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传言还是渐渐蔓延至烨台,像风传遍驰望原所有角落。
“阿苦剌与我不和,所以他不肯讲。烨台虎将军性情耿直不圆滑,他怜悯贺兰野和那大瑀盲女,他不会攻击贺兰氏一家。但一个两个人这样做没有用。”大巫轻声道,“恐惧、不满,都是很容易被操纵的。”
靳岄豁然站起,脸涨得通红。
他不能相信贺兰砜和卓卓在烨台受的一切苦难都是被制造出来的。敌视、侮辱、毁坏,兄妹三人的过去充斥着无数痛苦和悲难。
而他直到此时才真正明白,为什么贺兰砜此前总是把“我是北戎人”挂在嘴边,为什么贺兰金英即便只能去战场搬运尸体也坚持打仗当兵,为什么兄弟两人不教卓卓高辛话。
这天地留给他们的道路太小、太窄也太难了。
靳岄几乎要流泪,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头,控制着自己不向大巫脸上砸去一拳:“你算什么巫者!你算什么人!你害了所有高辛人,他们有什么错!你们勘天策地,自称驰望原天神的使者,可你们干的都是什么脏事!”
大巫仍静静看他,像看一个稚嫩的孩子。
“你真奇怪。”老人缓慢道,“为何你总为别人的痛苦愤怒?你自己的呢?”
大巫来到此处,似乎就是想说出自己曾做过的事情。他坦白一切,整个人轻松许多,与靳岄告辞时顺手拿走了那小包碎茶叶,蹒跚着走了。仆从们恭恭敬敬把他送到门外,靳岄却掀翻桌子,愤怒地砸破了大巫曾喝茶的茶碗。
散播邪狼传说这一击太狠了。它完全杜绝了高辛人进入北戎的机会。北戎人不会接纳高辛人,而高辛人无法正常地在驰望原生活,他们或者越走越远,或者渐渐死去,再过数十年、百年,就再也不会有人提起“高辛族”这个名称了。
他们会如北戎天君所期待的,彻底消失在驰望原上。血狼山便成了北戎人与生俱来的一处山脉,不涉及任何血腥往事。
贺兰砜和贺兰金英的谈话一直持续到深夜。两人不吃不喝,靳岄在屋外徘徊,无计可施。
他去给兄弟俩拿吃喝的东西,看见阮不奇和卓卓在厨房里悄悄说话。
阮不奇的手包扎好了,卓卓万分认真地在她手掌吹气,用一根小木棍轻点,模仿巫者施术的样子。
靳岄跟她道歉,阮不奇亮出手掌布带:“废话不必说,你答应我一件事。”
靳岄立刻:“好。”
阮不奇:“等你回了大瑀,要给我置办一处漂亮又富贵的宅子。里面再给我养七八十个俊俏小公子,不要你这样的,也绝对绝对不要岳莲楼那样的。陈霜这种就不错,但他话太多,我不喜欢。”
靳岄:“……”
阮不奇:“再加百二十个漂亮侍女,嗯……养花种草的也要漂亮人儿,我不想看到老头老太。”
靳岄:“你真的要这个?”
阮不奇:“夙愿。”
靳岄点头:“行。”
阮不奇和卓卓拎着烤羊肉走了,靳岄心道,她果然与陈霜说的一样,古怪。
离开厨房他才意识到,阮不奇说话时没有避开卓卓。
回到贺兰金英房外,靳岄发现房内灯火灭了。仆从说贺兰砜已经回自己房中,贺兰金英则出了门。靳岄又去找贺兰砜,但房内空空如也,最后听见屋顶有闷闷的古怪乐声。
贺兰砜坐在屋顶,正拿着瞽姬的洞箫,竭力吹奏。见靳岄上来了,他迅速收起洞箫,恢复平静脸色。
靳岄把吃的递给他,又伸出手:“我会吹。”
贺兰砜一惊:“真的?”
靳岄:“浑答儿和都则都听过。”
他又在贺兰砜脸上看到了混杂着不满、妒忌和不快的复杂神情。
第32章 跟踪
“那时候我是乱吹的,不成调子。”靳岄忙说,“真正好听的我还没亮出来。”
贺兰砜一边吃东西一边问:“好吧,那现在准备吹什么?”
