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不奇吃着最后一块广寒糕,棉布裙上都是笑喷的糕沫子。
“不是他!”巴隆格尔从贺兰砜手中挣脱,一指那高台,“是那个!”
高台顶端悬着一顶大灯,灯上另有一处窄小圆台。圆台上坐着三位女人,各自抱琴,偶尔拨动琴音,扬手朝厅中人送去轻吻。
其中一位模样与其他人迥然不同——她一头深棕色长发,肤色微暗如同浓蜜,。
“朱夜!”巴隆格尔大喊。
那女子显然与巴隆熟悉,摘了面纱,冲这边扬扬手。靳岄震惊不已,忙拉了拉贺兰砜的衣袖:“她的眼睛……”
这名为朱夜的乐姬有一双翠绿的眼睛,如同最干净透亮的春水。
她是高辛人。
***
接下来的诸般表演,渐渐流于低俗。贺兰砜捂着卓卓眼睛不让她看,催促巴隆格尔离开。
巴隆格尔不肯:“看岳莲楼一场舞,咱们这几个人得花五两银。”
靳岄震惊了:五两银,在梁京足够普通人家花用半年!
巴隆格尔换算成贺兰砜能听懂的计数方式:“大概能买一百只羊。”
贺兰砜顿时坐回位置,因过度震惊而陷入失语。靳岄怀疑他这辈子养过的羊加起来都没有一百只。。
浑答儿和都则和都则交换了一个眼色,忧心忡忡。靳岄奇道:“怎么了?刚才不是挺开心的吗?”
浑答儿小声说:“贺兰金英,知不知道我们来看他的勒玛?”
说话间,朱夜已经来到席间。
靳岄又觉头晕:回心院的人身上总有些甜腻浓郁的香粉,弄得人轻飘飘的,一颗心怎么都落不到实处。他愣愣看朱夜,又扭头看贺兰砜。
高辛人鼻梁高耸,眼窝深邃,五官出众。靳岄心想,若是不论家世财产和狼瞳传说,兄弟俩的容貌不至于找不到亲事。
“我知道你是谁。”朱夜笑着说,“你们兄弟俩长得真像。”
贺兰砜低头喝茶,那茶也是甜腻的,他微微皱眉。
朱夜对他好奇:“你是高辛哪里的人?”
贺兰砜一愣,这事情父亲与贺兰金英都从未说过。
他立刻反问:“我大哥没跟你说过?”
“说过的吧?但我忘了。”朱夜拨动一头长发,冲贺兰砜笑笑,“每日与我说心事、说往昔的人太多,我记不住。”
贺兰砜有点儿生气了:“但我哥哥将你当作勒玛!”
他这话还没说完,巴隆格尔登时一拍额头。朱夜更是完全怔住,半晌才发出大笑。“他说的?”她望向巴隆格尔,笑里有几分好奇和认真,“巴隆,是真的吗?”
贺兰砜先是脸上飞红,随即煞白:“……你不知道?”
朱夜手指拨动怀中弯月般的琴,摇头笑道:“他可从没跟我说过。勒玛……我还是第一次被人当作勒玛,真有趣。”琴声断断续续,她慢慢停下,看着热闹的回心院,喃喃道:“是勒玛呀,贺兰金英……”
浑答儿和都则呆坐原地,一张脸白得比贺兰砜更甚。他俩虽不知“勒玛”究竟何意,但显然这是贺兰金英从未说出口的秘密。两人如临大敌,瑟瑟发抖,扭头想与靳岄交流同样的恐惧。
但原本坐在身旁的靳岄不见了。
***
仆人专用的偏廊曲折漫长,靳岄紧跟在一位青年身后,疾步前行。
方才贺兰砜与朱夜你来我往之时,这位身着回心院奴仆衣裳的青年悄悄拉了拉靳岄的衣角。靳岄一看他眉目,便知道他是大瑀人。
青年无声说出“岳莲楼”三字,示意靳岄悄悄跟他离开。
“你是岳莲楼的人?”两人匆匆前行,靳岄低声问。
“禀小将军,我是明夜堂的。”青年侧头笑笑。
“别叫我小将军……”这称呼总让靳岄心里难过,“叫名字吧。我要如何称呼你?”
青年忽然竖起手指,示意噤声。楼梯有人声飘过,青年忙拉着靳岄藏进昏暗角落。他手指修长有力,覆盖练武之人独有的薄茧。靳岄离他近了,发觉这人长相精巧柔润,令他想起远山之玉。
出了回心院小楼便是后院,后院倒也整齐,几株枯树顶着云一般的积雪。岳莲楼仍是舞姬装扮,正在树下掐弄一只鹰。
“是不是你吞了他的信?”他恶狠狠瞪着那鹰,“他怎么可能就给我写这么几个破字?!”
