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陈设虽简单,但洁净有条理。这是朱夜在这个已经彻底荒废的小村落里给自己找的安身之处,有时候她骑鹿逛山,夜太深了回不去北都,便会在这儿落脚。岳莲楼偶尔会借她的鹿出门,因而也常在此处歇息。
反倒是贺兰金英此前不在北都,他是最近才晓得朱夜有这样一处藏身之地。
高辛族灭族的真相是朱夜告诉他的,在朱夜确定他完全可以信赖之后。但他没有答应和朱夜一起谋划北都的大火。朱夜原本想引燃的不止城南一处,她设想的计划,是在城南大火燃起的时候,由贺兰金英在王城内的天寿庆典上,诛杀哲翁。
但贺兰金英没有答应。
大火几乎烧尽了城南的房子,包括巫者的习所。那才是朱夜真正想要报复的目标之一。火龙引燃的大火是一次轰轰烈烈的表演,她达到了目的,并且不让自己过分去细细考虑其中卷入多少无辜之人。
但贺兰金英无法做到。
他不参与朱夜的复仇,他救下朱夜,他在这段时间里每天每夜都想着,如何善后,如何让哲翁、让北戎受到应有的惩罚,让驰望原的人都知道,高辛族没有死尽。
“你和他每次见面都吵,何必呢?”朱夜说,“他心里有别的人,只是爱跟我开玩笑罢了。”
“我不喜欢他这副样子。”贺兰金英正色道,“朱夜,我要把你送离北都,你回家去,血狼山也好,英龙山脉也好,穿过列星江去大瑀也可以。总之,你必须离开北都,这次大火令哲翁和云洲王震怒,他们不可能轻易放过你。”
和他所料,朱夜很平静地摇头。
她敢在暴露自己身份的情况下,于允天监顶端射出那枚点燃的高辛箭,她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实际上,她并不真的见过高辛族灭族、血狼山彻夜大火的情况,所有一切均从母亲和遗族口中听闻。
她是神女,神女注定为高辛族人奉献一切,包括生命。
朱夜笃信的一切与贺兰金英并不一样。她不怕死,而贺兰金英怕她会死。
“我会回北都。”朱夜说,“死没有关系,只要能让所有北都人都知道,高辛族人还活着,就活在驰望原上,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复仇。残杀生命之人必须付出代价,身为北戎天君,毁诺更是驰望原天神所不容。”
贺兰金英:“你是向哲翁复仇,还是向所有北戎人复仇?”
朱夜咬着嘴唇不说话。贺兰金英低叹:“朱夜,睁开你的眼睛,你看看除了哲翁之外的人吧。死的伤的都是他们,哲翁安然无恙。”
朱夜只得问:“那我们还能怎么办?”
“总之我不可能让你再回北都。”
“贺兰金英!”朱夜怒斥,“我当你知己,但我没想到你这样懦弱!你当上了北戎的将军,就忘了国仇么!”
“我从没忘记过。”
“那你便不能禁锢我。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到北都来的?”
贺兰金英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肩膀,避开伤处,压抑着心中翻滚的情绪。
“朱夜,”他一字字道,“你是为了和我重逢,才会抵达北都的。”
屋外,岳莲楼揉了揉耳朵。他一面跟靳岄、贺兰砜开玩笑,一面还竖起耳朵细听屋内声音。
他不讨厌贺兰金英,当然也不喜欢他。逗贺兰金英实在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这位英俊的高辛男子在脾性上与他中意的青年非常相似。但他没料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句振聋发聩的爱语。
贺兰砜狐疑地看他:“……你怎么捂脸了?”
“好害羞呀。”岳莲楼笑道,“你哥哥是个妙人儿。”
直觉告诉贺兰砜,这也不是句好话。
岳莲楼不理会贺兰砜的羞怒,话锋一转:“朱夜要离开北都,你大哥正在劝她接受他的安排。”他摸摸下巴,若有所思。“朱夜如果离开此处,她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血狼山。”
贺兰砜和靳岄都是一愣,两人立刻交换了眼色。
即便再怎么迟钝,贺兰砜也看出朱夜和贺兰金英信任岳莲楼,他已经知道高辛族灭族之事与北戎相关,自然也晓得自己和贺兰金英的真实身份。
见两人不吭声,岳莲楼只得继续把话聊下去:“小将军,你跟着朱夜一块儿去血狼山吧。”
贺兰砜心头又是一怔:岳莲楼对靳岄的称呼变了。
“……我也去?”靳岄下意识瞧贺兰砜。
“朱夜曾在英龙山脉生活十几年,山上没有她不熟悉的地方。”岳莲楼说,“只是她之前不肯离开北都,一直在伺机复仇。现在不一样了,你和她好好来往,她或许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
靳岄明白了。
英龙山脉是一条自西向东的巨大峰脉,卧于驰望原边缘。它南侧有一段位于大瑀境内,北侧则全部属于北戎。朱夜对英龙山脉极其熟悉,她说不定会知道翻越英龙山脉、回到大瑀的隐秘路径!
