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山的鬼哭将得以平息,高辛人也能够摆脱邪狼的身份,成为驰望原天神护佑的寻常牧人。
靳岄想了想:“你感谢天神?”
贺兰砜:“嗯。”
靳岄:“为何不感谢我?碧山盟,封狐北城,这可是我的主意。”
贺兰砜定定看他一瞬,捧着他脸用力亲吻。一股子不知从哪儿窜来的风砰地把窗户关上了,小院里传来纪春明询问靳岄在何处的声音,还有陈霜在院里气急败坏的回答:“你怎么又来了!”
吻够了,两人依偎在窗旁,听纪春明和陈霜在外头说话。良久,贺兰砜忽然问:“那大瑀呢?岑融会有什么反应?北戎知道大瑀在碧山盟里埋了这个雷,北戎一定会找你们出气。岑融他会不会……”
他忽然停住,靳岄奇道:“会什么?”
贺兰砜笑笑:“若他把你交给北戎赔罪,我便先杀了他,再带你远远离开大瑀。”
他狼瞳中藏着一簇跃动的小火。靳岄喜欢贺兰砜对自己允诺。他知道贺兰砜现在还做不到,但贺兰砜一旦说出口,千里万里、刀山火海,都会同他在一块儿。
此时皇宫中,乐泰正与岑融结束一场争执。
金羌议和的进展自然也递送到了岑融手中。碧山盟的雷此时终于爆开,北戎必定会找大瑀的麻烦,他们必须在北戎发难之前想好对策。
碧山盟与梁安崇、岑融都大有关系,岑融知道朝中不少大臣对他这个帝位的得来非议重重。他不能让碧山盟成为众臣对他不满的由头。
而当时订盟回京后,多得梁太师多次说明,他们把碧山盟中割让江北全境的缘故全都推在靳岄身上。如今处理起来自然也容易得多:只要把靳岄交给北戎便可。
北戎要大瑀的说法,靳岄便是那个说法。至于靳岄交出去后是什么结果,岑融心想,他左右不了。
这个决定令他心底难过。登天子之位后他再没见过靳岄一面。或者说,自从靳岄搬离他准备的府宅,两个人便彻底断了联系。
想起靳岄利用游君山之死、问天宗之事摆自己一道,岑融不是不愤怒。但他夙愿得偿,君王的天性让他大度,他提醒自己:应当原谅靳岄的胡作非为。
因而谈到把靳岄交给北戎处理,他不是不难受的。岑融在这种难受里却又尝出了新的意味:他惋惜、不舍,但没有太多犹豫。天子心硬,原来是真的——他恍然大悟。
反倒是乐泰激动得慷慨陈词,足足和他争了大半个时辰。
岑融放弃了自己的想法,他认为乐泰说得很对:“若是一定要处理些什么人,光交出靳岄是没有用的。靳岄无官无职,还曾经当过北戎的奴隶,确实不如梁安崇有分量。”
听他这样说,乐泰才好好松了一口气。
“……可交出梁安崇,也还不足够。”岑融忽然一笑,“北戎天君饱受那狼面将军困扰,是不是?”
乐泰茫然:“是……可这与碧山盟有何关系?”
“狼面将军的弟弟可就在咱们梁京城内。”岑融轻轻一敲奏折,“把他擒住,交还北戎。就当作我大瑀向北戎天君致歉,多赠天君一份厚礼。”
第114章 元宵
腊八过后,交年便近。交年又称小年,对汉人是个极其隆重的日子,是年节团聚的开始。靳云英回京后谢元至还未见过她,于是在交年前几日便让胖童子送来书帖,邀请靳岄姐弟与贺兰砜一同过节。
贺兰砜对这些节日十分好奇,有空便逮着靳岄和陈霜问个不停。年关时明夜堂帮众分外忙碌,沈灯很少过来,只偶尔跟靳岄说几句话,行色匆匆地奔来奔去。岳莲楼此时应该已经抵达了赤燕,但是否找到章漠、他和章漠现在是否安全,明夜堂完全收不到任何消息。陈霜牵挂堂主,已经到了每次见到贺兰砜便心烦的地步。
靳岄约贺兰砜一同出门,采买果子好酒、灶马酒糟。
“灶马是贴在灶上的,”靳岄拿着那灶神画像同他解释,“灶神会保佑我们明年丰衣足食,灶内有米。”
“米不是买回来的么?”
