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停手。”有个声音从一团混乱当中如同一块笔直的钢板那样伸出来、敲在当中,如同板上钉钉。李复斌走出来,那些特工们急忙让出一条道路,都望着他,等他做决定。
“金院士,这样吧,”他整了整衣冠,望了一眼凌衍之,却在对金鳞子说话,“现在的确,因为特殊原因,他的ALPHA不能替他做决定。但于情于理,丈夫还挣扎在生死线上,作为配偶怎么都不应该在这时候一走了之。既然如此,我们就问问当事人的意见吧,凌先生,你是要留下来陪你丈夫度过危险期,还是要跟这位……”他好像想不到词那样,松着双肩,有些戏谑地看着金鳞子,“……抱歉,金院士,他跟你走算什么?实验小白鼠吗?”
金鳞子仍然袖着双手,勾着一边嘴角笑起来:“算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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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衍之从人群里走出来,周围樊澍的同事们的眼神像是一把把会说话的刀子,沿路过来就快要把他扎穿。他几乎听得见那一双双眼睛里头在无声地咒骂咄咄,那声音直到他坐上金鳞子豪华的过了头的加长豪车还一直萦绕在耳边。
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只打脸还是太轻了……
就该把他腿再打断!看他还往哪里跑?
不能让他走!他是我们的OMEGA,跟别人跑了怎么跟兄弟交代?
等着吧,他还能一辈子呆在OMEGA协理会吗?在看他能彰几日,不信治不了他!
后座柔软的皮革包裹着凌衍之,可他却像坐在砧板上一样;他能够想象到他们会做什么,如果樊澍真的死了,这种群体性的惩罚可能会一股脑全部倾倒在他身上。他没有设想过樊澍死去的情形,ALPHA的群体不能允许自己的领地里的“雌性”流失这样的奇耻大辱。他们会自发性地团结起来,惩戒胆敢挑战他们权威的OMEGA。他们就像是一种财产——很可能在他离开ALPHA庇护之后独自转过一个街角,就会被人拖走套上麻袋,丢弃到流浪汉的居所任人轮J,不会放他全须全尾地出来;又或者他们会将他送进监狱,在那里的OMEGA会被强制接受‘匹配’;即便是被强暴,只要生下孩子,就可以宣布是合法的婚姻关系。监管人员默认这个,法律允许这个,他们甚至会在监狱里给你们举办一场证婚的仪式。
凌衍之知道,自己离开自己丈夫所属的“ALPHA群落”,胆敢孤身跟别的ALPHA离开的作为就如悬空走索,如今才不过几步,脚底便已经鲜血淋漓。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嘶嘶地吸气声,才察觉浑身冰冷僵硬,仿佛光是凭自己的力量走到这里已经耗尽了所有的自尊、理智和力气。他把樊澍留在那里了,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在周围如刀子般刺来的眼神当中,只来得及把腰背板的笔直,像不会弯曲了似的卡成一个标尺。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手掌抖得停不下来。
他身边坐着金鳞子,曳斜着双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已经没事了,”他纡尊降贵地拨冗放下手里的平板,“做的不错。”
凌衍之像被电打了一样,条件反射地悚起,猛地拧过头来看他。
“我说错什么了吗?我从不夸人,尤其是不以虚假和夸张的修辞来夸人。”科学家纳闷地说,“不用紧张,我说你做的不错,那就说明你做的真的不错。你合格了。”
“你不明白。”凌衍之从他还肿着的嘴唇底下挤出字来,但他突然之间松开了背脊的标尺,整个人猛地蜷缩成一个小点,弓下腰去,双臂紧贴着膝盖环抱住自己。
“你在怕什么?”金鳞子问,“怕那些ALPHA报复你吗?他们的确会报复你,如果你的ALPHA死了就更是如此,怕也没用。”他信手翻过一页杂志,“你知道怎么解决这个吗?或者说,你打算用什么办法解决?指望你的ALPHA醒过来原谅你?还是指望我这个ALPHA庇护你,不被人欺负,安安稳稳地过活?”
凌衍之使劲用手揉了揉脸。疼痛令他清醒过来。他看见手指上的颤抖停了,呼吸里的颤抖停了,像那些震动的余波,拉出越来越长的弧线。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已经是和平常相同的声音:
“金先生,我要是安于现状,我干嘛不认命呢?老实说,樊澍已经是个不错的ALPHA了。他已经是一根上签。我只要规矩地给他生下孩子,他不会为难我一分一毫;他甚至不怎么常回来,我们都可以不怎么见面。日子算不上锦衣玉食,但也肯定顺风顺水。”
“但是还是不够?”
