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执约已经放下了碗,但却还是微微低着头,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碗壁。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
良久,空中落下了轻轻的一句提议。
“师兄,我们分头行动好不好……”
陆望予手中的汤匙顿住了。他深吸了两口气,想要压住胸中莫名烧灼起来的怒火。
他想要假装无事一般,插科打诨地过去,但是……
汤匙与锅壁发出一声清脆撞击声,他面无表情地问道:“为什么。”
卫执约垂眸,努力地解释着:“因为兵分两路的话,我们逃出去的几率会更大……”
“我们之中,总有人能去到苍山的。”
陆望予打断了他,他怒极反笑,近乎是从牙根里挤出来的字:“兵分两路?所以让你去引开他们的视线,我去苍山……对吗?”
他转身,满身的煞气几乎能凝成实体了。他来到卫执约跟前,咬牙质问道:“执约,你就对我那么不信任?我带着你,难道就跑不掉了?”
“可我现在,是你的拖累。”
卫执约抬起了头,他的眼角微微泛红。
他语调颤抖,却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重复了一遍。
“师兄,我现在,是你的拖累。”
在看到那双清亮的眼睛微微泛红,陆望予的火一瞬间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的心一下就软了下来。
你怎么会是我的拖累。
他注视着那双澄澈的眸子,里面只有他清晰的倒影。执约的眼神专注而深邃,就好像他的全世界,就只有面前的这个人。
陆望予一下便放缓了语气,他舍不得再对他放重话。
“别瞎想……我能去苍山,也能守好你。你的师兄啊,是天下最厉害的人。”
卫执约垂眸,他笑了笑,又默默地抿了一口茶。
一滴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没入水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没错,师兄是天下最厉害的人……”
他抬起头,依旧是温和的笑意。
“所以,还有一个方法……我入苍山,师兄飞升。”
陆望予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敛了下来。他没有吭声,只是安静地看着执约。
“师兄,之前涂凡真人来时,天现异象,当时我看不真切,以为是南柯笔的功效。可是今日我却看得清楚,师兄杀意盛时,天上的异相,与师父他们飞升时的雷劫一模一样。”
卫执约笑了,他眼中看起来满是欣喜。
他夸张的舒了一口气,真情实感地赞叹道:“师兄怕是会成为,修真界最年轻的飞升修行者!”
他缓了缓,又继续解释道:“师兄,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你不该搅进这滩浑水中。我是妖,所以,理应由我带着图纸入苍山。你就去飞升,去和师父师兄团聚……”
他眉眼弯弯,像是天幕低垂的新月:“你放心,我在苍山定不会懈怠,我会好好努力,到时候,我也能飞升去找你们。”
陆望予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现在,瑶阁与他们撕破了脸。瑶阁立志翻遍每一块土地,抓住每一个妖族,也要找到他们。
卫执约便是那个突破口。
瑶玲能克制妖族,一旦爆发战斗,他就会成为陆望予最大的软肋,以及最无用的牵绊。
哪怕,他们能侥幸绕开所有追兵入苍山,苍山大阵却只能接纳妖族,陆望予依旧会面对整个修真界的征讨。
但是现在,他们有别的路了。
多亏了这场莫名出现的飞升潮,陆望予的实力已经隐约摸到了飞升的门槛。
只要卫执约入苍山,他安安稳稳地抛下所有事情,飞升证道,一切似乎都能得到一个完美的结局。
他们能完成南岭的委托,也再无性命之忧。哪怕瑶阁再强,他们也只能在这个人间闹腾,绝对无法再做什么,
这看起来,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而执约说的什么入苍山苦修,飞升团聚,不过是在安慰自己……
自从虚狱和苍山的阵法存在后,妖族便再无一人飞升。
他入苍山,不过是滞留人间,此生不复见罢了。
陆望予喉头像是堵了一团棉,他被闷住,发不出声音。
良久,他轻轻叹息道:“执约,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卫执约愣了愣,他避开陆望予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眸,垂下眼不再看他。
他轻笑着回应道:“是,师兄。”
陆望予是最了解他的人,他知道执约有多认真,又有多倔强。
比起自己的想法来说,他更在乎的是周围人的喜悲。他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更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妖族身份,让师兄陷入无端的漩涡中。
这便是为何他们师门在一开始,要瞒住执约,去寻找有关妖族的信息。
他会自责,会阻止……甚至必要时,会选择独自离开。
陆望予不忍心揭露他笑容背后的慌乱与茫然。
他不能告诉面前还在强撑的人,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听话,那么让人难过……
明明不愿意,明明很害怕,却还是要假装不在意。
只要你说一句不要走,纵使粉身碎骨,我也不会离开半步。
他只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假装赞同地告诉执约:“如果你真的这样认为,那就这样决定了。”
他摸了摸执约的头,轻声道:“你去苍山,我就去飞升。但是,不许说什么兵分两路的话,我要亲眼看着你入苍山,才会离开。”
卫执约点了点头,他扬起一抹笑,道:“好!”