“那也得灶神保佑。”
“买米买粮用的明明是你的铜钱。灶神做了什么?”
靳岄和他说不明白,换了个话题:“吃过酒糟么?在灶门上涂酒糟,这叫‘醉司命’。灶神来家时吃了这酒糟,醉醺醺的心里高兴,多盘桓片刻,就多给些庇佑。”
贺兰砜也笑:“莫名其妙。”
靳岄:“到了晚上还得在床下点灯,叫‘照虚耗’。灶神来了总得瞅瞅咱们家,一看那床底,啊哟,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灶神便想,穷成这样却还给我供了这么好的酒糟果子,这是多么良善心诚的一家。自然要多多保佑,丰粮足豚。”
贺兰砜:“灶神真闲。”
所有东西一应双份,靳岄自己留一份,让贺兰砜给宁元成家带回去一份。明日就是小年了,贺兰砜满心欢喜:“今年我要给你点鞭炮。”
陈霜在明夜堂里清点要发给帮众的赏钱和年货。成亲生子的额外多出一份,若家中有老父老母,年货里还会备上老参阿胶。往年这活计都是由岳莲楼来做,陈霜最多帮他打打下手。他从不知道明夜堂光是梁京总堂就要分发六千多份年货,给帮众的,给孤儿寡母病重老者的,给来往商号的,给朝中将臣的,每一份几乎都不一样。岳莲楼在那名册上细细记录了许多事情,如明年是刘大勇本命年应当赠一红腰带,如张将军夫人怕鱼切记不要送鱼,如满子家儿子到了去学堂的年岁,文房四宝备一份……云云。
岳莲楼负责的还不止梁京总堂,陈霜在书库里看到他写满的整整一面墙,惊得半天挪不开步子。
他回到靳岄家中,沉默许久,蹦出一句:“是我小看了他。”
岳莲楼行止无端惹人恼怒,可他在明夜堂的任何一个分堂都颇受欢迎,总能与人打成一片。陈霜原本以为是他吃喝玩乐的本事在作怪,此时想想,能将明夜堂这么多人的情况都记得一清二楚,是另一种相当厉害的本事。
靳岄也赞:“岳莲楼了不起。”
陈霜嗤笑:“但我不会当面赞他。”说完细细帮靳岄磨墨。靳岄给夏侯信和岑煅各写了一封信,仔细封好交给陈霜。陈霜出门去明夜堂找人送信,不料差点与冲进来的贺兰砜撞个满怀。
贺兰砜连马儿都没骑,跑得满脸热汗,直接冲进院子大喊:“靳岄!岑煅做到了!我能去封狐城了!”
他带着靳岄买的东西回到宁元成的家,恰好见到兵部的人在门口徘徊。兵部的人带来了一纸文书,贺兰砜即日起便是西北军岑煅麾下校尉,明日启程,不得延误。
靳岄又惊又喜,忙接过那张纸细细查看。纸上确实是兵部的印子,只不过写得简略,与靳岄小时候见到的军令不大一样。
“明日启程?”靳岄一怔,“岂不是小年就要走?”
他满心欢喜霎时褪去,看看那纸,又看看贺兰砜。贺兰砜问:“你和我同去么?”
“不成。明日我要和姐姐去拜会先生。”靳岄想了又想,“姐姐只怕不愿再回封狐。等过了年,我会去找你。”
他与陈霜陪贺兰砜回家,帮贺兰砜一同收拾行李。贺兰砜的东西极少,不过是衣服鞋袜和几册《侠义事录》而已。兵部没有给他盔甲,连靳云英也隐隐生气:“竟然这般吝啬!”
