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旁人不说,谁都不会相信,这样一位看起来儒雅温和、风度翩翩的中年人居然是大名鼎鼎,或者说,恶名昭著的关东厅长官,大冈奏介。
“长官,长谷川君——”
大冈奏介垂下的眼慢慢抬起来,看着小林隼也,他没有露出什么特殊的表情,也没有愤怒的摔掉手边的东西,仿佛没有听到小林先前说的话,不知道长谷川升死去的事情,不知道帝国、关东军筹谋已久的战争胎死腹中。
小林猛的噤声。
他和长谷川升是老熟人了,长谷川一直很优秀,是帝国不声张的骄傲,但对大冈奏介来说,一次失败将要抹杀过去所有的成就,长谷川升这个名字,往后什么都不是。
小林刚才想为长谷川说句话。
但大冈奏介的眼神让他明白,最好什么都别说,他什么都改变不了,而若再多说一句,这位目光深邃如同历史上最尖锐的哲学家的男人很可能就会让人一枪打爆他的脑袋。
与文质彬彬的外表不同,大冈奏介对死亡和鲜血有疯狂的执念,他认为敌人在看到同胞惨死之后会生出无法忘却的恐惧,不敢再抵抗。
小林紧紧闭上嘴巴。
大冈奏介缓缓移开目光,半晌道:“帝国之耻。”
小林眼眶一红。
与此同时,帅府。
侯骁有点儿吃惊的看着闵子敬:“你怎么在这儿?”
闵子敬淡淡道:“侯副官好演技。”
“演技?你什么意思?”
“他都没否认,阁下再遮遮掩掩,不觉得可笑?”
侯骁满头雾水:“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好歹也救了你一回,你就这么阴阳怪气的和我说话?”
闵子敬冷笑一声,“侯副官,这样的小伎俩你还想瞒多久?救了我一回?世上哪儿有那么巧的事。”
侯骁让他气笑了,一手擂了两拳廊柱,表情怪异道:“你是说,那天那几个日本人是我故意找来的。我为什么?你要是个女人,我还能说是英雄救美,你一个大男人,我闲的没事儿干弄这出?”
“幕后主使另有他人,你心知肚明,你和我一样,都是棋盘上的棋子罢了。”
侯骁顿了顿,不可置信道:“你的意思是,那天是张子冉安排的一出戏?!”
闵子敬皱起眉。
侯骁再是性情爽朗大大咧咧,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了,嘴里接连骂了好几声操,“他是在敲打我!我他妈是张铮的副官又不是他张子冉的,他手伸得倒长!”
看着皱着眉毛的闵子敬,侯骁把青禾敲打他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个遍。
闵子敬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侯骁不甘愿道:“我倒没什么,本来就是我的错,不该还随意妄为。不过你呢?他怎么你了?”
闵子敬沉默一会儿,说:“他想让我为他做事。”
“不给他办就让人…咳,那个你?”
闵子敬脸一热,摇头道:“不见得。他不会不知道你在那里,应该也预料到以你的性格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我被…咳。我觉得,他是想让我明白,帅府的人,也不是没有好的。”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很低,侯骁没听清。
“你说什么?”
闵子敬道:“没什么,他要见我,我先走了。”
他朝侯骁点了点头,便向前走。
越过侯骁的时候,一只手迅速握住他的手腕,“我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多心思,不管怎么说,你小心点。”
闵子敬看着他的手指,眼神复杂。
第66章
大冈奏介是一个骄傲的人——当然,他也有骄傲的资本。
这位年近四十的男人毕业于东京大学,外交官出身,在日本政界、军界都很有地位,但这不代表他不会妥协。
很多时候,外交就是一门妥协的艺术。
因此,帅府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喜来绷着下巴将一身和服的大冈奏介引进帅府,脸色肃穆,荷枪实弹,非常紧张。
何止他们?整个帅府所有的兵都紧张的盯着大冈奏介,好像是怕这个臭名远扬、心狠手辣的日本人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枪。
张义山亲自站在议事厅门口相迎。
大冈奏介脚步一顿,沉默的对上张义山的目光。
二人脸色都不好看,但很快,又都缓和下来。
张义山眉毛动着笑起来:“哟,稀客稀客。”
张铮负手站在父亲身后,下巴微微抬着,双眼中闪着冷厉的光,显得居高临下咄咄逼人。
大冈奏介像是没看见一样,说:“张元帅,鄙人今日来,是想和你好好聊聊奉天近来发生的事。”
此刻他脸上神色和面对下属时截然不同,挂着看起来十分温和、可信的笑,语气也十分柔和。
大冈奏介一身和服,配上手中的文明棍有点儿奇怪,但确实比平日里穿着军装的样子更平易近人,尤其是与身着军装的张义山父子站在一起。
大冈奏介在示弱。
张义山是什么人,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的意图?