靳岄从雪地上捡起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书一行小字:事没办好,不得回家。
靳岄:“……?”
身边青年平静提醒:“上次五个字,这回八个,很不错了。”
那鹰趁岳莲楼松手间隙扑腾飞起,在岳莲楼手臂上狠狠挠了几道。岳莲楼骂骂咧咧,夺回那纸条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在靳岄怀疑他是不是不识字的时候,纸条忽然腾起一道火,瞬间便烧成了灰烬。
“你好呀,小公子。”岳莲楼拍拍手上纸灰,“最近过得还好吗?”
靳岄:“……你说过会去烨台找我。”
岳莲楼:“你几岁?这么天真,什么都信。”
靳岄:“……”
身后青年出声提醒:“岳莲楼,正经点儿。”
岳莲楼长舒一口气,这才甩去怒气,亲亲热热牵上靳岄,钻进后院的一间仆人房。仆人居住的地方陈设简陋,墙上挡风的毡毯色彩灰暗,数张被褥凌乱的窄床,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久不见太阳的霉味。岳莲楼坐在床上跷起二郎腿,开始解下身上诸般饰物。
靳岄此时忽然发现,他颈上的那圈嵌着顶级红玉的金环竟是无法脱下的,就像嵌在岳莲楼皮肤中一样。
岳莲楼:“刚刚没看够的话,我脱了衣服再给你仔细看?”
靳岄实在接不上话,只能转开话题:“这是你房间?”
“是他的。”岳莲楼抬抬下巴,“我住朱夜房里。”
靳岄:“……?!”
岳莲楼:“不要误会,我只是暂住回心院。朱夜允许我睡地上的毯子,我们是好朋友。”
靳岄心想,你看贺兰金英不顺眼,贺兰金英一定也看你不顺眼。
明夜堂的人端方正直,靳岄没见过像岳莲楼这样放荡无形的。若要相比,身后的青年更符合他印象中的明夜堂。
“天底下不喜欢我岳莲楼的人很多,但总比喜欢我的少那么一两个。”岳莲楼笑道,“我是来帮你的,靳岄。你只需信任我,不需喜欢我。”
他指尖平平拂过冰冷灯芯,火苗瞬间燃起,室内影影绰绰,渐渐有了几分暖意。
“三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岳莲楼说,“你听哪一个?”
靳岄毫不犹豫:“坏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是女装攻没错,but岳莲楼有自己CP!哈哈哈哈让大家失望了……
贺兰金英:我品味没有那么差,谢谢。
岳莲楼: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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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请大家看岳莲楼的表演吧,钱由他对象[哔——]来出。
第15章 勒玛
“北戎人如今陈兵列星江北,打算渡江。”岳莲楼说,“但列星江并未封冻,北戎人没有船只,现正在桥上对峙。萍洲城城守想炸桥,但梁京传来消息,不让他动。”
靳岄霎时惊呆。
列星江以北有大片大瑀国土,北戎人却已陈兵列星江——也就是说,北侧的大瑀领土已经全被占据?!
“何时发生的事情?”靳岄立刻反问,“北方边防军有左、中、右三位统领,怎么就到了要炸桥的地步?”
北方边防军因守备境域广,有左中右三位统领与十余位副统领,合力保大瑀北境安全。三位统领中,有一人更是靳明照的师父、大瑀名将建良英。建良英年过六十,但精神矍铄治军严格,一直是北方边防军的定心丸。
当年靳明照被调往北方边防军,恰是建良英夫人离世、他哀痛病倒之时。但如今建良英已经回到北军,不可能让北戎长驱直入,抵达列星江。
“忠昭将军战亡后,建将军和左统领张越便被调往白雀关抗击金羌。”岳莲楼解释道,“北戎来侵时,北方边防军仅有右路统领鲁元。”
靳岄喉咙似被扼住,难以发声。
这是一次毫无置疑的遣将错误——北方边防军三位统领走了两位,仅剩的右统领鲁元年仅三十多,是最年轻的将领,临敌经验有限,在紧急时刻更是难以调动左中两路老将。
一切仿佛都经过了精心计算:金羌犯境,靳明照在白雀关抗敌;北戎同时压境,大瑀左支右拙大瑀,只得与北戎签订萍洲盟;北戎指定以靳岄为质,大瑀因萍洲盟顺利签订而松了一口气。
——之后便是靳明照战亡白雀关,朝廷以为北境无恙,把北军两路统领调到西北,而北戎“恰”在此时再次进犯,如入无人之境,直抵列星江。
列星江是梁京最后的屏障。
“……北戎的目标不应该是梁京。如果北戎天君真的攻入梁京,后方的北都必定空虚,他刚平定五大部落内乱,又有金羌在旁,他不会冒这样的险。”靳岄心念电转,“五大部落再次归心,北戎需要重新勘定部落首领功勋,划分部落界线与势力。”
岳莲楼看着他:“所以?”
