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子的手臂突然一弯,抓住了旁边的护栏,下坠的势头被狠狠一拽,反倒感觉自己的身子在往上升,那些上扬的碎片转而向地面飞快地坠落,兜头如下了一场淋漓的晶莹大雨。
手臂在剧痛中崩得笔直,几乎要被下坠的力量拉断了,他抬眼去看,金鳞子半个身子挂在平台上边,两人的手掌被一根破碎的安瓿扎穿做一处,握住的手臂上混合了彼此的血液,仅仅靠着这么单薄的东西连在一起。盲眼的人看不见具体的情况,因为失血和重量脸色惨白,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够住他的腕骨借力,可却连握也握不紧。
有更多人冲到金鳞子身后,试图将两人向上拉。
放手,虞涟轻声说,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和鄙夷,声音通过血液震动让他听见。你又骗了我。你根本没有打算跟我一起走。原来到了最后,你还是舍不得你所拥有的一切。
对不起。金鳞子仍然看不见,他顶着刺眼的阳光试图睁眼,生理的泪水就难以抑制地涌出来,令他从眉毛到眼前皱做一团,却仍然罅着一道缝隙,急切地在上方逡巡,却对不上彼此的焦点。……我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是现在;对不起——
他们的手几乎同时猛地用力一攥。那安瓿的碎片轻易地迸裂了;剧痛之下,麻木的手掌一瞬间松脱了力气,那个人从他的掌心里就这样滑落下去。
他猛地闭了眼。
围绕在大楼下方聚集的人群里,一个个都仰着头,惊恐或是好奇,震惊或是八卦,神色不定地看着这一切,在他们的眼里,远远地看到高楼的玻璃幕墙突然碎裂,有人跟着玻璃的碎片一同掉在了半空,没有被抓住,就风筝般摇摇晃晃地落下来。他们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叹,急切地像潮水一般,猛地退出一大片的空白;声音的气息还没从嘴里吐完,人已经落在了地面上,并没有想象中的多大声响,轻得像一个气泡。
金鳞子被拉了上来;他剧烈地喘息着,好像溺水之人猛地被拉上岸边,一切正常的环境都重新掉落在周围:纷乱嘈杂、惊呼不断,所有恰才被屏蔽的外界声音陡然都回来了,有人在急匆匆地打电话,有人在指挥人疏散人群,有人试着给他的手掌止血。
“眼镜……我的眼镜呢……?”
有人将眼镜递给他;他戴上了,手掌也被紧急止血带和止血凝胶裹紧。疼痛稍缓,视野清晰,他紧接着又问:“凌衍之呢?”
“……送去抢救了,谌博他们在负责……”
“他们不行,换我来。”金鳞子的表情和语气都没有改变,就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大跨步往手术室走,“血压呢?”“收缩压70以下,失血性休克,CVP和PCWP过低……出血很难停止,可能胎盘早剥……”他一面听,一面对比他还脸色惨白、跌坐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李嘉熙递过去一只手,“你带上数据库,跟我一起进去。20周太小了,我们这边数据不够,你要给我现算。”
“操,……操!”李嘉熙只发的出来这一个音,瞪着这个名义上也算自己丈夫的男人。虽然自己很多次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个人不像常人,可这一次实实在在觉得他简直不是人。李嘉熙与他的关系最为亲密,是他最为仰仗的左右手;他们的关系与其说是夫妻,倒更像是合伙人。至于他自己的感情,在这份过分的亲密当中反倒变得疏离了,就是因为越是亲密,越是清楚一个叫虞涟的人对金鳞子的影响,那份影响大到能让一个机器看起来像人。
“别犹豫了,”金鳞子开口,声音冷硬,“还想再死一个人吗?”
有的人不想活,有的人不想死。不想活的人是救不回来的,但不想死的人……谁是不想死的人呢?
他一把握住了那只手,借着金鳞子的力道站起来,一时分辨不出到底是谁在细细地颤抖,好像化成了一种共振。李嘉熙跑向实验室那边,开放共享数据端口。脚下触感粘腻,不知是踩着谁的血。
再抱着数据缆线赶着追去手术室时,外面突然乱糟糟的;有大批灰头土脸、浑身湿透,甚至还不少带着开放性外伤的人,难民一样冲了进来;接待的护士傻了眼,想拦也拦不住,也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跑来的,“等等,你们……我们这里不接收普通病人了,里面是感染隔离区……”话没说完就被一个抱着脏兮兮的半人大的包裹的家伙打断了,他好像泅水过来一样,浑身都湿透了又满是血污,一边臂膀的衣衫已经被血污混了泥水后变成彻底的黑色,扎得死紧吊在胸前,“没事,是我带来的。”他对其他特勤队员打了个手势,护士才看出他是谁,忍不住惊呼了一声;樊澍转过脸问:“金院呢?”