贺兰砜听不懂二人机锋,只知道靳岄与岳莲楼实则十分熟悉。他静静听着两人对谈,一言不发。
直到靳岄牵了牵他的袖角:“我和你一起去血狼山。”
贺兰砜扭头看他:“嗯。”
靳岄冲他笑笑,油然生出的喜悦是挡不住的,但笑容里还有几分忐忑和紧张。贺兰砜被他感染,也随之笑了起来。
贺兰金英终于劝服朱夜,开门把三人叫了进去。贺兰砜这才知道大哥其实晓得他俩跟在后头,只是不吭声而已。他和靳岄很是紧张,进屋后乖乖站在墙边,岳莲楼执意和朱夜手挽手坐着,贺兰金英忍住白眼,开口对他们讲述自己的计划。
朱夜完全暴露,想保护她的最好方法,是制造出朱夜已经死亡的事实。
朱夜之死,必须在云洲王阿瓦面前完成,只有阿瓦确定朱夜的死亡,哲翁才会真正放弃追捕朱夜。
“你想让我假扮朱夜?”岳莲楼拍拍自己平坦前胸,“你确定?”
“最后一场春雪会在七八日后来临。”岳莲楼不理他,继续说,“那是我们行动的最好时刻。”
贺兰砜终于忍不住,抬手示意:“我想问……”
贺兰金英当作没看见:“若不是朱夜身上有伤,行动不便,我也不至于求助你。”
岳莲楼笑嘻嘻地说:“若不是我也把朱夜看作勒玛,我也不至于答应你这种活儿。”
俩人互相瞪着,贺兰砜再次出声:“我想问,朱夜出现的消息怎样才能传到云洲王耳朵里?让岳莲楼跑云洲王家里捣乱么?”
“这需要你的帮忙。”岳莲楼笑道,“你不是在云洲王身边做事么?你跟云洲王说你见到朱夜,云洲王肯定信。”
靳岄和贺兰金英同时出声:“不行!”
岳莲楼眼珠子左右看看,眼神落在靳岄脸上,笑得十分灿烂。
“看到朱夜的人如果是贺兰砜,云洲王还是会起疑。”靳岄快速说道,“要找一个见过朱夜,而且我们能控制的人。”
“这个人云洲王也认得。”贺兰金英说,“不仅认得,他相信这个人不可能骗自己。”
靳岄和贺兰金英都看向贺兰砜,贺兰砜终于恍然大悟:“那个傻子。”
当夜,在被窝里睡得香甜的浑答儿被贺兰砜粗鲁地挖了出来。
“浑答儿,你想不想当官?”贺兰砜问,“当北都的军官,吃香的喝辣的,整条街的漂亮姑娘都会对你笑。”
浑答儿以为自己尚在梦中,迷迷糊糊:“好啊——不、不好!”
他一个激灵,翻身跳起:“我不当北都的军官,守城有什么意思!我要跟阿爸一样上战场打仗,杀大瑀人和北戎人。”
说完他想了想:“靳岄阮不奇和陈霜,还有岳莲楼,我认识,可以不杀。”
贺兰砜看着他打呵欠,决定用另一个法子激他。“你忘了你那青鹿部落的未婚妻?”他说,“你要是当上北都的官儿,就可以毁了婚约,不必娶她。”
这可正中浑答儿下怀。他没见过自己的未婚妻,只晓得那是青鹿部落首领还是将军的女儿。传说那女子腿粗身长,力气奇大,容貌丑陋,满头大包。因她实在嫁不出去,她父亲在天君面前哭了几日几夜,天君可怜了,心烦了,便把这丑陋女人指给最小的烨台部落的首领。虎将军只有浑答儿一个儿子,这份甜头便只能让浑答儿独吞了。
“这官儿怎么当?”浑答儿心动了。
“我向云洲王举荐你就行,你忘了么?云洲王钦佩虎将军,他也认得你。”贺兰砜亲热地握着浑答儿的手,感激道,“是卓卓告诉我,你和都则在火场里拼了命地去救她。浑答儿,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兄弟了。”
靳岄在院子里等贺兰砜。贺兰砜从浑答儿房间里出来,立刻仔仔细细洗手。
“成了?”靳岄问。
贺兰砜不答,甩了甩湿漉漉的手,扭头便走。
靳岄不解,紧紧跟着:“他答应了么?”
