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着那张推荐表,转头能望见小时候的自己:母亲失手打碎了盘子,他去拾起的时候割破了手指,鲜血淋漓。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门口,打扮入时,竟然是个外国人。她来讨要分手费和抚养费。父亲用听不懂的语言和她在玄关大骂,几乎要揪着头发动手打人。母亲居然还上去将两人拉开,被也不知是谁狠狠推搡在地上。
‘我给过她钱了!我让她去流掉!’那个自诩的英雄试图对母亲辩解,一面用抓着她头发的手把她的头往墙上撞,‘你这个不要脸的女表子——你就想要讹我的钱——我让你讹啊?我让你讹!!!’
母亲忍着痛楚,扑上去阻止,樊澍缩在角落抱住脑袋,只觉得墙壁都要被擂塌了。‘我让你找我要钱!要钱!我的钱是我拿命换的!!!我该得的!!!你想要?!你也拿命换啊!!!’
‘住手,别打了,住手啊,老樊,你住手啊,要出人命的!……’
‘你别管!——妈的一个女表子也敢找我要钱……’
‘你别打了!阿澍还在隔壁呢……我求你了……给她点钱打发走吧……你让孩子怎么想啊?……’
‘他一个男人怕什么!将来要当兵的!男人打女人是天经地义!你再啰嗦,再啰嗦一句我连你一起打!!’
‘你住手吧!!!你以为这是哪,你喝多了吧还以为这里还是战场上啊,你打人杀人都不用负责的吗?’
‘别拦我!不把她打服了,他妈的睡过的个个来找我要钱,我他妈应付得过来吗?!得寸进尺了都?!劳资几个钱够你们这么花!?养那些没用的女儿也要花钱!!劳资拿命挣来的钱,凭什么养给别人的女人花?’
母亲哭得泣不成声,‘你自己的女儿怎么算别人的女人……?你不是到处在外面到处招惹,还成天充大款,又怎么会搞出这一出来?好,女儿不算你的,儿子总是你的了吧?你为阿澍花过什么钱?你的钱都给你请客喝酒喝——’
外间突然传来重重的“咚”的一声。母亲的声音像按了暂停键那样戛然而止。地板上的坠声好像被砸穿了那样,突然一切都变得好安静。
‘啧,终于消停了……’男人晕忽忽地说。他转头看见自己的儿子赤着脚,站在血泊里头,呆呆地望着他,眼神懵懵懂懂,并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男人跨过两个倒下的身体,走过去握住孩子小小的肩膀。
‘阿澍啊,看看。看看,结个屁的婚。结婚有什么用?要不是女人会生孩子,谁他妈要结婚?女人这种东西……’
他捏着酒瓶,晃晃悠悠地出门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樊澍跑去拨打电话,沾血的脚在地板上留下一串红色的脚印。他记得,120、110。他都打了,奇怪的是,总是占线,总是忙音;偶尔似乎接通了一次,但对面说的话他全听不懂。
他上面还有三个姐姐,他也从母亲的手机里翻出电话:大姐在工作,电话打不通;二姐在大学,接通了之后全是哭泣的杂声。三姐一早出去上学,可过了钟点也再也没有回来。
那天——梅尔斯氏症在他们所在的城市爆发了。
第31章 无声善良
他闭上了眼睛。可能过了一分钟,也可能是几小时;时间仿佛突然变成了流体,身体的痛楚被割裂开了,人好像悬在半空,风和烈日穿过胸膛,刺中心脏。他头脑中飞速掠过各种无意义的画面:整个世界被半梦半醒的幻觉所充斥混杂着明亮的光斑、模糊的叫喊和令人眩晕的记忆。红色的脚印,血泊,母亲和陌生的女人。她们的脸上咧出笑容。阿澍。阿澍喜欢孩子吗?将来也要这样的大家庭,对吧?人多才好,热热闹闹的……一切都很好,很好,只要没有那个男人。我们原本都很好……
他又想到衍之。奇怪。也许有的东西要失去了才会想起,不属于你了才会觉得珍惜。一切像一个因果循环,那也许是他不恨他的原因。他觉得自己应当遭受这样的报应:父亲遗留下来的报应。他有时甚至会去想那个陌生的外国女人。她生下孩子了吗?没有母亲的孩子该如何生存?虽然最终的诊断结果是死于梅尔斯氏症,甚至没有人去追问她们头上的伤口。带不带伤口都一样,已经没有必要追究这个了。
但樊澍知道,或者他笃定这么认为:她们是被父亲杀死的。他似乎隐隐在宿命中看见了这一点,因此得知自己的孩子也掉了的时候并没有多大的震惊,反而不知为何有一种解脱般的痛快。……我早该料到。我应得的。但在脱水、药物作用的濒死的幻觉里,隐约看见小小的、胖胖的身子挪过来,那小小的五指紧紧攥着他的指头,使劲儿地将他向外牵扯。
如果能换就好了,他在昏沉的朦胧中想,虽然从没为这种事责怪过衍之,但内心深处仍然无法抑制地会去祈求:让我受怎样的罪都行,只要能换我的孩子活下来。
但他终于还是没有死。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有人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一个嗑多了的,”一个穿着脏兮兮白大褂的老头在视野的边缘说,“怎么办呢,把他搬上来吧。”