“……在、刚刚……手术……”
“好吧,那衍之——凌老师呢?”
护士张了张口,一时失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樊澍!”李嘉熙在走廊朝他喊,打断了谈话,“老金他们在手术室……”他模糊地说,看着樊澍上下一身惨不忍睹,“你怎么搞的?”
“拿到样本了,”樊澍言简意赅地回答,他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外头到处一团混乱,似乎出了什么事故,有人受了伤;大门那边乱糟糟的,许多人围成了一个圈,堵得水泄不通;也有医护人员来来去去地进出,李局调来的警察和特勤全都到了那边去维持秩序、隔开人群。他们趁乱进来,没引起任何注意,倒是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快,能联系金院,拨一个医疗组给我吗?”樊澍问。
“行,你待在底下急救室,我去找他,一会直接打内线过去跟你安排,现在到处乱了套了,人手不足——”他看了看那群丧尸一般的难民身上惨不忍睹的伤,“你先叫底下护士帮你们处理一下?”
“我们的问题是一方面,”樊澍回道,“最重要是需要有专家来看看……这个。”
他隐约把怀中巨大的人形包裹露出一点。
——天使!
活的天使……对于推动如今研究的重要性和作为验算数据的佐证简直不言而喻。毕竟,现在一切都在“摸着石头过河”,很多孕期及药物的实验,与其在动物身上,自然最好能在‘天使’身上完成。然而看起来它们的状态也不乐观。李嘉熙倒吸了一口冷气,来不及多说也知道要紧程度,“你等着……我去叫他们来!”
樊澍松了口气,他心想也许衍之知道了肯定坐不住。这种事他想必会冲在第一个的。底下到处乱得要命,这一群人刚刚死里逃生,灰头土脸,也有伤得很重的。可紧接着从楼上气喘吁吁跑下来的是金鳞子那个什么研究组的谌主任和他直管的几个人,他看到这一堆‘天使’眼都直了,根本来不及问话就赶紧把这些往研究室里推——这东西也娇贵的,拔了营养管和滴液,这么折腾下来跟拿一袋金鱼脱了水到处溜没差,能活几个也不好说。樊澍问了他几句别的,他都一概没听见,抱着这一堆畸形的怪胎,神情像遇着了亲儿子,混着脸上的汗水红红白白,说不清是亢奋还是虚脱,居然一阵风似的就跑了。
樊澍无奈,只得抓住那个五大三粗的护士长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对方惊得大叫一声,看清樊澍的脸后整个表情阴晴不定,又立刻被他的胳膊吓得半死,“我去,你这个怎么弄的?你胳膊不想要了吗?小王、小陈——快过来!”
“我这是外伤,习惯了,比这重得多的我也遇过,没事,我一会让队里人来处理。你手头拨得过来人的话,先给我带来的其他人看看,有人伤得比较重,内脏最好也看看;”他指了指身边那一群一时缓不过来劲的“丧尸”,他们刚从大爆炸里死里逃生,又跟着从废弃的地下枢纽泅水过来,还被迫来了一把“英雄救美”……这会儿恍恍惚惚,连那位声名在外的太子爷也坍在那儿,肾上腺素退下去,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痛感回来了,像一个大浪叠一个大浪铺天盖地,登时就痛得木了,再也爬不起来。
护士长赶紧带人冲过去,有眼几个看着都快要不行了,魏天赐倒还剩一把力气,在那儿叫:“先看看我!先看看我!”
大门那儿一阵骚动,警察在拦人,有几个医护抬着担架跑进来,特勤还护在旁边。他一掸眼,看到担架上一个几乎血浸的人影,不知为何心猛地抽跳了一下,下意识站起来,探头去看。
人群窃窃嗡嗡,仿若蜂鸣:“还能救吗?”
“当然不能了……颅骨开放性损失,这儿,胸腔整个塌陷了……”
有人来来往往,挤出人群让开了缝隙,樊澍毫无准备地一下子对上那双没有合上的眼睛。
脑袋里瓮然作响,一下子空白了: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
担架又往前走,打算送去太平间;几个特勤把人群轰散:“别围着!都散散!”
他往后一个趔趄,这才瞧清楚拦在他身前的特勤的模样:“吴山!”
