商尚且如此,换了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不知道又是一副什么情形。
“二爷”掸了掸绸缎长衫的下摆,叹气道:“真的打起来,又能如何呢?”
老高扯着脖子道:“我就不信咱们东北这么多老爷们还打不赢?区区一两万小鬼子,赶出去算球!”
在这个小饭馆里吃饭的都是附近的汉子,大多没什么文化,大字也不识几个,只有二爷前清时候跟着老秀才念过书。他垂下眼,听着他们七嘴八舌慷慨激昂的讨论起来,都恨不得自己面前就站着几个日本子以证勇气似的。
“爹,我回来了!”
一道清朗声音让小饭馆再次安静下来,叫嚣的最厉害的老高都挠了挠脖子,“哟,小朗啊,你不是前几天刚回来过吗?咋今儿又回来了?!”
徐朗咧嘴一笑:“天冷,我爹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我不放心,和长官请了假回来的。”
所有人又开始夸他孝顺。
二爷慢悠悠往嘴里填了一筷子土豆丝儿,不轻不重嗤道:“小题大做。”
“二爷,孩子孝顺你才回来的,你咋这么说!”
有人问:“小朗啊,你不是在张少帅的卫队旅里吗,和咱们说说,上回炸日本大使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怎么就突然又不打了?”
“是啊,小朗,快说说。”
徐朗摘了军帽,在他爸对面坐下,这些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叔伯,问的又不是什么太敏感的事儿,没什么不好说的。
二爷眼皮也没掀,低声道:“慎言。”
“您放心。”
徐朗喝了口茶,说:“打起来有什么好?你想连觉都睡不好啊!咱不是打不过他们,是不想打。我听人说,关内日本子才猖狂,杀了人都不用偿命。”
“哎,我也听说过。”
“是这么个话,我关里老家的亲戚都有来投奔我的。”
“这他娘不是一回事儿啊!这儿是关外,不是关里。张义山要是让咱们过那样的日子,谁还服他?”
徐朗狼吞虎咽吃菜,二爷挥挥手又让人给他上了两个荤菜,他口味淡,不吃肉,徐朗却是无肉不欢。
他百忙之中朝父亲笑了笑,喝了口茶把食物冲下去,才道:“咱们这日子过的也不错啊,反正我觉得挺好。刘老板是一个有骨气的汉子,大帅也没让他白死,除了大帅,谁还有这个魄力轰他大使馆?除了咱奉天,你还听说过哪儿的日本子吃过中国人这么大的亏?”
老高拉着凳子凑过来,“小朗啊,不是你高叔说,我觉得咱们才吃亏呢。七十万大洋!干点什么不好,非得喂给那些狗。”
显然,“七十万大洋”重重的刺激了这些三十多岁男人的神经。张义山统治东北以来,他们这些底层百姓都没交过多少税,过的比前清的时候好多啦,但交的少不代表他们不关心政府的钱用在哪儿。
建学校,尤其是大学,是好事儿,他们都支持,但用七十万大洋赔给日本子,就像是从他们身上割肉喂给狗一样。
一直坐在柜台后边儿打盹的老掌柜吧嗒了两口旱烟,说:“你吃什么亏,你一年都交不了几个大洋的税,这钱可是从大帅手里出去的,人家不心疼,你心疼个什么劲儿?你他娘是赶上好时候了,没见过打仗是什么样儿,那样的日子,你只要过上两天保管哭爹喊娘。”
老高闭上了嘴。
这位老掌柜是闯关东过来的,老伴儿和闺女都死在了路上,如今只和一个痴痴呆呆的儿子相依为命。
徐朗边和叔伯们说话边吃饭,等他们终于听够了说够了心满意足了,他也吃完了。
二爷慢条斯理的整整袖口,和儿子回家。
徐朗笑着道:“爹,我得了五十个大洋,给你买个狼皮褥子吧。本来我想自己买了带回来给你个惊喜的,但又怕我眼光不行,挑不到好的。”
二爷挑了挑眉毛,“哪儿来的五十个大洋?”
他这个傻儿子,什么时候也学会自个儿捞钱了?