宁元成母亲年过六旬,颤颤巍巍,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看贺兰砜收拾东西。“元成当年去的时候,跟着五皇子,好威风!”老人不住地说,“高头大马,整条街的人都来看他。贺兰砜这次没人送呀?哎哟,这可不风光。”
贺兰砜悄悄冲靳岄眨眼:“没关系。”
这是一次太过匆忙的离别。简单收拾好东西,俩人手牵手出门觅食。冬季的外城比内城热闹,贺兰砜最近发现了一家卖猪胰油饼的铺子,牵着靳岄穿街过巷。油饼与俩人在北都吃过的滋味不同,更近似大瑀人喜欢的口味。但靳岄仍觉得好吃,毕竟同贺兰砜在一块儿,什么都是无上美味。
外城亦有不少贵贾之家,门前堆着雪狮子,檐下装了雪灯,恰逢细雪飘落,满目皆白,如坠梦中。贺兰砜扭头看靳岄,靳岄正瞧着两个在雪狮子上打滚的小孩儿发笑。他今日也披着狐裘,正是去北戎穿的那一件。因靳岄长高,狐裘便显得小了些。柔软狐毛笼在靳岄颈上,愈发衬得他面如霜雪,双眸点漆。贺兰砜有时候会想起初见他的那一面。面目鲜明的少年立于雪中,彼时谁都不知那一眼会衍生出如此多的故事。
他拨开靳岄颊边乱发。靳岄扭头看他,贺兰砜轻轻一笑。他有许多话想说,临开口又觉得不必讲出口,靳岄都明白。目光纠缠中,靳岄微微眯起双眼。行至小巷,靳岄把他拉进巷中,抬头便吻。天寒地冻,俩人鼻尖脸颊都冻得发红,舌头唇齿却是火热的,口中溢出腾腾热气。想到贺兰砜这一走不知何时才会重逢,靳岄愈发觉得不舍。俩人一声不出,紧紧拥抱,却都觉得不够。
一只小猫惊窜而过。靳岄牵着贺兰砜的手往前走。
“去哪儿?”贺兰砜问。
“春风春雨楼。”靳岄说。
春风春雨楼里有供客人歇息谈事的厢房。靳岄心想平时听岳莲楼吹牛胡扯,倒还真派上了用场。关门落窗,还未等那引路的龟奴走远,贺兰砜已将他整个人直直抱起。两人一路吻着跌在那红帐软幔的床上,贺兰砜回手一勾,帐子便垂了下来。他托着靳岄后脑吻他,顺手拆了靳岄头发。靳岄揽着他,用令人耳热心跳的声音急促喊他:贺兰砜……
幔帐晃动不止,笼了满室春色。
***
小年当日去谢元至家中赴约的只有靳岄姐弟俩。谢元至和殷氏十分遗憾,原来两人还给贺兰砜准备了年货,靳岄凑过去一看,文房四宝,各类书册,还有新衣新帽。
“我都给他收着。”靳岄笑道,“等过了年我去封狐找他,再给他捎过去。”
贺兰砜走得很早,俩人从春风春雨楼离开后,还在深夜的酒馆子里喝了点儿酒。等回到宁元成的家已是三更天了。歇下没一会儿便到了启程的时间。靳岄不解为何兵部要在天未亮的时候就带贺兰砜出城,贺兰砜称或许是为了赶时间,毕竟如今封狐城情况复杂,岑煅也希望他能尽快去帮忙。
两人都没把这点儿不对劲放在心上。与靳云英一同把贺兰砜送出家门,靳岄呆站在长街上看他骑马往城门方向去。
靳岄并不喜欢分离。有了去北戎那一轮遭遇之后,他对分离更是掺杂了许多恐惧。和贺兰砜聚少离多,此次分别又是送贺兰砜去边疆战场,他心中总有许多跳动的不安,但无法与任何人细说。
他打算和贺兰砜一块儿过小年夜,过除夕和元宵。愿望一个都没有实现,他满心遗憾。
为了填补这种遗憾,靳岄给贺兰砜写了封很长很长的信。他写梁京的除夕,写热闹的街巷和贺兰砜未来得及看过吃过的美食,写好了便交给陈霜。陈霜会把信件送到兵部,兵部集中了许多家书后一同送往封狐。
没有贺兰砜来找他说话,靳岄总是一个人呆在那座小院子里。靳岄喜静,不觉得这有多难熬。陈霜忙碌,沈灯忙碌,姐姐常陪宁老夫人说话,来这儿找他的只有纪春明。
纪春明和卫岩分开后便没了亲近的朋友,三天两头来找他说话聊天。这一日纪春明正与他说着元宵节灯会时新帝赦罪的打算,窗户忽然一动,随即便有一条瘦削人影滑了进来。
纪春明吓了一跳:“陈霜!刺客!”