好像有几个人把他抬到一辆板车上。视线变得摇晃而昏黄,再被一层脏兮兮的蓝色帘子阻隔。有人给他挂了吊瓶,喂了水,似乎还简单处理了一**上恶化的伤口。
“命还真硬,”那医生看他醒了说,一间昏暗的小诊所,医生穿着脏兮兮的白大褂,不过要不是他穿着白大褂,甚至看不出来他是个医生;一个中年颓废的大叔样儿,留着浓密的胡子,一边胳膊的袖子挽上去,露出从手肘底下盘旋而上的花臂。“你那药不能那样吃啊,再多一点点就要死人了。”他说,烟屁股摁在水杯里。“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
樊澍笑了一下。“……不是真疼,谁吃药啊?”他艰难起身,这医生也不管他,更没什么医嘱,只是换了个坐姿,翘起二郎腿,脚上的拖鞋一晃一晃,“他们说你招惹了太子爷那边的人,看到是虎子和大虾把你扔街上的,所以谁也不敢动你。”
“哎,”樊澍看着他的烟,“……给我一根?我给你钱。”
“有的是你付钱的地方呢。”那个行脚医生说,丢过来一支;樊澍笑了:“你也算个医生。”
“照你身上这伤,死都死几回了,还不给抽抽烟乐一乐,有炮就打一炮爽爽,干嘛跟自己过不去。”
“那你救我,没事吗?太子爷不找你麻烦?”
“至少虎子大虾不敢来找我麻烦,他们自己上次被人砍断了手筋,不是我给他们接的及时,现在还能威风起来?”他哼了一声,“你要是别的症,皮肉伤什么的,太子那变态癖好,我就不管闲事了。可我就一个毛病,不喜欢看到有人在我眼前吃药吃死,就顺手帮你一把。他俩来要人再说吧,我是这街上的医生,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自己的命之后还得仗着我呢。”
樊澍点点头。“麻烦你了。”
那医生抻了个懒腰,“小伙子身体底子挺好的,别的人早撑不下来了。没关系,我也就给你吊了个水,伤口缝了几针,要不了几个钱,已经从你口袋里自己拿了。干我们这行的,不趁着你们昏着的时候把钱拿了,这之后都是扯淡的事。”
樊澍笑了笑,摸到旁边的外套,慢慢穿上。“谢谢。……”
“阿片难戒啊,你身上还有抗药性了,不能再那么吃了,再一次神仙都拉不回来了。”
“我身上这伤医生你也看到了……”
“别叫我医生,我算个*的医生,也没证,他们都喊我陆哥,”邋遢男人说,“你往哪去?你可不能走,救你归救你,太子爷找我要人的时候没人就难办了。”
樊澍摇了摇头。“没关系,反正我没有地方可去。”
“怎么了这是,这么丧。年纪轻轻的,是ALPHA吧?老婆总得养的啊——”
“老婆跟人跑了。”
“豁,这么惨的,怎么了这是?”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忙工作吧,”他点了烟,靠在灰白的床单上吸了一口,“顾不上家。顾不上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没人管了,那也自在了啊。”陆哥说,“我也不喜欢人管着。不过我赶上那一茬,不用我自己忙,老天替我收了。”
“我也觉得没什么,自在了,”樊澍慢慢地说,“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想他。一想就疼得止不住,止疼药也不管用。”
“哎呀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陆哥被这当头一盆狗血泼得一脸震撼,拇指一竖刮目相看,“啥也别说了,你爱在我这躺着也成,床位费一天五十,”他拍了拍腿,“不过你得先问过太子爷,只要太子爷说给你口饭吃,那就没问题。”
“太子爷给他饭吃啊——”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进来,是虎子和大虾,“只不过是用狗食盆装的。”两人也不打话,三两下就把人从病床上扯起来;陆哥好像早已见惯了,丝毫见怪不怪,自顾自地玩手机。
“命还真够大的,那么多芬太尼居然还吃不死你,”矮憨一些的是虎子,“你一只黑狗有药瘾算怎么回事啊,你上司知道吗?”说着踢了他一脚,刚好磕在他腰间的伤口上,痛得他当即跪了下去,四肢着地,“死不了就爬着跟上来吧,虾儿给他扣上项圈,太子爷说要给他一路遛过去。”又抬手对陆哥招了招,“走了啊。”
陆哥半抻了个腰,“等等,哎,他是黑狗啊?”黑狗是黑道上的行话,指的是色调偏黑的警服,因此后来就渐渐用来嘲讽蔑称警官。
“是啊,陆哥,你看你又管闲事了不,要是太子爷知道了,我兄弟俩也不好交差啊。”
“太子爷也闲工夫来管你们这档屁事,”陆哥呸了一口,“那他身上也没穿那身狗皮啊,你们怎么知道的?”