徐朗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道:“给旅长办了点事,他给的。”
他们的旅长,自然是张铮。
二爷不动声色问:“什么事儿?”
“爹,这个真不能说,说了我要被军法处置的。”徐朗道:“您就别问了,咱们过午去皮货店,您挑个狼皮。我一定好好干,多挣钱,到时候给您买老虎皮。我们旅长就有一块,可暖和了,要是盖在腿上天再冷您的腿也一定不会疼。”
二爷背着手慢慢悠悠往家走,徐朗人高腿长,也小心翼翼慢慢跟在他旁边,像是一只忠心耿耿的小狼狗儿。
小狼狗忽然有点儿害羞的笑起来:“我听别人说,那块老虎皮是旅长的……爱人,送给他的。”
二爷没说话。
徐朗道:“爹,您知道吧,叫青禾。不过大帅认了他当干儿子,然后他们就成兄弟了。哦,他还改了名,叫张子冉。爹,我觉得好奇怪啊,我们旅长居然喜欢男人。我听过那个人的声音,有一回去讲武堂,他打电话过来,我们几个就偷偷用另一个电话听——”
几句话的功夫,他们的家就到了。
徐朗从父亲手里接过钥匙开门,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说实话,徐朗从前很疑惑,为什么父亲会住在这么一个和他格格不入的地方。这附近的人大多都是平头百姓,靠力气吃饭的,而他从没见过父亲干什么活儿,他甚至连衣裳都没洗过——都是徐朗洗——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没见他缺过钱花。
他们家里的床、柜子一应家什看起来不起眼,实际上却都结实耐用的不得了,至于父亲房间里的那些东西,更是金贵,徐朗每次去打扫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唯恐摔坏了什么被父亲赶出去。
身上流着的不是父亲的血,这让徐朗很难过。
但后来他就想明白了。
父亲一定是个落魄的公子哥儿,家道中落,父母去世,只留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日子越过越差,只好卖掉原来的房子搬到这个小院子里,而且大手大脚惯了不肯对付日子,只要他不在家没人做饭就一定要下馆子。
徐朗很早之前便立志要多赚钱给父亲花。
二爷懒洋洋坐到炕上,他畏寒,才入冬家里就烧起了炕。他嫌麻烦,买了不少炭放在家里,方才出去吃饭,炕上还隐有热意。
徐朗一边往灶下填新炭一边道:“他的声音可好听了,轻轻柔柔的,又不腻歪,比大姑娘说话还好听。”
他没把“不过没你好听”说出口。
徐朗想了想,又说:“我也没听我们旅长那么说过话,爹,你不知道,在军营里训练的时候他可狠了,不光我们怕他,连几个团长都怕他,他只要一沉下脸,谁都不敢吭声。但是和那位说话的时候,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声音也不冷了。”
灶下的火光映在徐朗的脸上,一墙之隔,他隐约听见父亲嗯了一声。
这轻飘飘的一声却给了徐朗莫大的鼓励。
“爹,你说,这两个男人真的能长久吗?”
徐朗洗干净手,过去给父亲泡茶。
二爷手躲在棉被底下不肯伸出来,徐朗不带歇的又去给他弄暖手的小炉子,这玩意儿很精巧,店铺的掌柜说从前只有大户人家的小姐才用的起,冬天拿在手里身体再不好的人手也不会冷冰冰的,可舒服了。
徐朗当时在张铮手下被操练的宛如一个乞丐,惨兮兮的摸出身上所有的钱才勉强买下这个暖手炉,拿回家的时候父亲只是不以为意的放在旁边,但后来只要天一冷他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拿着它。
二爷瞥他一眼:“怎么,你也看上个男的?”
徐朗惊讶道:“爹,你说什么呢。”
徐朗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倒不是因为“男的”,而是和父亲讨论“爱情”这件事儿本身。
在徐朗眼里,父亲和这些世俗的事儿没什么干系,他就像是……就像是天上个的月亮一样,冷冷清清的俯视着他们这些庸庸碌碌的人。
二爷看他真没有动这些心思,脸色才好了点,说:“你还小,这种事,不要着急。没有我的许可,不能和任何人交往,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听见了吗?”