靳岄把箫管抵在唇上,绵长的箫声悠悠传出。
他吹的是塞外十分出名的一曲《塞垣春》,野树秋声满,对雨壁,风灯乱。曲调悠长凄怆,切切如诉、如泣、如叹。贺兰砜听了只觉得难过,并没听出多少其中深意。
春夜的风起了燥气,它从南方吹来,经过列星江与驰望原,才能抵达北都。贺兰砜忽然想,大瑀是什么样子的?他的母亲并非一生下来便是目盲之人,而是十一二岁时被人从镇上盗走,为免她逃跑才故意弄坏了眼睛。她一路流离,吃尽苦头,在回心院里呆了三五年,任人打骂欺凌,大瑀的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若没有遇到贺兰野,她是注定要死在回心院的。
一曲罢了,靳岄笑道:“老鹤何时去,认琼花一面。这是说思念与旧年回忆的曲子。”
“让人听得难受。”贺兰砜说,“我想听我阿妈常吹的那些。”
记不得曲名,他便胡乱根据印象哼着曲调,连续多首靳岄都十分茫然,那都是北都之人爱听的调子,靳岄从未听过。但当贺兰砜弹舌哼唱起一段活泼的音律,他眼睛忽然一亮。
箫声一转,活泼泼地跃了出来。靳岄吹奏这曲子时眉眼带笑,眸色浓得像驰望原晴朗时候的夜空,其中也闪动着碎落的星辰。这是一首轻快的曲子,让人仿佛想腾空而起,要忍不住在风轻花软的地方蹦起来。
“这首叫《燕子三笑》,”靳岄放下洞箫,跟他解释,“是潘楼很有名的一首曲子,说的是春天的燕子溪。燕子们从南方归来,纷纷筑巢产蛋。燕子溪上老翁泛舟,穿桥过路,一路人声鸟语,挺快乐的。它是有点儿老旧,潘楼曲子更换频繁,现在已经没多少人会听了,但我娘亲非常喜欢,我也常常听她吹奏的。”
贺兰砜脸上的阴郁终于稍稍散去:“教我这首。”
“嗯。”靳岄道,“教到你会为止。”
北都今夜有些暗淡,风里还隐隐传来低哑的哭声,连同不知何处响起的巫者咒唱,浓浓地搅拌成铺盖石城北都的阴云。
贺兰砜太需要倾诉了,他毫无保留地把贺兰金英所说的一切都告诉了靳岄。
靳岄是不会讶异的。靳岄能理解一切,他很笃信。
与大巫的谎言相比,贺兰砜更惊异于自己的身份。与普通人并无任何不同的流亡王族,说起来更为凄惨。
“我不会把朱夜交出去。”兄弟俩一番对谈,说到最后,贺兰金英毫无一丝迟疑,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仿佛这是根本不需要犹豫的事情,“但我也不会放弃目前的地位和身份。”
这在贺兰砜看来是全然的矛盾,但贺兰金英已经胸有成竹。
“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让北戎人、让北戎天君永远记住高辛人的存在。”他说道,“我做得到。”
贺兰砜被他的坚定震动,忙接着问他打算如何解决朱夜这一难题。贺兰金英只是笑笑,说已经有了办法,但仍需要找人协助。
“谁来协助?”靳岄不解,“北都还有别的高辛人么?”
“我也不知道。”贺兰砜拿出高辛箭,放在靳岄手中,“对了,你看看这个。”
靳岄一眼就认出这是靳明照极为喜爱的高辛铁箭。
朱夜就是用这一枚箭,引燃了火龙内部热烫的气流,最终导致城南大火。
高辛铁箭与狼镝相似,黑色的箭身与箭尖打磨光滑锐利。靳岄甚至想到,它与莽云骑的配箭同样也有几分相似——是靳明照实在太喜爱高辛箭,在制作莽云骑箭矢的时候,模仿了高辛箭的样式。
如果靳明照仍在,他与贺兰金英一定能秉烛畅谈。
心头掠过一瞬的怅然,靳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接下来要怎么做?”他问贺兰砜。
“我想去血狼山看一看。”他说,“高辛人的故乡,我只是听过,但从未去过。”
他顿了一顿,手指微微绞着,似有几分紧张。
“……你去吗?”贺兰砜说,“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看看高辛人的家乡?”
靳岄怔了片刻,有些犹豫。贺兰砜口讷,有时候却又直接得过分。他的恐惧和不安,不能向贺兰金英倾诉,也不可能找卓卓安慰,他唯一可以信任、依赖的,仅有自己。靳岄喉结微动,空空地吞咽下微苦的干涩。
“我不想去。”他回答。
贺兰砜点点头,意料之中似的,对靳岄微微一笑。
此后数日,贺兰金英和虎将军早出晚归,协助云洲王处理南城大火遗留的许多问题。
好不容易等到一日,贺兰砜发现贺兰金英吃完晚饭后便悄悄地从后门钻了出去。
贺兰砜打算跟踪,靳岄忙去找陈霜与阮不奇,想让他俩随着贺兰砜保护他。
陈霜拒绝了:“我和不奇是为了保护你才到这儿来的。靳岄,你对贺兰砜的重视已经有点儿超出界限了。”
阮不奇伸出两根手指:“两个大宅子……”
靳岄立刻:“好。”
阮不奇:“……也不去。”
眼看贺兰砜已准备出门,靳岄干脆跑过去大声道:“我和你一起去。”
阮不奇指着他,愤怒地瞪陈霜:“他这是在要挟我们!”