他摆了摆手,呵斥道:“他妈了巴子的,你们都把枪举起来干什么?老子说过多少次,不能随随便便就动刀动枪的,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还当自己是看谁不顺眼就上去打一顿的土匪呢?不是咯,不是咯,要是打一顿事情就能解决,还要我老张的这个政府干什么?”
满院子抬起来的枪没有一杆放下。
大冈奏介脸上的笑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没有听懂张义山话中的机锋,且正被上百杆枪指着的人不是他自己。
张义山沉下脸,喝道:“都不听我老张的话了?你们吃谁的粮给谁扛枪啊?还想不想干了?不想干都他妈滚蛋!滚蛋!!”
张铮冷冷的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百多个黑洞洞的枪口终于垂下,指着地面。
张义山侧开身,咧着嘴笑起来:“大冈先生,真不好意思,我家里这些兵蛋子,都死心眼儿,不听话,你别放心上。来,咱们进去说。”
他这话但凡是对帅府、对他张义山有了解的人听了就一定会露出怪异神色,谁不知道张大帅的卫队旅是他自个儿真真正正的心肝儿,所有的新武器新装备头一个紧着这些“死心眼儿”,连张铮从讲武堂毕业之后都进的这个旅。
“兵蛋子”?但凡卫队旅里能找出来一个没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他张义山就不是处处小心的张义山了。
大冈奏介淡淡道:“元帅请。”
偌大的议事厅平日里总是热热闹闹的,张铮成亲的时候天地是在这儿拜的,青禾认张义山苏茜作干爹干妈的时候,头也是在这儿磕的,东三省所有有头有脸的人都在这个宽敞的大厅里喝过茶喝过酒。
但今天,只有他们三人。
张义山啜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大冈先生,是想聊最近的什么事儿啊?”
张铮站在张义山坐着的椅子后面,神色冰冷。
“松本君是一位很优秀的外交官,我们毕业于同一所学校,他是我的学弟。”大冈奏介语气平淡道。
张义山作恍然状:“哦,我听说过,东京大学,那可是好学校,什么时候我老张的东北大学能比得上就好咯。”
大冈奏介不为所动:“张元帅,松本君原本可以不死,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误会。你太冲动了,连真相都没查清楚,就做出了这么过分的事。”
“真相?大冈先生,我老张这双眼睛,可还没花呢。”
“我相信阁下不会轻易出错,但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张义山撂下茶盏,漫不经心道:“那就请你好好和我说一说,究竟是怎么个误会法?”
大冈奏介道:“刘如洁的死,和我们没关系。”
张义山惊讶道:“要是那些杀人犯、强奸犯,都说自个儿没犯事,那我的警察局放在那儿只是为了摆着好看?”
大冈奏介并不因为张义山接二连三的嘲讽而动怒,这都没有意义。
“元帅,我想你不会真的愿意站在我们的对立面,咱们的相处一直都很愉快,没必要为了区区一个商人,就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大冈奏介道:“使馆一事,包括松本,我们有三位官员伤重身亡。国内的意思,是希望你能赔偿他们,同时发通告,说明这是一个误会。”
“赔偿?”
大冈奏介点头,“松本君五十万,其他两人,每人十万。”
张铮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但在一番讨价还价后,张义山还是和大冈奏介握了手。
大冈奏介走了,张义山坐在椅子上,骂了一句。
张铮一言不发。
张义山怒道:“看见了吗,七十万大洋就这么没了。”
“打。”
“你以为我不想?可你看看,能打吗?能打吗?”张义山喘着粗气,“他妈了个巴子的!”