靳岄:“北戎瞄准的是萍洲城为首的江北十二城。”
列星江北有大量北戎族人生活。江北十二城是大瑀国土,但也渗有许多北戎异族风情,两地通商通婚,来往密切。大瑀朝廷中早有大臣进谏,称江北十二城民风已易,汉姓减少,十分危险。如今北戎若得到江北十二城,管理起来毫无难度。
“朝廷也不愿意再打下去。有北戎又有金羌,大瑀兵力有限,不可能两端抗敌。”靳岄压低声音,“西北边防军折损诸多兵力,爹爹战亡,这些都会动摇军心。”
岳莲楼眼神里头一回出现了好奇。眼前的靳岄与第一次相见时那位在雪地里扑腾的少年截然不同,仿佛脱胎换骨。他问:“你认为朝廷会怎么做?”
“……割地,求和。”靳岄平静道,“以列星江为界,重新划一条北戎与大瑀的边线。”
他言罢急喘几声,竟是心痛如绞。
身在北戎,又是奴隶,靳岄本身获得的信息就极其稀少。但与贺兰金英的寥寥几次交谈,对方都有意无意透露出珍贵信息,比如北戎军将竟然能出现在白雀关。
可见北戎与金羌同时发难绝非偶然,两国为吞下大瑀领土,已然暗暗合盟。
他的家乡岌岌可危。
他不禁想起与阮不奇逃离烨台那日所看到的队伍。虎将军与贺兰金英往南去,是去攻打大瑀。而如今北都喜气洋洋,贺兰金英与虎将军又特意接家人到北都住下,显然是要庆功了。
他摇摇晃晃坐下,面容颓丧。岳莲楼手脚又不安分,想去抱他,这次靳岄没反抗,呆呆蜷在他怀里。岳莲楼用手指梳理他的头发,低声说:“靳岄,听好了,第一个好消息是,我们找到了你母亲的行踪。”
靳岄差点跳起来:“她在哪儿!”
“封狐城外的一处驿站有人见过她。”岳莲楼道,“顺仪帝姬精神尚可,身边仍跟着原先的靳府随从。但当时建良英将军已经抵达封狐城,正在白雀关迎敌,封狐城全城封锁。她是否进城,如何进城,还在查探。”
靳岄却已大大松了一口气。得知母亲行踪,是他在这段时日漫长的痛苦中唯一感到真心欢喜的事情。
“第二件好消息,梁京皇室中,有人正通过江湖手段寻找你。”
“谁?”
“我们不能说。”岳莲楼笑道,“在靳明照将军死讯传到皇宫之后,这个人就在找你了。”
靳岄回忆自己梁京中认识的人,却怎么都想不出可能是谁。但在他看来,皇宫里的人找他并不算什么好消息,他想到家中种种苦难,心头翻起的绝非怀念,而是愤恨。
岳莲楼指指站在一旁的青年:“第三个好消息,和他有关。他叫陈霜,是明夜堂给你的护卫。你要找准机会让你的朋友买下他,就像买下阮不奇一样。”
靳岄对陈霜点点头以表感激,随后回头盯着岳莲楼,思忖片刻后问:“你怎么知道我身边有一个阮不奇?你还知道她是贺兰砜买的?”
岳莲楼脸上仍带着笑,但极轻地皱了一下眉。
“自从上次见面,你没去过烨台找我,但你对我的行踪似乎一清二楚,在北都见到我也不觉得惊讶。”靳岄说,“烨台是不是有你们明夜堂的人?”
岳莲楼不语,靳岄又说:“我在梁京已经被监视了十年。岳莲楼,我讨厌被人时刻盯着的感觉。”
岳莲楼把玩着手心里一双红玉耳坠,笑道:“你看你看,小题大作了吧?堂主何必让我到这雪天雪地的破地方找你呢?以小将军的敏锐心智,不需要我们帮忙,一定也能保全自己,回到大瑀。”
换作平时,靳岄是听不懂这些话中潜藏的情绪的。但他在烨台察言观色几个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本领,顿时明白是自己不客气的语气让岳莲楼不悦。陈霜一言不发站在门旁,而岳莲楼坐在床上,姿势散漫。靳岄心念电转:岳莲楼在明夜堂中层级不低,定是厉害人物。
他语气立刻软了:“岳大侠……”
“别喊大侠,受不起,也难听。”岳莲楼掏掏耳朵,仰头细听楼上动静。
陈霜快步把靳岄拉起:“有人找你来了。”
靳岄满头雾水,踉踉跄跄被陈霜推出门外。房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关上,如同从未开启过。他在雪中怔立片刻,只得朝房间鞠躬作揖,低声道谢:“靳岄多谢明夜堂高侠大义,救我于危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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