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怪诞的荒谬:自己原来从来都是被照顾的那一个,从来都听他指令行事,懒得自己多费心去思考;现在却反过来了。他从没见过樊澍如此失态过。在队里,樊澍虽然不是能力最突出的,却肯定是最稳当的,最不容易出错的,也是最好脾气的。他给他惹下那么多麻烦,包括之前那次,差点把命都搭没了,虽然受到了组织上的处罚,还和凌衍之闹了那么一出洋相,樊澍也没有当真冲他发过火。
而现在,樊澍稳重随和的那一层外壳好像裂开了,露出底下始终被藏着的那个惶然无措、满是伤痕的自己。他一时看上去像是个只有七八岁大的孩子,蜷缩成一团,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失去一切的那个日子,时间像是从那一刻开始撕裂,把一个人活生生地撕裂成两个人。其中一半长大了,拔高了身量,成熟了面容,另一半却留在原地,琥珀似的被包裹在长大的那一半里;那种撕裂的伤痕只是看上去好了,并不是真正的弥合。
吴山到现在也说不上对凌衍之有什么正面的观感。OMEGA在ALPHA群体里——尤其是他这个年纪的ALPHA群体当中,就像是某种亟待分配的福利,反正总会有的,想没有都不行,也是麻烦。运气好也就罢了,运气不好,还不知道能挑到什么拖后腿添堵的货色。
要按他的年纪标准,拿到分配指标还要几年后,他早就想好:其他的都是次要,要一个温顺不懂得反抗的,最好什么事也别来烦他,更别管他在外面跟谁鬼混;大家各干各的活计,完成分配任务,为延续人类添砖加瓦,然后就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最好。
闹得像樊澍和凌衍之这样,难看,不体面,也没必要。原本澍哥这么与人和善的低调做派,这么努力工作平易近人的性子,居然都沦落到同事们看到都能指指点点,背后议论碎嘴的份上;归根究底,还不是家里的OMEGA不守规矩,才惹出这么多事来。轮到澍哥这样的男人,你还有什么不满?就算有不满,又关ALPHA什么事,OMEGA的制度又不是我们定的,那么多科学家研究出来的分级制度,政府一力推行的,总不会有错吧?你们被划在这个级别里,总是自己也有问题。不如别人就不如别人,干嘛非不认命呢?孩子总得有人生,你们没那个能力建设社会,现在给你们吃给你们喝,那么多优惠政策,不用社畜也不用朝九晚五,不用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也不用和别人拼个头破血流,只不过生个孩子怎么就这么委屈?
你真要那么痛恨这制度,痛恨让你生孩子的人,你就去把那个姓金的给砍了啊?
结果呢,不仅没砍,还跟人搞得不清不楚的,说到底,还不都是那一回事?都是千年的狐狸你玩什么聊斋呢?
当时不想要肚里的孩子,从楼上跳下来搞得自己三贞九烈似的;现在这个又怎么说?刚刚吴山去帮忙把人抬上急救床,明明都昏迷了,人瘦得一把干柴似的,丑得要死,双手还下意识地紧护着隆起的小腹。
谁知道是谁的呢!还不是逮着澍哥人好,帮他认下了。
吴山替樊澍不值;他觉得绿帽子戴这份上也是没谁了。要不是这个OMEGA,他也不会摊上这么多伤,受这么多罪,抵这么多伤心。想到这儿,他又恨自己当初那一顿拳打得浅了;就该让这OMEGA吃上教训。可他也不能打得重了,打得重了,澍哥又要难过。
那感觉很奇怪:好像突然之间,所有的感觉都共通了。樊澍身上的伤还剜着肉翻着皮骨,突然之间好像都挪到他身上了,仿佛感觉得到那子弹如何灼开皮肉,嵌入骨头,痛得心脏一阵阵绞紧。
“会没事的。”吴山反复地,木然地劝解着,“金院带着他自己的团队亲自上的,都不让别人插手……”
樊澍脱了力,反倒渐渐冷静下来,听得见话里的意思了,他突然一顿:“金鳞子自己带队上的?”即便在这里,虽然整个医院都可以说是金院士的团队,但这中间当然也分等级,他自己组建有专职的医疗研究小队,只有最精英的配置,做最尖端的和复杂的实践性课题。
他又立刻想到刚刚和李嘉熙的对话,李嘉熙也可以进入手术区域,那必然是为了提供数据支持。
一股寒意从背后陡然乍起。樊澍剧烈地颤抖着,突然失去了控制。
“……他不打算救衍之……他只打算保孩子……他要保孩子!”
他猛地一挣,撞上了旁边的桌台,又带翻了一处长椅,自己跌跌撞撞地把自己绊倒在地上,紧接着砸到了一架ABS急救车,上面的药瓶哗地撒了一地;周围人都惊得散成一圈,不敢上来帮忙。
保孩子,那是肯定的呀?我们这个社会,我们这一群人,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不都是为了保孩子吗?