第67章
遥遥看见自己家闭阖着的木门,杜仲远湿了眼眶。
一位老妪佝偻着腰,眯起眼睛打量他:“这个后生,我看你很眼生,你是……”
杜仲远以为自己再说起家乡的话必然已半生不熟,阔别八年,他辗转在奉天、东京等地,很少提及自己出生的这个小村庄。但一张口,吐出的却是在他记忆中沉淀了二十年的语言:“我是仲远,杜仲远。”
老妪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嘟囔着道:“什么仲远,我怎么没有听说过,没有听说过。”
杜仲远顾不上和她说明自己的身份,提着箱子大步往家的方向走。
乡间炊烟袅袅升起,老妪拄着拐棍儿一动不动的看着一身西装的奇怪后生急急忙忙走过去,敲了一扇门。
来开门的是一个女人,一个脸上挂着皱纹,但显然年纪不大的女人。
杜仲远愣了愣。
女人也愣住,半晌嗫喏道:“是、是他爹吗?”
杜仲远张了张嘴吧,但没有说出话来,所幸女人也没有看到,她踩着小脚,急急忙忙旋身往院子里跑,边叫到:“爹,娘,你们快出来啊!快出来!”
小小的院落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儿,杜仲远怀念而又陌生的环顾四周,家里的一切,他记得很清楚。在日本的那些年他常常会在梦里回来。但真的身在此地,他却没有和自己想象中的一样热泪盈眶,满心慨叹。
杜仲远往唯一亮着光的那间房走去。
他没记错的话,那是厨屋。
离光还有几步远的时候,老妇人从屋里冲了出来,嘴里哭叫道:“你这个孩子,你终于舍得回来了!你怎么不等你老娘死了再回来?!”
等安抚好母亲,杜仲远看向站在厨屋门口的父亲。他是一位老秀才,在这个小小的村庄坐馆几十年,原本挺拔的身体此刻看来居然风吹便倒。
杜仲远低声道:“……爹,我回来了。”
“萍儿,小萱,过来,这是你们的父亲,叫人。”
两个小女孩儿怯生生的从母亲身后探出头,小声道:“爹。”
杜仲远鼻子一酸,连忙应了两声,说:“你们都,都长这么大了。”
他连忙打开自己拎回来的箱子,拿出给她们的礼物。
女孩儿们怯生生的看着他手里的小盒子。
杜仲远有点儿为难,孩子们躲在她们母亲身后,难道要他走过去递给她们?这不行,他不能。
所幸杜秀才威严的说了句:“去你们爹那儿。”
两个小女孩儿这才小心翼翼走过去,盒子打开,两个一模一样的金佛让她们瞪大了眼睛,庄氏连忙摆手:“这,这太贵重了,她们两个是小孩子,不能拿这么贵重的东西。”
杜仲远道:“拿着。”
萍儿和小萱攥着金佛扑在母亲怀里,萍儿回头看了眼这位陌生的父亲,他看起来和村子里的大人都不一样,他不高,声音也不大,看她的时候目光也和他们不同。
杜母还在抹泪,老秀才掸了掸长袍下摆,说:“阿残,爹想问你几句话。”
“阿残”是杜仲远的小名儿,俗话说贱名好养活,老秀才念的书多,觉得“彘儿”就很不错,但又一想,觉得儿子压不住,苦苦思索几个月才终于拍板定下“阿残”。
杜仲远觉得一股很难形容的滋味儿从心中缓缓蔓延开去,十六岁之后,父亲再也没有叫过他这个名字,此时听见,恍然有时光回溯之感,仿佛一切还未发生,他还未成亲,没有这两个孩子,更没有远赴日本遇到玉芝。
“爹,您问。”
老秀才不眨眼的看着他,“你得说实话。”
杜仲远道:“我不会骗您。”
老秀才语气沉重,问道:“你这八年,真的是去念书了?”
“是。”
“从日本回来,多长时间了?”
“快一年了。”
“那你怎么过了这么久才回家来?”
杜仲远难以启齿。
要他怎么告诉老父,他不回来是因为他如今的爱人不愿意让他回来?他甚至都没有往家里寄过钱,父亲坐馆几十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都拿来让他上了学,而他呢?
他愧为人子,枉为人父。
“爹,儿子不孝。”
杜仲远只能这么说。
他知道是奢念,但还是忍不住这么想——若有一天玉芝能和他一起来到父亲面前,希望父亲心中对她没有任何龃龉。
老秀才沉沉看着他,一屋子女眷都不敢作声,杜仲远微微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的目光,他知道里面一定充满失望。
“我和你娘,倒也不要紧,但你的妻儿呢?”老秀才道:“阿残,爹不止教过你四书五经,还教过你做人的道理。为人父,为人夫,你的责任,可是一点都没尽到。”
34/65 首页 上一页 32 33 34 35 36 3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