徐朗乖顺的应了一声。
他没问我都二十三岁了怎么还小,也没问为什么我和人交往需要你的许可,他只是自然而然的服从父亲的每一个命令。
二爷心满意足,啜饮恰到好处的茶水。
看着军装笔挺的青年忙前忙后的伺候自己,实在不管是身还是心,二爷都惬意的不得了。他调教出来的傻儿子,自己还没享受够呢,凭什么便宜了别人?
第70章
张铮回军营,侯骁捏了捏高挺的鼻梁,说:“铮,我昨晚上没睡好,待会儿到了让我先补个觉,你让别人跟着吧。”
没有外人的时候,侯骁和张铮说话很随意。侯骁的出身和他受的教育决定了他不能像那些贫苦出身的人一样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唯恐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再说他和张铮的私交不错,很多时候不必拘泥这些。
张铮挑眉:“你又去找哪个相好了?”
侯骁苦笑:“哎,一言难尽。本来挺好的一天,都让姓闵的那个酸秀才给毁了。”
汽车驶离帅府,张铮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问:“姓闵的?你送了他一回的那个?”
张铮未曾见过他,那晚上不止一辆车。之所以记得是因为那时候青禾拿话敲打了侯骁。
“是,他妈的,早知道就不理他了。”侯骁眼前闪过闵子敬冷冰冰的眼睛,知道自己也就是过个嘴瘾。
张铮自己点了支烟,也递给他一支,“昨晚上怎么回事?”
“我和一小姐在俄国菜馆吃完饭,站在外边抽了根烟,就这么一根烟的功夫,正好他也打那过。他倒也没说什么,但我看他表情看他眼神就知道,他把我当成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兵痞子了。”
张铮扯扯唇,冷笑道:“他知道什么,也配看不起你。”
侯骁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的,颇有几分纨绔子弟的放荡不羁,但真的到了该他出手的时候,从来没让张铮失望过。青禾敲打他是不想他放下警戒太过散漫,这没错,但那个姓闵的不过是妄下论断而已。
侯骁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眼角有生理性的泪水,他摇头道:“这个酸秀才是太酸了点,但也不是没有用。这两天的报纸你看了没?那个‘不悟’就是他的笔名。他的文笔很不错,是不是?读书人,有点儿傲气也没什么。”
张铮哈哈一笑:“真稀罕,能从你嘴里听见这话。我可记得你是最看不起那些‘只会舞文弄墨’的文人的。”
“人都会变嘛。”
闵子敬倒没把昨天发生的事放在心上。他当时是从报社回家,无意中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和一个高挑的女人凑在一块儿。闵子敬听说过那个女人,一个有名的交际花,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还算正气的军官会和那样的女人纠缠在一起。
青禾把一个信封交给他,脸上带笑,说:“子敬,你的文章很好,让人们看见了大帅真正的样子。他不是一个有勇无谋的人,而是一位真正的统治者,也永远代表咱们东北百姓的立场和利益。”
闵子敬接过信封,淡淡道:“我不过是写了几个字。”
闵立山最近越来越不喜欢卫氏了,甚至都不愿意去公寓见他,每回见面都是先给他打电话,越好时间地点,而且决不欢迎他的母亲出现。信封鼓鼓囊囊的躺在他手里,闵子敬多了些信心,如今对他来说钱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只有能养活自己、养活母亲,他才有底气和那个所谓的父亲一刀两断。
青禾道:“这样的字,不是什么人都能写出来的。子敬,如今你对大帅可有改观?”
“有,”闵子敬坦诚道:“他比我想象中更好,更适合做东北的封疆大吏。”
青禾吐出一口气,微笑道:“你这样想,那就最好了。”
这些天他忙着黑山煤矿的事,而闵子敬则用一支生花妙笔让无数奉天人更加敬佩张义山,青禾知道自己没看错人。
大帅和张铮有他们的仗要打,没有那么多精力放在经营自己的形象上。打仗固然重要,然而若是百姓们不理解,往后的路也不会太好走。毕竟他们不能永远用枪炮说话,而需要百姓们对统治者的认可。
“晌午在这儿用饭吧,下午裴多菲有个聚会,咱们一起去。”
36/65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