靳岄却惊喜站起:“阮不奇!”
阮不奇风尘仆仆,冲靳岄咧嘴大笑,张开手就往靳岄怀里扑:“我来讨我的两间大宅子!陈霜呢?岳莲楼呢?”
她长相机灵,左看右看,瞧见纪春明:“这又是谁?”
陈霜此时走入,阮不奇见到他又是一阵欢呼,奔过去一把抱住。纪春明惊疑不定:“她就是陈霜的那个谁?因为她陈霜才不跟我姐姐好?她就是个小孩儿啊,凭什么?为什么?”
阮不奇抱完陈霜窜到纪春明身边,揪着他左看右看:“你说谁小孩儿?老娘闯荡江湖的时候你还在地上玩儿泥巴!……好嘛,长得不错,行吧,允许你到我宅子里住几天。”
阮不奇是被沈灯叫回来的。游君山死后,白霓作为人质的作用已经全然消失。沈灯原本打算让她护送白霓逃离金羌,但白霓带着孩子很难逃脱。而阮不奇认为白霓处于喜将军的庇护,其实极为安全,就算游君山死了白霓也不会有任何事。得知明夜堂的安排后,白霓也劝阮不奇回梁京,一是即将过年,二是阮不奇身为明夜堂阴狩,老呆在金羌也不好。
“我偷听过喜将军和白霓说话。”阮不奇坐下边喝茶边吃糕点,说话时碎屑四溅,纪春明和陈霜同时皱眉,“喜将军说若是要在金羌长住,孩子不如跟他一起姓雷。雷姓在金羌只有他一人,孩子若同他姓,谁都晓得她被喜将军保护着,没人敢欺负。”她说着连连眨眼睛。
靳岄:“……喜将军可对白霓做过什么?”
阮不奇:“没有,就常来找白霓吃茶说话罢了。来的时候总戴着他的金面具,讲话也挺温柔平和,一点儿也不凶恶。其实他不露脸的时候还挺人模狗样的,不恶心。”
靳岄万没想到雷师之竟然对白霓存着这样一份心思。“白霓怎么说?”
“白霓只答他一句话:孩子姓白。”阮不奇想了想,“之后他们就没再聊过小孩的事情。喜将军说封狐城要割给金羌,白霓气得摔了杯子,喜将军让她小心自己的手,说完便走了。总之是个怪男人。”
如今正是寒冬,在没有车马的情况下,带着孩子离开金羌确实不是最好的办法。靳岄压下心中焦虑,让阮不奇先好好歇息。阮不奇却坐不定,得知章漠在赤燕失踪之后脸色剧变,立刻窜向明夜堂方向。
阮不奇回来之后,纪春明来得更勤快了。但凡见到阮不奇和陈霜在一块儿说话,便满是怀疑和不忿。他认为自家姐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陈霜没有不喜欢她的理由。而陈霜与瑶二姐如今相处如同朋友,纪春明更是咬着牙生闷气。靳岄问过他几次究竟为何不悦,纪春明也说不出理由来。
倒是阮不奇一语道破:“他中意陈霜吧?”
陈霜:“……我不喜欢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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