贺兰砜进了自己房间,回头把靳岄一把拉进去,砰地关上门。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评论里有读者说,岳莲楼是粉头。哈哈哈哈哈哈我狂笑!是的是的是的~CP大粉!产粮的那种。
第34章 朱夜(1)
靳岄非常平静。在回来路上,贺兰砜虽然面色如常,但一直没搭理极力想跟他攀谈的岳莲楼,靳岄便知道,他生气了。
生气原因不必细究,无非又是“你喜欢岳莲楼”或“你又骗我”之类的孩子话。
靳岄心想,那真的都是孩子话,自己绝不可太过在意。
“我跟岳莲楼确实有来往。”没等贺兰砜问,靳岄先开了口,“他是专程到北戎来找我的。”
他这次没有任何保留。明夜堂、岳莲楼、母亲的托付,包括陈霜和阮不奇的真实身份,都一一告知贺兰砜。在倾听过程中,贺兰砜只是静静坐着,手里的一杯茶已经冷了,他还一口都没有喝过。
“……阮不奇,我买下阮不奇也是他们的安排?”贺兰砜问,“那所谓的人口贩子,或者你们大瑀人说的‘拍花子’,也是假的?”
“嗯。”靳岄点点头。
阮不奇并非流浪的孤女,那人口贩子实则是明夜堂的人,不过一出戏而已。阮不奇起初根本没料到一击即中,贺兰砜竟然真的心软买下自己。
明夜堂堂主原本只派来阴阳二狩,但靳岄暴雪出逃一事后,岳莲楼认为阮不奇做事情太过随心所欲,不适合贴身保护靳岄,便从明夜堂里把陈霜也叫了过来。
贺兰砜点了点头,这才想起手中有茶似的,慢慢喝了一口。这是大瑀的茶,碎茶叶被大巫顺走后,他又想方设法买了些回来。是新的,也是更贵的,但无论什么茶冷了都不好喝,入口只剩冰凉的涩味而已。
他吞咽入喉,道:“原来你一早就安排好了。”
站在窗旁的靳岄双手微微绞紧。他不知如何回答。
贺兰砜问:“你一定要回大瑀的,是吗?”
他不用等靳岄的答案便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所以要一直骗我?”他又问。
就像有人掐住了靳岄的喉咙,他说不出一句话,只怔怔看着贺兰砜。
他不晓得此时的自己让贺兰砜想起了一个夜晚。他喝了酒,醉醺醺地赖在街上不肯走。他还说了一些话。
——骗你的时候,我心里也不好受。
贺兰砜起身打开房门,对靳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靳岄走出门外,贺兰砜看着他说:“以后不必到我这儿来了,我会给你新整理一个房间,就在陈霜隔壁。”
“贺兰砜,我……”
“不必说了。”贺兰砜抬手制止他的话,略略低下头,狼瞳里是靳岄不能析清的东西,“我不生气。我以后都不生气了。你不要担心,如果你真的想回去,等春天过了,驰望原的路通了,我送你回大瑀。”
他关上了门。
靳岄很久后才转身,回到陈霜房间。陈霜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只是摇头,和衣蜷在床上,把自己从抵达驰望原到现在的诸般事件全都一一重复翻检。
几乎每一天、每一刻,每一件重要的、令他高兴或是郁郁的事情,都有贺兰砜的痕迹。
***
第二日,贺兰砜一早就出门去了蛮军军部。
云洲王勤政,加之尚未搜捕到朱夜,他在北都里翻出了数位高辛人,但什么都问不出来。这事情没有进展,阿瓦便成日地呆在蛮军军部不回家。
贺兰砜总是去得很早,阿瓦挺乐于见到他每天清晨在军部中出现。他伸了个懒腰,絮絮地对贺兰砜说起自己如何思念王妃,说了半天,话锋一转,又问起自己那位新的奴隶来。
“我给靳岄送的伤药都用了么?”他问,“若是不好用,我再找些别的。”
靳岄全都给扔了,但贺兰砜恭恭敬敬:“用了,那伤疤已经全好,不碍事了。”
阿瓦笑道:“既然好了,那我今天跟你一起回家吧。我总得与靳岄聊聊天才好,不然感情生疏了。”
贺兰砜点点头。
他的顺从让阿瓦讶异:“你今日怎么了?”
贺兰砜颇有些心不在焉:“我在想别的事情。”
“什么事?”
“我在云洲王这儿也当了一段时间随令兵,但我好像从没见过烨台的人。”
阿瓦恍然大悟。烨台部落很小,人自然也不多,在蛮军内部是有不少烨台士兵的,但他的随令兵之中,只有贺兰砜一个勉强算是烨台人。
“思乡了?”阿瓦笑道,“还是他们说的话你听不懂?”
随令兵之中,青鹿部落的人最多,其次便是岐生与格伦帖部落。各个部落的语言都有许多不同,休憩时众人三五成群,贺兰砜又是一副高辛人容貌,确实很难融入。
阿瓦这时候忽然想起了平定五部落内乱的时候,第一个与哲翁站在一起的部落就是烨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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