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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中木马(近代现代)——王白先生

时间:2020-08-04 09:03:50  作者:王白先生
  有护士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老天……”
  20周太小了……连头骨都是软的。这要怎么抢救?
  他们所能仰仗的,只有临时抱佛脚调来的资料——将它置入外部的人工子宫环境箱里,生成人工羊水,将剪断的脐带与机器相连。但到底能不能救得回来,谁也说不准;他们分成了两组,一组抢救胎儿,一组则抢救大人。
  “好了,胎儿移除……5%碳酸氢钠100 m L静脉滴注,”
  “准备电击。”
  电击、按压、插管……在晃动的、模糊的视野中,静静地躺在那里的人好像已经不再是人,而是一个摆弄拼凑的玩偶,电击时整个人几乎弹起来,而被按压时胸腔又完全凹陷下去。樊澍知道,这是三人轮换人工按压导致肋骨已经全断了;时间紧迫,连换ECPR的时间都没有。他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走的,好像一切都变得无比的困难和漫长,一滴汗水从眼睫流到唇边,自己就好像摊过了一个世纪;再去看另一侧屏幕上显示出的数据,CPR已经接近30分钟,肾上腺素38mg, 阿托品8mg, 利多卡因1200mg, 电除颤23次,WBC:23.6109/L, N:88.9%, ALT:247 u/L, AST:589 u/L, LDH:1007 u/L, CK-MB:195.5ng/ml, CTnl:0.56ng/ml……
  虽然是晦涩难懂的专业词汇,也能够感受到其中反复折磨的艰难。他突然明白了刚才金鳞子的意思:这个过程太痛苦了,完全不啻为一场折磨。
  几名医生神色严峻,汗流浃背。李成二人也面色凝重,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谁都知道情况越来越不乐观。“上EMCO,”主刀医生对一助说,“不能再等了,必须先把他造体子宫的病灶先移除。”
  机械是早已经准备好的,这一次,苍白的颈侧再被切开,更多的管子连接上来,直接从体外替代他的心肺功能。金鳞子不在这一边,毕竟他手掌受伤,不能亲自主刀;他全神贯注都在胎儿的救治上。隔着一层透明如膜的人工箱,小小的胎儿被移入模仿母体环境的羊水里,但浑身上下多了无数现代科技的造物,像个被管子包裹的赛博人。主治医师使用如探针般的操作杆对他幼嫩的胸腔进行微型的复苏按摩,金鳞子在如信息流般的原始数据里筛选,精确地给出调整化学成分和养分供给渠道的数值。
  “!回来了!收缩压76.35 mmHg!”
  距离娩出快要40分钟,总算有了第一个好消息,孩子挣回来了一线生机。但没有任何人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李复斌一个接着一个电话地接,又有好几个看起来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挤在一团,不停地询问状况,每个人都关切得好像是那个徘徊在生死线上的OMEGA的所有者,他的ALPHA。
  西王母忍无可忍地发了飚,爆喝一声:“都闭嘴!你们问几句话就能把人问活了吗?躺在那里生死未卜的人,你们到底在关心他什么?他是一堆数据吗?你们知道他除了名字以外的什么?……他是一个有开关的机器人,凭你们的需求决定启动不启动?!你们……你们竟然以为,生命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吗?是因为,在肚子上划开创口植入了子宫、现在又要被这该死的玩意害死、不得不再划开把它取出来的人不是你们吗?!如果生命可以这么简单……我们又何必、又何必……!!”
  他低下头去,双手离开了键盘,无助地覆了满脸。
  “抱歉。他的情况……从现在开始除了他丈夫有权过问,谁都别来多嘴一句……”
  李复斌急忙回头去找,却发现樊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他没有办法站在那里,隔着重重攒动的人头,继续看下去。
  樊澍躲在楼道的角落,像一根枯藤一样坐着。医院里没有烟;但这会儿也没有任何人能忙得过来管他了,他去空无一人的药房,熟门熟路地摸了曲马多出来,这会儿颤抖着手,像剥糖豆那样剥开。
  他答应衍之要戒了的;但是……他受不了了……实在受不了了……
  自己不过是看着,都看不下去……他醒来该有多痛呢?
  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比不上此时此刻他心里的感觉。
  他仰起头想要痛呼出声,喉管里却堵塞哽咽,变作无声呐喊:
  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全错了?我应该顺着他的意思……尊重他本人的意愿……
  为什么不多陪他一会呢?哪怕是守着他醒来,跟他亲口说一声“我要走了”也好?
  不,我根本……我根本从昨天就不该去做什么该死的任务……不该去救那些该死的人!如果我不离开他的话,这一切根本都不会发生!
  说到底……我们为什么要去管别人的死活?我们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件事上付出性命?ABO制度与我与衍之而言,有什么不便吗?旁的人生不生得出女儿,人类能不能继续繁衍,这样庞大的命题,到底与我们何干?
  我们只不过是普通人,这么平凡,力量这么微小;所渴望的,其实也根本不是那些伟大的理想、未来的寄望、人类的命运等等种种……即便是生在这样艰难的年代,我们也只想要好好生活,认真地工作,尽力地去爱,用这么微不足道的一点力量,去尽可能地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尽可能地守住那一点内心当中为人的底线。
  不管怎么拆开、增删、修改我们的肉体,不管是身为男人、女人,还是什么别的人,我们身为人的部分,难道会因此改变吗?谁能告诉我……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到底是什么问题,为什么一步一步,一点一点,最终会变成现在这样,无可挽回?