对方也是一愣,才发现跟前的是谁,不知为何,先是浑身一僵,跟着脸上猛地一白:“澍哥?!……你怎么在这?你不是……”
所有的一切都好怪,好像每一个人都怀了天大的秘密,有什么隔着一层迷雾隐隐绰绰地焦虑不安。樊澍皱着眉,瞪着吴山肩上的对讲机。“我办完了,把人和样本都带回来了,你让底下兄弟把四周看紧,向李局申请看再调一个队来,我怕有人马上要追来闹事,我手机丢了。”他简单地吩咐下去,“你带急救包了吧,我胳膊还要处理一下,我看现在其他人也忙不过来,这点小伤就自己搞吧,可能有弹片。”
吴山顿了一顿,似乎卡片了那样,突然有一瞬的失神。
“……怎么了?你还有其他事?”
“啊,不、……我……在想MS好像不够了。其他的李局已经安排增员了,我再催一下。”
“MS对我没用,也不用麻烦了。”
他们是打惯了配合的,比这复杂得多的情况两个人也搭档处理过,这会儿默契地立刻分头行动起来,剪开已经不成型的袖管、消毒、剜开切除坏死的烂肉。因为阿片类的所有止痛剂对樊澍已经无效,他干脆没上镇定,这一点痛也早习惯了。
“吴山,你老实跟我说,到底怎么回事?”
“啊?……也、没什么,就是有人跳楼……”
“虞涟特地跑到这儿来跳楼?!他怎么进来的?!”
扑地一下,一块钳进肉里的弹片带着血肉被挑出来,落在旁边的托盘里。樊澍闷哼了一声,整个人绷得死紧,重重地喘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吴山已经熟练地消毒止血,压迫包扎。他也练了出来。
“……对不起,师傅。……”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冷静一下听我说,…………是凌老师把人放进来的,当时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突然就……实验室就反锁了进入高危密闭状态……我们从外面打不开……那时候已经发现了不对……”
“他割破了手腕……但是发现得快,现在正在抢救……”
“一定会没事的……你不要太担心……”
声音瓮然地回荡着,一会儿刺耳,一会儿营营;好像调频被孩童的手扭来扭去,布满了雪花点般的杂音。他一个字也听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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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S:镇定剂吗啡硫酸盐的简称。
第93章 真假替身
不可能的。
不可能——
明明走之前,他们还在一处,气息滚烫,交颈缠绵。
自己等他睡着了,蹑手蹑脚去擦脸上乱七八糟的妆,擦的时候居然有一些不舍得。知道他浅眠,连一点水声也不敢弄得响了,怕他这些天好容易睡着惊了浅梦。走得时候还在想,别叫醒他,让他能多睡一个钟头也是好的。但忍不住还是伸手拢了拢他的头发,凌衍之睡着时就没那么凌厉了,乖得小动物似的,鼻翼翕动,有时还会流口水。以前自己出差前也会看上一会再走,可这一趟看,心里流动的感觉全然不同,好像有什么变了,绵里藏针地戳着肺腑,又淌出苦的甜汁来。
他愿意去冒死的风险,愿意赌上一切去了结这事,以前,都不过是因为并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他没有别的擅长,就顺着应该做的事情一路做下来。而现在,他赌命去做的也许在时代的浪潮里不过微不足道的一点,但却不由自主地会想到一个人,想着自己是为了他要活着的。
凌衍之过于细瘦的身子、憔悴的面容,手臂上贲起的青筋,眼底逐渐遮盖不住的青黑,还有那日渐隆起的、胎动的小腹,都令他由衷地生出恐惧和负罪感,想到自己在他身上做过了什么,可能就是令他走到这一步的元凶;于是,那一次次不要命的赴死就更像是一种替代性的赎罪,总觉得只要自己多豁出去一些,拿自己的命去换他,舍出去,多救哪怕一个人,这福报循环,会映到衍之身上,他就一定会没事的。隐隐地,就好像自己也信了什么宗教,开始相信循环和报应了。
这也是他主动要这个任务的原因。他想,等这次结了,如果我还活着,那老天也原谅了我;我就跟他说,让我们重头再来。
所以、你怎么能……抛下我呢?你不会抛下我的,不会——
樊澍一下子站起来,像全然感觉不出痛了,一块板直的机械。吴山拉也拉不住,喊也喊不听,好像旁边的一切对他而言全被屏蔽了,眼睛里蒙着一层混沌的雾气。
“澍哥!你听我说……!急也不是这一时、他还在手术呢,一定没事的……你先把药吃了,把针缝了——等会儿就见着了——”
吴山怕扯着樊澍身上更多还未处理的伤口,拦腰隔开他双臂,兜身将他抱住。把那些安慰的、自己也不信的话一遍遍地说,一遍遍地许诺;樊澍身子一弓,像被重重打了一拳似的,突然猛地蜷做一团。吴山只得沿着他颤抖不停的背脊轻拍顺气,好像在哄个发脾气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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