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觉得自己过于谨慎,有些事,小心无大错。
“侯骁在奉天没有亲人,只要仗还没打完,我不会让他回来的。”张铮闻着青禾脖颈间清淡却萦绕不去的香味儿,“用不了两年,他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青禾摇头:“我还是觉得他们无非就是普通朋友,你这么做,或许反而会将他们推到一起。”
久别归来,张铮并不遗憾没能将青禾干得说不话来,这样说说话,感觉也很好。
两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就这样睡了过去。
翌日,张铮在张晟兴奋的大叫中醒来。
张睿则在一边,玩儿着他昨晚放在桌上的一把枪。
张晟趴在床上,“爸,你受伤了吗?”
张睿望过来。
张铮道:“小伤。你们两个学业怎么样?”
张睿微微抬了抬下巴。
张晟道:“我不喜欢背书,我喜欢打枪。哥哥喜欢背,让他背吧。爸爸,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打枪?”
张铮失笑道:“等你再大点。”
张睿拿着枪过来,说:“爸,教我们拆。”
张铮赤裸上身,盘膝坐在床上,嘴里叼着一根烟,十指翻飞,很快将一把银色手枪拆成一堆零件。
张晟手指在空气中来回动着,仿佛在和爸爸一起拆解。
张睿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的动作。
青禾进来,看见一大两小父子三人在床上,全神贯注的组装一把手枪。这是很罕见的场面,睿睿从前和张铮不算亲,还曾说过不会跟着他学枪,但或许是太久未见,他表现的挺亲热。
青禾在床边坐下,没有打断他们。
拆装十数次,张铮把完好的枪支放到兄弟两人面前,抬抬下巴示意他们自己试试。
张晟先来。
张铮下床,站在床边穿衣,青禾给他挑了一件质地柔软的衬衫,放在床尾。
他这一觉睡得很沉,纵然昨天已经睡了那么长时间。
青禾早上从还没来得及离开帅府的刘宁銮那儿问清楚了张铮身上的伤势,很想开口让张铮多在家里待几天,可他知道这不是儿戏。
总有些事,不愿做也得去做。
他给张铮扣衬衫的扣子。
张铮喝了杯温水,说:“早饭呢?”
英儿恰好进来,弯着眉毛道:“在这儿呢大少。”
帅府中佣人们都忠诚可信,不过出于保险考虑,张铮这两天都不打算出内院。
用罢早餐,刘宁銮回医院拿了药匆匆赶来。
他给张铮量了体温,松了口气:“降下来了,谢天谢地。”
张铮哈哈一笑:“你一个医生还信天地!”
刘宁銮一本正经道:“正因为是医生,才更清楚一些事非人力所能扭转,只能寄望于天地。”
他给张铮打了一针,边推针边道:“真的不能多留几天?要是养不好,往后你这肩胛天天都得疼。”
张铮浑不在意:“我没时间。”
青禾在一旁听着,没有试图劝他。
张晟拿着枪跑过来:“爸,爸,我装好了!”
连张铮都有些讶异,张晟才多大,只是看他弄了几遍就能拆解再组了。
张晟兴奋的脸都红了。
张铮不由骂了一句他爸的“他妈了个巴子”,说:“看来我这俩儿子一文一武,不得了啊。”
他和张睿张晟的感情并不深,在某个意义上来说,他自己还是个孩子,远没有做到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教导、引领他们。
刘宁銮道:“虎父无犬子。”
子冉曾将张睿带到他那儿去过,这个孩子确实聪明。
他在英国念书的时候,身边也有几个神童,其中一个十五岁就是他的师兄了,记忆能力、理解能力、动手能力都让刘宁銮自叹弗如。张睿或许和他们一样,生来便有这样的天赋。
他想让张睿跟在他身边,看他的医术看他动手术,可惜大帅夫人不同意,觉得对一个小孩儿来说他的日常太过血腥。
她不理解,张睿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他看自己给病人动手术的时候,目光专注,脸上一点儿害怕都没有。
刘宁銮试图说服子冉,让他去说服张夫人,可惜子冉本来就身份尴尬,不好向苏茜开口。如今张铮回来了,他想再试一试。
听刘宁銮说完,张铮皱眉看向张睿。
张睿面无表情地回视父亲,和弟弟相比,他的情绪不常表现出来,因此虽然是个小孩子旁人却很难知道他的喜恶。
张铮问:“你想去吗?”