“这小子据说是个卧底,狠着呢,上次差点把易总和我们整个南部大区给弄进去,好在这回撞在太子爷手里。”大虾急忙说,“太子爷要养着他给那些人看着,挫挫锐气,好给那些手长的一个下马威;也是给易总出出气。”
陆哥点头,一脸正经:“那是得挫挫锐气。不过单这么看不像啊,给他搞件黑狗皮套上,不是更威风?”他打开柜子,拿出一件脏兮兮的警服,还有不和标配的大盖帽,“我这正好有一套,上次那个警察丢下来的——,来来来,给他换上,包咱们太子喜欢,一路牵过去威风。”
虎子和大虾都笑了,“哎,还是陆哥会玩,怪不得总是能和太子爷玩到一块去。”
樊澍没有力气,只能任由他们摆布,换上了警服,陆哥拿着盖帽过来,给他扣上,顺手把他嘴上那烟拔了,凑过去的时候低声在耳边说了一句——
“别反抗。”
樊澍几乎连拖带拽地被拖到街上。外头是华灯初上的时候,美食街里亮起花花绿绿的灯,混着厚重的油烟味和刺鼻的香料味道,还有一阵阵滚热的白烟。他走了两步,就被虎子一鞭子抽倒在地上,“爬着走!哪有狗站着走的?”周围人都投来疑惑又惊讶的眼神,大虾叉着腰叫:“看什么啊,没看过人遛狗啊?”人们都发出一阵哄笑。
“跟你们说,这是太子爷新养的一条黑狗——”樊澍才刚站起来,又被一脚踹在地上,“狗就是狗,学人站着是要撒尿吗?!”
周围又是一阵略显高亢和应和的哄笑。
他只能蹲低了身子,四肢着地,浑身又火烧火燎地疼起来,几乎要晕过去。盖帽挡到眼前,遮盖了他大半张脸,像是最后仅剩的一点尊严。他想起陆哥说的话,别反抗。很难得,在这种地方不期而遇一点悄无声息的善良,就能让人觉得这世界还没彻底完蛋。
我能忍下去,他爬过坑坑洼洼又布满油腻水沟的街道,年久失修坑洼不平的地面将裤子及膝处划破,袖子划开,脖颈被往前使劲地拽着,感觉那里的骨头几乎要脱臼。他被拖过街道的时候,要避开很多人的腿脚,也有人会问“怎么了这是?”又一个人急忙地在旁边拉一把,“别管,太子爷的新玩意,看着捧个场就好——”
也有生客会被吓一大跳,几乎像被火烧着一样大叫一声,几乎踮起脚来绕着走。带他的那个熟客笑着说:“怎么了,上回胆子还没练大哪?没事,这里人爱搞些新鲜玩意,不关你的事就当没看见就成。”
“可是……那是警察吧……?”
“穿个皮就是警察啦?德行!”
那声音有点耳熟——樊澍用余光瞥眼去看,看到几个人围着一个年轻人,手臂有些威慑性地固定在他肩膀和腰侧,推着他向另一边的巷子里转。那人有些惊惶的脸转过来,只一瞥,又被其他人的身子挡住了。
……张晨晖……他怎么会在这里?
第32章 一错再错
张晨晖被推搡着,几个人夹着他,跑不掉,也不能求救。这地方无法无天了,连个警察都在地上被人像狗一样牵着……我又能跑到哪里去,谁又能来帮我?
热闹的街市上,很多光着膀子的人围坐在一处吃烧烤、拼啤酒;越是热闹,便越像是从他面前割出一方世界。我不想再来的,他惊恐地盯着那扇打开的铁门,想到自己今天才刚结束当班,去O协匆匆打了卡,大仙还有几个似乎也在昨晚人群当中的人早已经等在他上班地儿门口,好像多年未见的老友那样,热情地打招呼,胳膊挂在他的肩颈上头,几乎将他膝弯坠得一垮。“没想到你小子,居然在O协上班啊,那不是风光得要死……”“OMEGA见得多啊?有没有好上手的?”
“我……”他惊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你们……怎么找到这来的?”
“哇,说什么见外话,做兄弟的都不知道你在哪工作,那还叫什么过命的兄弟对不对,”大仙搓着手说笑,“走走走,昨天不尽兴,大家都没够钟,今晚老地方。”
25/88 首页 上一页 23 24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