就哪怕是凌衍之自己,难道不也是这么想的吗?所以他才一再强调要坚持到20周以后,哪怕病痛缠身,他也硬挺着不愿放弃,只为了给腹中的那个吸取了他所有生命养料的胚胎再多一线能够存活的生机。
“我不要孩子!”樊澍歇斯底里地喊起来,朝着楼上封闭区的手术室的方向挣扎,“我只要衍之——我什么都不在乎了,……让我做什么都行,你们救救衍之……”他下意识地向四周望去,可视线到处,所有人都不自觉地躲开了他的眼睛。
而几乎同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荷枪实弹的军警突然冲了进来,迅速控制住医院内部的各个尚在运转的区域;同时将大楼和医院外侧包围住了。李复斌和成岱宗这一对对头居然并排走进大厅,神情各自肃然。
众人都是一愣,调来的部队面孔很生,看番号不是MSS或是维安委名下。身为军人的天性令吴山和樊澍几乎反射地站直了身子,就好像刚才那一瞬的失态是失手打碎蛋壳流出的蛋清,和躯壳本身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东西。但无论怎么挪回原位、黏贴弥合,那壳上的裂纹却消除不掉,里头的东西也终究阻止不了一点一滴地往外渗出来。
李复斌看着他,也是一怔,突然神情复杂:“你回来了?”
樊澍张了张嘴,他惯性应该汇报任务,此时想要说出字词时,却无法翕动嘴唇,嘴巴里好像有种又干涩又发烫的东西。成局却关注点不在他身上,开口直入正题:“刚才跳楼的人——在哪里?”
虞涟的身体留在太平间里,这时候并没有任何人有空来照管。如果他是一个能够死而复生的魔术师的话,这时候就应该坐起身来,自己悄然走出去了;没有任何人会发现,只会留下一桩供小说家揣度的奇案。
但是没有奇迹。一大群人嗡嗡地涌进来,成岱宗很不耐烦地揭开他身上的白布,极其潦草地看了一眼。“这是虞涟啊!”成局皱着眉说,他让出半个身位,让后面的李复斌看清楚。“你家在抓的逃犯。居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调侃归调侃,两人眼神一对,李复斌交代左右:“医院封锁,一个人都不能出入。”又转头向吴山等在现场的人确认:“从楼上跳下去的确定是他?”
吴山感到奇怪,这有什么好一而再再而三确定的?“是啊,我们都在现场,这里所有人都看见了,当然是他。”
李复斌苦笑了一声,拿出平板,随手一划,上面如今正在飙升的热点新闻,正是从远处拍的一段模糊的视频,短短的十几秒钟呈现的正是跳楼的这一幕,被无数次地播放、评论、复制和传播,即便采用了管控手段,仍然无法阻止——
因为不知有谁在嘈杂的背景音中似乎喊了一句:“看!是凌衍之!”
无论是事发的地点、还是选择的时间,以及模糊的人影身形,都看上去非常像是凌衍之。
而这一切,正好接在发布了最新成果的论文、以及对OMEGA群体发送了“选择”的短信之后,可谓异常微妙;而在略早些时候,东里别墅区发生枪击,随后桂龙美食街发生了原因不明的爆炸;就在刚刚,所有网络渠道几乎同时收到了一份文件——那是易华藏的泰和工业名下云城南部大区的实验数据;只有科学家才关注那些晦涩难懂部分的价值,而普通人则一眼就抓住了里面的关键:无数重点的人名被提检出来,牵扯出易华藏集团背后的靠山,蛛丝马迹草蛇灰线,全部指向上层的某某,某某,与某某某,直接牵扯出一个利益集团来;舆论立刻炸了锅了,现在网络口整个人仰马翻,正在紧急控制。
当所有这一切突发事件连在一起看,就像拼图完成,立刻似乎意有所指,显得微妙起来;诸多联系在一起,“凌衍之”的死就赋予了一层绝不寻常的含义。他不可能是自杀的,而像极了是因为揭穿这一系列信息、影响到了某些上层抱团,而被伪装成自杀的逼迫致死,一下子掀起了舆论的激愤。这不,如果不调动军警过来,害怕立时就要出什么乱子了。
“不是凌衍之就好,”成岱宗总算喘了口气,露出点安心神情,向四周环顾,“那他人呢?赶紧叫他出来!”