凌衍之长长地停顿了一会,轻撇嘴角,“还是不够。”
因为我想要的不在那里,不在那每天如出一辙的囚笼里,不在那日日相同的安心里,不在任何的别人手里。凌衍之小心地藏起这些话,否则他与金鳞子的交易也无异于与虎谋皮。没有哪个ALPHA喜欢被挑战自己的权威。但他们中的一些的确喜欢强势的、不安分的,不同凡响的,这样征服起来无疑有叠倍的快感。
金鳞子似乎是这一种。他像是满意地笑了笑,从前座的夹袋里抽出一份文件递给凌衍之。“如果你想要的更多就更好办了,看看这个。”
那是一份人事推荐的申请。显然,金鳞子在某些岗位上拥有重要的推免权。他是相当多ABO相关的行业及机构的顾问。
凌衍之的视线钉在标题顶上,又匆匆翻到最后再翻回来,如此来回了三次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金鳞子在他身旁好整以暇地交叉着双手十指,放在膝头顶上摇了摇。“有兴趣吗?”
“……你在开玩笑。”
“我不开玩笑。我这个位置开玩笑会很危险。你来试试就知道了。”
“可这是……OMEGA协理会主席的推荐申请。”
“也不是我推荐了就一定可以。只不过刚好有这个机会,我又刚好想到了你。”
凌衍之突然笑了,他将文件合起来放到一边:“你对我很有信心?”
“我可不会看上随便什么人。”首屈一指的ABO伦理学家说,“OMEGA协理会的主席换届要到了。一直以来都是申时行申老,但他最近愈发跟不上时事,年龄也的确大了,精力也有所不及。上头有意把他调去二线部门,这边就需要新鲜血液。”
“就算撇开我需要我的ALPHA授权工作这回事;也从来没有一个OMEGA担任OMEGA协理会的主席。”
“以前;一个多么美好的词。以前六十岁就可以退休,还有国家补贴的退休金;以前男人也不用生孩子。以前的一段时间里,所有的科研成果都成爆炸级指数增长……以前到处都是学校,托育所,孩子的哭声。以前的母婴室门口坐满了等待的父亲;以前我这家医院的前身,是一所妇科医院,在病毒爆发时作为收容女性诊疗的场所,第一例确诊患者就是在这里死亡的。”
凌衍之深吸了一口气。“金鳞子,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他好像古怪这算是一个什么问题,“我想要世界和平。”
若是旁人这么说一定显得很假大空很虚伪,但是这是金鳞子说出来的话,就显得相当真切而有说服力。他不像是开玩笑,就像是真心实意这么说的,早已对这个答案深思熟虑,甚至都不需要经过思考。
不知为何,凌衍之反而觉得好过了一点,好像原本一件天方夜谭的事,在让世界和平这个绝大的前提之下,那点可不可能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让一个OMEGA做主席,难道不该担心世界大乱吗?”
金鳞子头也不抬,好像和他那个黑黢黢的屏幕长在了一起。额头被乱糟糟地撸上去,只剩几根碎发触须一样好笑地挂下来。“世界早就大乱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他顿了顿,“难道你真觉得OMEGA做主席,这世界还能更糟糕一点?”
凌衍之摇了摇头。
“那做不做?不做我就提其他人了。”金鳞子说着,伸手按住那份文件想要抽回来;而几乎同时,凌衍之几乎咬着舌尖赶着答应下来:“我要做。”他伸手也去拿那份文件,手心覆在对方修长的手指上。金鳞子的手背是凉的,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凌衍之觉得如果自己先抽手就输了,心想谁怕谁啊,于是故意一笑,从他指缝里扣进去,捏住文件夹的边缘。
“那要是我成功了呢?有什么好处?”
“我就在你的胜选仪式上求婚。”
凌衍之哼了一声,有点好笑:“听起来很浪漫。”
“我注重浪漫。”金鳞子一丝不苟地说。这时候车停了下来,他们又回到了医院,门口爆炸的群众和记者还有OMEGA协理会的成员都挤挤囔囔地堵作一团。这时候全涌向金鳞子的车驾;好在他那些尽职尽责的保镖像铜墙铁壁一样将人挡开。金鳞子掣开车门下了车,回头见凌衍之坐在原地,没有动弹的意思,倒是一愣。
“怎么了?”