贺兰砜并不知身后争执,他和靳岄不敢骑马,只悄悄缀在贺兰金英身后。彼时城门尚未关闭,进出无碍,他俩远远跟着贺兰金英出了城,随着他往南走。
“你哥哥真的是去见朱夜?”靳岄问。
“一定是。”贺兰砜低声回答,“只有他知道朱夜藏在哪儿。”
“你跟踪他,若是被他发现了……”
“但他什么事都自己决定,不允许我参与。我不喜欢这样。”
两人齐齐一顿,飞快藏进道旁灌木。贺兰金英在前头慢慢回身,似乎并未察觉有人跟随,又继续往前走。
靳岄原以为贺兰金英和贺兰砜会被云洲王严密监视,才会执意让武功高强的陈霜与阮不奇跟随保护,但事实并非如此。贺兰砜认为这是云洲王的提醒:他给予贺兰金英充分的信任和自由,是要等待贺兰金英亲自交出朱夜,宣告自己与高辛族人彻底决裂,向哲翁示忠。
而这种信任和自由不是无限的,一定有某个期限。贺兰金英没有告诉贺兰砜详情,这让贺兰砜愈发紧张忧虑。
三人前后隔着一段距离,终于在日落星起时分,抵达了目的地。
北都南边有不少低矮山丘,是库独林山脉绵延的余音。山丘下都是密林,贺兰金英轻车熟路往前快走,靳岄与贺兰砜发现前方竟是个废弃的小小村落。
村落中还有星点灯火,从一幢尚算完整的木屋子里透出。
靳岄揉揉耳朵,出灯火外,他还听见了琴声与男人快乐歌唱的声音。
靳岄、贺兰砜:“……”
那声音太熟悉了,他们只要听过一次就不可能忘记。甜蜜、缱绻,虽然唱的是靳岄听不懂的词儿,但那明显是一首情歌。
贺兰金英此时已经冲进了屋中,一声怒吼:“岳莲楼!”
琴声和歌声都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岳莲楼的笑声:“金金!好久不见,让我亲亲你……”
贺兰金英拽着岳莲楼衣领把他拖出来。岳莲楼手上还拿着朱夜的琴,那把擒月弓又折成了琴的模样,只有寥寥几根弦。
“不是你让我过来的么?”岳莲楼笑着在贺兰金英脸上摸了一把,“去信让奴家来的是你,赶奴家走的也是你,你真不好伺候啊。”
贺兰砜和靳岄面面相觑:他大哥原来想找岳莲楼协助!
“我没说过你可以随便过来!”贺兰金英是真的怒了,“不许你再碰朱夜!”
“朱夜又不是你的。”岳莲楼笑得愈发轻佻,“我跟朱夜常常共寝,你不晓得?”
靳岄和贺兰砜蹲在远处,看两人打成一团。
“你大哥功夫不错。”靳岄点评。
“岳莲楼也可以。”贺兰砜回答。
朱夜倚靠在门边,手臂上密密缠着布带,一边吃饼子一边观战,很悠哉。
贺兰金英终于收手,退到朱夜身边。
“你果然有功夫。”他拧了拧手腕,“看你跳舞我已经猜到,你不是寻常人。”
岳莲楼已经跃上了树枝。今日岳莲楼一身白衣,黑发束作大瑀江湖客常见的发式,利落漂亮之余,愈发显得其人倜傥潇洒,似临风玉树。他双足足尖踩在窄小枝头,树枝在脚下微微颤动,抖落未融化的星点积雪。
就是笑得令人不快。
“所以呢?又让我过来,又不让我亲近朱夜,你想做什么?”
贺兰金英朝他弓腰作揖,是大瑀人的礼节。“我跟朱夜说几句就来。”
木屋的门关上了,岳莲楼一个人站在树枝上,忽然伸了个懒腰。树枝稍稍一沉,是他足下用了力。还未等靳岄和贺兰砜眨眼,那人竟从树上跃起,像最轻灵的一捧雪,高高扬起,腰身一拧,瞬间落在两人身前。
“偷听你哥和你嫂子墙角,”岳莲楼说,“不要脸。”
贺兰砜听不懂这话,但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涨红了脸跳起来,不忘把靳岄拉到自己身后护着。
“你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岳莲楼冲靳岄笑,贺兰砜把靳岄挡住了,岳莲楼便故意露出气恼神情,斜着肩膀靠在一株树干上。
“会跳舞的漂亮男人。”岳莲楼答,“最想做的事,是跟你身后的小公子好好亲近亲近。”
作者有话要说: 贺兰砜:你跟我一起去吗?
靳岄:不去了吧……
岳莲楼:去!给我去!!!gkd!!!
(算是剧透)
第33章 筹谋
屋外吵嚷,还有岳莲楼时不时冒出的一两声大笑。贺兰金英全然不理,扶着朱夜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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