樊澍有些感谢这一趟莫名的乌龙,能让他见着凌衍之了。隔离区和手术病房是进不了的,好在李嘉熙穿着厚厚的防护服在里面,这时候接上对话窗口,开了个视频过来。隔着模糊的屏幕,只能看到手术台附近忙碌的人影,但一股急切的、紧张的气息还是扑面而来。“plt39*109,HB31g/L,”纷乱当中不知道是谁在说,“建立静脉四通道扩容,输红细胞悬液8U……”
樊澍看不见手术中人的脸,只看得见往来缝隙当中,一只夹着氧饱和度探测器的手垂在台侧,苍白得骇人。
“是他吗?”李局侧身来低声向他询问。樊澍说不出话来,只能极轻微地点了一点头。
“现在很不好说,”李嘉熙远远地在那一头压着声音,走回他的数据分析室,怕打扰到了手术的进程,“我也不是专业的。但是情况很危险还是看得出来,一边还在硬保,因为暂时还不能让胎儿出来,时间太短了,要准备适合的人工羊水和代循环机;但是也怕一取出来就死亡,在考虑要不要连造体子宫一并手术取出,但是他子宫很可能也已经开始呈现病变了,现在正在判断感染情况。无论哪样都风险很大……我这边还在跑数据,看资料能给多少支持,”他顿了顿,“但是,你们知道,这是男婴,而凌衍之本来就……”
“不管怎样,”成局打断他的话,一脸严峻,“给我跟金院说!凌衍之不能死了!这是上面交代的任务!”
“……啊?”李嘉熙傻了,“你说什么?你是没听懂我说话吗?”
李复斌急忙给吴山一个眼色,又猛地一拽成局:“老成!!”
“十万火急的任务,我不管谁个人感情!”成岱宗冷着脸喝道,“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上什么手段!胎儿也可以不管!凌衍之绝对不能死了,至少不能死在现在,死在我们这里,死成一个把柄!你让金鳞子听见,给我复述一遍!”
“我听见了。”画面陡然晃动了一下,转过去看见穿着手术服的金鳞子,他两手的手术手套上还全是血。“但我要和家属申明一下。”
人群忽地静了下来,紧接着让开一条路;樊澍站在远处,他们通过一方狭小的屏幕遥遥相对。
“凌衍之在上一次产检之后,就签过一份手术知会的同意书放在我这里。”金鳞子说,“因为情况的特殊性,我必须要告知他,他这一胎怀的是男婴。”
——男婴。平常情况下会令人欢呼的事实,放在他身上却变得无比讽刺:身为二型梅尔斯氏症的患者,男婴身上没有天然抗体,脐带血中的干细胞也无法替他再造免疫系统,救他的命。而且缺乏实际判例,即便是女婴,他们目前的预设还只停留在理论层面上,毕竟,只有凌依依一个个例,仍然不能保证实操中的具体情况。
“他自己也是科学家,非常清楚所面临的现状。他允许我在出现这样的情况下优先确保婴儿存活、放弃对他本人的抢救——HMLV-2已经开始破坏他的内脏器官和造血功能,即便抢救回来……他在这个过程中和之后残存的短暂余生里,所遭遇的痛苦也将是非人的。”
金鳞子看着樊澍:“你确定要救他吗?”
第94章 谁人无过
樊澍答不上来。这难道还需要问吗?当然要救,怎么能不救呢?他不能没有凌衍之;他们在一起很久了,可又好像一切才刚刚开始;曾经的那么多日夜像是都错过了,现在终于感觉到时间如一把钝刀,正将自己的一部分慢慢地从身体上切割下来。
但是、他也舍不得让他痛,舍不得再看他日渐消瘦、被病痛折磨吞噬,受那样日复一日的罪,再像他们曾经的噩梦一样重蹈覆辙,最终再踏入相同的噩梦里。
可是,就这么放弃了吗?也许、难道不会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有药品说不定就研制了出来、有奇迹说不定就这么发生,也许上天看在我救了这么多人的份上,就会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时间并不容许他继续想下去:警报器突然响起,手术室那边急切地喊道:“金院!心停!”
心电图上开始显示一条血红的直线。
“不能再等了!胎心在降!”
李复斌还打算说什么,成岱宗抢到前面,下达指令:“他早就离婚了,没有家属,不存在家属意见!现在是OMEGA协理会负责对他实行监护!国家要求,这是强制命令,大人必须抢救过来!”
金鳞子转回去了,他的声影变成视频远端的一个模糊的白点。“换ECPR,上股动静脉置管。”
“……那胎儿……PMCS目标改换吗?”
“……先取出胎儿。一边持续按压,一边开腹腔。”
“推注肾上腺素1 mg……复方氯化钠、琥珀酰明胶扩容!……”
“外循环人工孕膜准备好了没有?”
“李工,外支持数据建模投影!不用再算了,现在有的全拿过来直接用,来不及了!”
到处一片极端疯狂的争夺生命的状态,几乎要从狭小的屏幕中溢出来。
两分钟内,他们必须从开始病变并发生早剥的造体子宫中抢出胎儿,同时还要从死亡线上拉回一个已经心脏停搏的人。
切开肌层达宫腔,脓血和血块几乎立刻涌了出来。最糟糕的事态——凝血功能障碍,整个造体子宫都像泡发在血水里了;不可能连带子宫一并移除,只能切开内膜,先取出胎儿。小小的一团很快就被从腹中的血肉里托出来:全身青紫,刺激无反应,心率跌到了38次/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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