“我的腿疼得厉害,又被之前吓得没力气,一步也走不动了。”凌衍之微微一笑,张开双臂,“到处都是我的测试,但合同总是双方的啊,浪漫一点权当预付款吧,”他贴在金鳞子耳廓傍边,双臂环过他的脖颈,低声缠绕着的是学生时代曾用过的称呼:
“……金、老、师。”
第16章 梦中魔爪
那很像他梦中的结婚场景。或者说,像姐姐给他描述过的那种童话:新娘总是罩着浑白的头纱,从豪华的车里被帅气的伴侣抱出,周围围绕着祝福的人群,闪光灯和掌声,每一张脸上都是笑容。
车的确是豪车,围观的人也足够热情;只是如今,他脸上罩着层叠的纱布,肿的青一块紫一块,被打得太难看了不能见人,金鳞子脱下外套替他挡在脑袋上,虽然也当真抱他下了车,但他一脸禁欲地公事公办,不像是结婚,倒像是看管一个行动不便的犯人。
但在梦里的情境中,一切都在朦胧的虚像底下变得梦幻而美丽。梦中的婚车里坐着的是姐姐,她穿着洁白的长纱裙,头发被一层层地盘起,珍珠的发箍衬得鸦鬓袭人。她笑起来好看极了,如珠如玉,而打开车门的是自己,低垂肩膊,任由她的笑容印在脸侧,洁白的手臂环过自己的脖颈。‘我来做姐姐的新郎,从此以后谁也不能再欺负你。’他听见自己说,手臂托起腿弯,姐姐轻得像一片纱做的羽毛。闪光灯连成一片刺眼的光海,只听得见欢呼声、掌声和口哨声。姐姐,你等等我。等我长大了,我来娶姐姐,我来保护你。我来给你这样的婚礼,我来做你梦里的那个人。
‘不行的,阿衍,’姐姐摸着他小小的脸蛋,轻声说,‘不行的。’
‘阿衍也有阿衍梦里的人,去找她吧,那时候,给她那样的婚礼,好好珍惜她。别让姐姐的悲剧,再发生在她身上了。’
她脸上厚厚的粉底像结块的斑驳那样龟裂脱落,露出底下青紫灰败的脸孔。她的脖颈开始枯朽,手臂开始腐烂,舌苔底下生出浮着一层白沫的血脓。他们打开了她的腹腔,叹了口气,早料到了似的相互摇头。‘梅尔斯氏症晚期,整个生殖系统都烂成脓水了。……啊,她还怀着孩子,真可惜……孩子也……’
凌衍之看着屏幕,那上面充斥着那时的他看不懂的数值曲线,全部泛着危险的红光。梅尔斯氏症是四级传染重症,虽然目前只有女人会感染,但谁也不能保证它会不会突然变异传染给男人。屏幕上穿着防护服的男人们围着她残留于世的躯壳忙碌着,远房的堂叔带着凌衍之来看她最后一眼。只能从隔离室的屏幕上看,那之后,就要把她直接送去高温焚化炉,以杜绝病毒再度传染。
姐姐死了。
那个男人的孩子也终于死了。他突然无不恶毒地心想,一点也不可惜,这大概是这疯狂脱轨的一切当中唯一的好事。
他鬼使神差地转头看了一眼彩超。那上面一直是一个朦胧的虚影,几乎看不见原本属于子宫的边界。但是他突然看见似乎有一个小小的手,似乎是刚刚长出了五指的形状,在仪器探测的翻腾中从脓血和溃烂的组织当中露出一角。那像是一个魔爪,从血里长出了的诅咒,直直地印入他心底,带着哭腔尖叫着抓挠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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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命轮倒转,鬼使神差,一切都像是那只魔爪的诅咒。他没有成为新郎,反而越来越像是走上了当初的姐姐的老路;时而看着镜子,觉得自己连长相也和姐姐愈发相似了。留起长发来的时候,他下意识便模仿姐姐当初的发型,把两侧的发尾弄得略略弯曲,扎起发辫时在鬓边留下看似随意地一绺下来。而如今,他连脸上的青紫瘢痕都和姐姐当年归家时弄得如出一辙。他好像完全地成为了姐姐,被人乖顺地从车上抱下来,享受着四周人们艳羡嫉妒的眼神,轻易地便错付了一生。
突然哗地一下,头顶的风衣被揭开,像猛地被掀开了罩头,周围的光刺进眼里。“你没在里面哭吧?”金鳞子嫌弃地问,他将那件昂贵的风衣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
“我没有哭。”凌衍之辩解,但金鳞子不去理他,“你有几天没洗头了?脏死了。从拘留所回来你换衣服了吗?……给你开了特护的病房,东西都搬过去了,我让人叫你那个义工来了,让他带你好好消毒……”他皱着眉,看了看自己周身,“反正这一身衣服都要扔掉。”
“那还真是对不起你。”凌衍之嘟囔,他下意识地嗅了嗅自己身上。似乎的确……不太好闻。但隐隐有古龙水的味道,混着医院的消毒水的气息。那是金鳞子的味道。
“一套衣服而已。”
“你是认真的吗?”
“衣服?没必要,我有几十件同款。”
“我是说,你觉得我能行?凭什么?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金鳞子看了看他。
“你是个OMEGA。”
“我是个OMEGA,显而易见,哈?”
“所以你太在意自己失去了什么,却不知道自己拥有什么。”金鳞子指了指自己办公区域的窗子,那隔光降温的玻璃面从隐蔽外界的模式变成正常普通的透明玻璃,从那能看见底下簇拥在一起久久不愿离去的人群。“你知道他们在等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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