黑夜沉沉地睡去,周围寂静无声,可躺在床上的两人,却依然极度清醒地睁着眼。
棚屋很小,只有一张简陋的木床,他们只能将就着挤一挤。
他们背对着,身体贴得很近,心却离得很远。
离得远便孤独,便寒冷。
卫执约默默忍受着那种由心散发的寒意,任由它们在身体上蔓延,将他的骨血一寸寸冻僵。
师兄飞升了,你当如何?
这是他第三次面对这个问题。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的问题不再是假定,而是事实。他要做的也不是回答,而是抉择。
他想,我真为师兄高兴。
他将眼中的泪,都倒流回了心里,也极其冷静地忽视了,心中那微弱的声音。
他不舍得,也不甘愿。
但在这抹念头萌芽的那一刹那,他便泛起了一种恶心,不只是心理上的感觉,更是牵动着这个胃都在隐隐抽搐。
仿佛有另一个冷静的他,在一旁冷漠地旁观着。他说:卫执约,你怎么能那么卑劣。
你的痴心妄想,不过是自己的事情,有什么理由让师兄为它买单?
他想,这样便很好了。
师兄飞升证道,未来无忧。而他则带着那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的爱意,入苍山,度余生。
我心悦你,你不知道,便不困扰。
如此足够,如此便好。
第45章 琳琅碎(五)
斩月剑从青涯出发了。
而陆望予他们却多了几日平静,仿佛瑶阁与各大宗门都还没找到他们的踪迹一般。
但是陆望予心中清楚,凭借瑶阁的手段,他们的行踪必然早已暴露。只是瑶阁与宗门却莫名缄默了下来,不再贸然伏击,轻易出手。
他们是在等一个大时机,酝酿一场大阴谋。这不过是暴风雨前诡异的宁静罢了。
可那又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陆望予倒是享受起这种难得的宁静来了,瑶阁在酝酿,他也在争分夺秒临摹图纸。
这几天的清净,也让他得了大便宜。
图纸终于完完全全地临摹完了。陆望予搁下笔,漆黑的眸中闪过决绝的光。
现在,只剩最后一件事了。
闯苍山!
瑶阁确实在筹备着一场盛大的伏击,他们就像是密林里吐着信子的毒蛇,凶狠的三角眼淬毒一般盯着猎物的一举一动。
他们悄无声息地潜行,跟踪,包围,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发起致命的攻击。
但瑶阁组织安排的速度,却没有往常那么迅捷。
此次行动,却不是由最擅长统筹调动的宁枳安排,而是由殷远山一手操持。
伏击的事务繁多,还要与各大宗门协调分配,这些本是宁枳负责的,如今却全部落在了殷远山头上。
他位高权重久了,大方向能把握,但是细节却无法进一步完善。
而他手下除了宁枳,便只有凌昊可以一用,但他的手段与威信,却远远不及瑶阁首席宁枳。
凌昊又一次不怕死地劝道:“殷长座,您还是把宁师姐叫回来吧。大敌当前,您就是再生气,也要为大局考虑,不能将她赶回瑶阁受罚啊!”
殷远山还在看着密信,闻言,眼中掠过一丝压抑着的怒火,他冷哼出声:“若你不想干,就也回瑶阁待着!”