张睿看了眼刘宁銮,用力点头。
张铮道:“行,我知道了,去找你奶奶,请她过来。”
张睿张晟一块儿跑出去,刘宁銮收拾东西告辞。
张铮道:“他妈的!难道他要做医生?”
青禾哭笑不得:“将来的事,谁能知道啊?再说当医生也没什么不好。”
张铮的眉毛仍然没有松开,“哼。”
他张铮的儿子,手里拿的怎么能是一把薄薄的手术刀?
【作者有话说】:emm……还是讲一下,我是北方人,喜欢儿化音,“铮儿”的“儿”几乎不用读出来,只要带一点儿那个味道就好,所以不会娘或者软什么的。
第97章
离别总是来得很快。
张铮走得悄无声息,数位骑士冲出小门,星月隐藏在乌云之上,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曾回来又离开。
青禾没有太过不舍。
终有一日,他会回来,不是匆匆归来匆匆离去,而是回家。
在爸爸的支持下,张睿有了跟着刘宁銮看他动手术的权利。每天上午,他和张睿一个去医院,另一个在家里由喜来亲自教导,而下午,先生会教他们功课。
虽然不想让儿子长大之后做一个医生,张铮还是尊重了他的意愿。
青禾仍然很忙。
错过张铮将近一天让他很遗憾,然而这不是他懒惰的理由。
由于战争的冲击,许多公司的规模都缩了水,青禾和王元将重心转到一些必需品上面,比如军服、粮食等。
世道大乱,想把沈山海定下的军火从东北运到金陵成为痴人说梦,但沈山海催的很急,他也需要枪需要炮,战争爆发之后左党军队快速扩张,有的新兵手里拿的还是最老土的枪。
张义山顾不上搭理他,整个东北战场都要老子指挥,老子哪儿来的功夫跟你扯皮?!
奉天局势尚称得上稳定,东北大学的学生仍在上课,学生们群情激愤,爆发了数次游行。
而张义山则去做了几次演讲。
他和当代别的军阀不同,很少有人能和他一样重视教育、重视人才,讲武堂和东北大学的存在让东北不止有骠勇善战之气,更有创新、进取的勃勃生机。
张义山身上有多年身居高位不怒自威的气势,哪怕不开口都能让上千人的大厅安静下来,而当他开口,风趣亲和、偶尔自嘲两句的演讲风格又让学生们生不出排斥,所有人都将全部注意力放在这位封疆大吏身上。
他让奉天免遭战火,也让东北不至有太多人流离失所。
左党、右党的思潮在东北的学生当中并不盛行,人们大多在痛苦中寻求一种变革,当生活在一个称得上平静安宁的环境中时,没有人希望伤筋动骨,推倒重试。
何况他们可谓是当世最轻松的一群人。
张义山演讲的最后,不再以轻松口吻和学生们强调军队、政府的成果,对胜利的信心,而是将话题转到了前线将士们的浴血奋战上。
“……我张义山,只有一个儿子,你们应该都听说过他的名字,张铮。上个月,张铮从战场上回来了,他为什么回来?他是来动手术的。给他做手术的大夫说,大帅,这个不行啊,张铮起码得在家休养一个月。我一想,他妈了个巴子的,他在家待一个月不是要我的命吗?我就进屋去问他,你们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所有人都在等他的答案。
张义山道:“他睡着了。我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那时候——不怕你们笑话——我老张差点哭出来。我为啥哭呢,他睡着的时候,大夫还在给他动手术,当时情况急,没有麻药,就给他灌了半瓶烧酒,就这样他居然睡着了!我看着从他身上取出来的那颗子弹,我就想啊,这个子弹挖出来不要紧,它让我儿子疼一辈子,不过没要了他的命,我老张还得谢谢它。”
学生们都惊住了。
“我们当兵打仗,是为了啥?是为了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五十万大军,在前线拼死拼活打仗,奉天、东北才能安稳,在座的每个人,才能在学校里专心念书。我看报纸,上边儿说我张义山穷兵黩武,不顾百姓死活,各位同学,也请你们想一想,我这是不是不顾你们?没有军队,没有军人,咱们这个东北大学,都得成废墟喽!”
学生们随着张义山的话心潮起伏。
张义山环顾众人,说:“我说这些,就是为了告诉你们,当兵苦啊,可没你们做学生这么舒服。当然,扛枪的有他们的贡献,你们拿笔的也有你们拿笔的贡献,你们不要成天找这个的毛病看那个的不好,多想想,在这场战争中,你们能做些什么,能为浴血奋战、随时可能牺牲的战士们做些什么!”
大礼堂陷入沉默当中。
许久,最前排响起掌声,而后,掌声雷动。
青禾不得不佩服张义山。
学生们自发做起募捐,此时,内部的许多不足可以被忽略,最重要的是共赴国难。
青禾有天出去办事,在车上无意中看见远处搭了个台子,有个女学生正站在上面,慷慨激昂的演讲。
他心思一动,说:“停车。”
汽车停下,王元也饶有兴趣的凑过来,说:“过去看看?”
两人穿着讲究,气度不凡,在学生和普通百姓拥成的人群中格外显眼,不过所有人都在看台上的演讲。
王元低声道:“他们募捐的钱交给谁?”
青禾道:“政府应该有专门的机构负责这件事,大帅每次演讲、报纸上每次写战争大捷,都会有很多场募捐。”
没等女学生讲完,他们就回了车上。
汽车安静驶过人群。
王永泽道:“听说有位商人捐了二十万大洋?”
王元笑道:“是啊。”
青禾道:“大帅打算在帅府见他一面,表彰他在国难前慷慨解囊的做法。”
王元狡黠道:“想来又会有不少记者吧?表彰完之后,像刚才那样的募捐不知道会多几百场。”
青禾但笑不语。
张义山实在是位聪明,甚至于狡猾的人。
随着战争的扩散,奉军和日军交手的次数越来越多,战场越来越惨烈,在战争中死去的英勇男儿留下了老弱妇孺,人们仍然前仆后继涌上战场,但怀疑的声音在各种地方响起。
这场战争,要持续多久?
残酷的战场还要掩埋多少军人的尸体?
纵然不断有捷报传来,百姓们还是陷入了恐慌之中,这不是对失败的恐慌,而是对失去的恐慌。丈夫、父亲、儿子、兄弟在战场上牺牲,留下的人却不知该如何继续生活。
第三次征兵时,大规模的逃避现象让张义山怒不可遏。
青禾道:“人都怕死,更怕自己死后妻儿老小无以为生。”
张睿从碗里抬头看着张义山,张义山道:“简直愚蠢!要是东北真的守不住,不止他们得死,所有人都得死!”
他亲自立下不许在饭桌上议政的规矩,多年来也从未破过,但今天实在愤怒,十几个参谋们都拿不出来一个靠谱的主意,他妈了个巴子的!
在场只有苏茜、张睿张晟和青禾,春儿等人早在张义山说起今日之事时便退下去了。帅府的丫鬟仆役们都很聪明,知道进退。
苏茜对张义山的怒火视若无睹,平静的逗张晟吃饭。
张晟小小年纪便只喜欢吃肉,对所有的糕点、蔬菜不屑一顾,而张睿则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喜恶,不管当天摆在桌上的是什么菜他都会吃一样多。
他本应是一个让大人感到省心的孩子,但青禾反而更担心他,不管是成人还是孩子,把心思掩藏的太深总不是一件好事。
张铮不是这样的性格,想来他是遗传的母亲。
青禾低声道:“大多百姓是看不到这一点,就算看到,他们也只认为总有人会上战场,少他们几个不少。”
这不是能在外头说的话,却是事实。
张义山打算用非常手段来解决这个问题,就像是原先解决趁战乱哄抬物价的那些商人一样,治乱世需用重典,有些人好像忘了他张义山是怎么起家的。别说当了这么多年的上将军巡阅使,就算他当的是大总统国家主席,该杀人的时候,他也决不会心慈手软。
张睿皱着眉,似乎在思忖什么大事。
在一个小孩儿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实在稀奇,张义山收敛脾气,问道:“张睿,你想什么呢?”
张睿道:“他们真愚蠢。”
青禾错愕的看着他,这决不是一个孩子该说的话,尤其这个孩子是张铮的儿子,在张铮之后,他要守护这片大地。或许他还不清楚自己说的究竟是什么,青禾担忧的想,可是如果他长大了还是这样……
青禾竭力不动声色看向张义山,从他脸上青禾看不出喜怒。确实,张义山方才在盛怒之下说了“愚蠢”,但这并不代表在张睿这么说的时候他会乐见。
张义山却只是冷冷看着张睿。
青禾状似自然道:“睿睿,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人都怕死,我也怕啊。”
张睿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青禾:“……”
张义山眯着眼道:“哪儿不一样?”
张睿:“每个人的长处不一样,他们能做得很少,青禾能做的很多。他们贪生怕死,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你们老师教你的?”张义山神色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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