宁枳……
听到这个名字,他眼中闪过一丝暗芒。
瑶阁禁诫崖,千丈高崖,罡风凛冽。
宁枳正被囚于此处,名为思过,实则受罚。她的脑海中,却在一遍遍地重复着当日的每一个场面,每一处细节。
这是她第一次,动摇了自己坚守的信念,也是第一次,弃下了手中的剑。
当时,刚得知陆望予身边有妖族,殷长座便让瑶阁派遣出所有寻妖的弟子,并同时下令,让她在滕乔镇等候,与队伍会合。
她接到传讯,说殷长座已经到了滕桥镇,便匆匆从外赶回拜见。
不料,她一进门便看见长座手下的暗骑,缚住了一对母子。
那对母子还是她认识的熟人。在她刚到滕桥镇时,曾在路边向他们问过路。
那时精壮憨厚的汉子站在田埂上,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爽朗地指了路,还乐呵呵地招呼他的媳妇儿,让她舀碗茶给宁枳他们解解暑。
于是白嫩嫩的小孩儿,小心地捧着粗瓷茶碗,迈着小短腿跑来,他奶声奶气地说道:“姐姐喝茶!”
如今,再见却成了这幅景象。
瑶阁地毯式的搜索,搜出了藏身在藤乔镇的两个妖族——便是这对母子。
宁枳看见了他们碧绿色的眸子,便明白一切。她的视线在房内转了一圈,却没见到那名女人的丈夫。
怕是凡人一听到自己的妻儿是妖族,便迫不及待地想要送走他们吧。
宁枳微微皱起眉,心中莫名有些不舒服。
瑶阁的教导向来是妖族皆恶,见而诛之。
若是平时的宁枳,她一定不会有任何迟疑,可如今,看到妖族是这对母子,她心中却莫名地难受。
那名女子见来人竟然是宁枳,眼中充斥着难以置信与刻骨的仇恨。
她疯狂地挣扎起来,凄厉地喊叫:“是你!你与他们是一伙儿的!畜生!畜生!”
宁枳不再看她。
但她向殷长座汇报完事情后,却并没有照常安静地归队,而是出人意料地跪了下来。
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长座大人,这对母子我认识,他们绝不是伤天害理之人。”
“可否请长座大人,网开一面。”
殷长座看着她,久久未语,似乎在重新审视这个瑶阁首席。
身旁还传来着女人的喊叫:“你现在假惺惺做什么?卑鄙小人!我丈夫不是妖,你们杀他做什么!你还我丈夫命来!”
宁枳一愣,她抬头看着殷远山,眼中是难以置信,她的唇微微颤抖,却没说出一句话。
她的丈夫……竟是被杀了吗?
殷远山无所谓地笑了笑,他解释道:“那也是无奈之举,那个凡人,知道他的妻儿是妖后,还死活都要包庇他们……宁枳,你应该知道,包庇之罪,也当处死。”
“你若还执迷不悟,替他们求情,便也是包庇之罪……”
说到最后,已是森然的威胁。
宁枳咬紧牙根,她深深叩首,坚持着自己的说法,郑重道:“他们没有作恶,不是坏人。还请长座开恩!”
殷远山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遇到胆敢与他唱反调的人了。
宁枳,你这是是在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的权威,质疑我的决定啊……
他拂袖冷冷道:“如今不作恶,以后也不作恶了?妖族嗜血成性,罪不可赦……瑶阁教你的,你都忘了?”
果然是个养不熟的狗。若是你的手上,也沾上所谓无辜者的血,那场面一定会非常有趣吧……
殷远山轻轻瞥了暗骑一眼,暗骑瞬间明白了主人的意思,他松开了钳制女人的手。
女人突然重获自由,她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碧绿的眸子全然是怨怼与仇恨。她直直冲着殷远山猛扑过来,指甲尖利似刃,泛着森森冷光。
宁枳察觉身后有异,她的身体快过于大脑,第一时间便抽出了剑。
那是她在日复一日的战斗中,身体训练出的下意识反应。宁枳出剑的速度与犀利程度,是所有同辈弟子中最出众的。
她轻巧地反身跃起,剑尖直指前方。
在看到那女子扑过来时,她心里一紧,飞速便要收剑。
谁知,那女子的速度竟是猛地加快,她直直地撞上了泛着寒光的剑尖。
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地上,溅起了殷红的血花。
宁枳愣住了,她瞪大眼,颤抖着接住了那个缓缓倒下的身躯。
女子的眼睛中是刻骨的仇恨,像是要将面前这些人一同带进地狱一般,她用力扣紧了宁枳的手臂,尖利指甲深深地陷入她的血肉中。
她口中不断地溢出鲜血,就像一只破损的风箱,大口大口地竭力喘息着,却是徒然。
最后,她拼着最后一口气,留下了她的愤恨:“你们这群……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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