  是发明了造体子宫技术的人的错吗?
  是提出了ABO定级分化制度的人的错吗?
  是把这个制度具体呈现和推行下去的人的错吗?
  是以金鳞子为代表的“定级派”的错吗?
  是以此大肆生产敛财、私设工厂大肆豢养形成产业链的易华藏的错吗?
  是强烈激进反抗这一改革、并组织激进团伙的虞涟的错吗?
  是像张晨晖这样成千上万前去“爽一把”提供市场的普通男人的错吗?
  是开设这样地下场所敛财、横行霸道却也什么都不懂的魏天赐的错吗?
  是依凭桂龙美食街生存、倒手过“大补胚胎”也卖给他曲马多的阿易仔他们的错吗?
  是利用研讨会名义实施非法人体试验和病毒编辑并传播的贺立果的错吗?
  是逆来顺受、毫不反抗,甚至引以为荣的OMEGA们的错吗?
  是在三性之间调和稀泥,不解决实际问题的OMEGA协理会的错吗?
  是曾经将凌衍之推倒试图强暴,令他自卫杀人导致降级的那位导师的错吗?
  是学校里遴选‘女人’之风盛行,而无动于衷习以为常不加阻止的我们的错吗?
  是因为这世上曾有过许许多多像父亲那样的男人最终招致报应的错吗?
  是杀害了我们的家人、母亲、姐妹却毫无所觉的病毒的错吗?
  是从来都不曾像现在这样切身处地考虑过这种问题、只是随波逐流的我的错吗?
  他坐在走道的尽头,痛苦地抱着脑袋,想着一个个无解的命题。透气窗外传来隐隐的呼喊,似乎有很多人从附近跑过去,地面都发生了隆隆的共振。透过窗口,可以远远地看见守卫军警和民众的挤压在一处的肢体冲突,他们似乎打算冲过防线;隐约听见,他们似乎在喊着凌衍之的名字。有个记者声音尖锐,厉声喝问:“我们已经通过内部爆料人得知了具体的消息……我这里有线人提供的照片和时间!……你们为什么调派军队来?……谁下的命令?……凭什么封锁?!”
  你们在喊什么呢?你们有什么值得这样大动干戈?你们也有亲人面临这样的痛苦吗?但你即便这样喊出来,撕心裂肺,声嘶力竭,也只是解决你自己的痛苦,而不是他的。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将他拉回现实。他有些恍惚,摸索着将它掏出来;看着自己的手机,好像看着一样陌生的东西,大脑的思维被阻滞得极慢,好久才下意识想起自己应该接起来。他拿起手机,发现屏幕早已经裂得和蛛网一样,半明半暗的面屏上映出一个碎裂的自己。是谁打来的?是不是有人在找我?会有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他颤抖着手指按下接听,里头传来温婉柔和的女性电子合成音,通知他这几个月来欠缴的水费与物业费。末了,又例行公事地询问:樊先生,您今年给OMEGA伴侣办理的生育保障险,还继续续保吗?
  樊澍的手猛地一抖。手机沿着走道摔飞出去,一路滑到了走廊的底端。
  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得悲凉:原来世界还在正常运转,根本不受干扰。我们拼了命去改变这个世界,想要哪怕撬动一丝一毫的轨迹,可世界其实还是老样子,它根本不在乎我们这样微小的两个人。
  他又不动了,好像跟整个世界隔绝开了;可又缓慢而迟钝地想起,那手机里有他俩的照片。他们很少拍照,但那手机里有……还有他们在云城的,他心血来潮,那天趁着衍之睡着的时候,偷拍过一张。
  他站起身来,撑着腿,坐得太久,身子整个木掉了,居然连这个动作也变得极其艰难。手机掉在下头防火门的角落里,他慢慢地挪过去捡,突然听见门后有人在说话。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对,这事我可以跟你说,但是你懂的……我肯定不能出面。我也很心痛、很难过……但是这是事实啊!掩盖它有什么作用呢?我也不是为我自己,对吧……”
  声音听上去隐约有些耳熟。这时候谁在这里打电话呢?周围都有军警封锁,他自己刚带来的那群人都离不开大厅。大家是认得他樊澍,所以没人拦他,可这是什么人?
  “……我也没有想到会在网上闹得这么大啊……”那声音变得焦急,“可我说的是真的!……你看到照片了?……我现在没法再凑近了去拍了,但我拍到了共享的监控仪,那上面有给药的流程,懂行的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你不信给专业的人看看!”
  “……我也……草,我这完全是出于义愤,你知道吧?……都他妈抢救两个小时了!看不下去,胸腔按得跟窟窿似的了!遭罪!!”
  “……对呀!……我能对谁说?……还不是你们非要……我看朋友的面子才透给你,冒多大风险,你以为我好过吗?……我跟你说,要是闹到最后信源被发现了……之前谈好的价钱可得……”
  樊澍猛地推开防火门。厚重的门扇倒撞在另一侧的墙壁上,轴承发出了一声厉响,里面的人完全没反应过来,吓了一大跳,几乎原地蹦起来;还没叫出一声,被樊澍一把揪住衣领,狠狠一拳捣在他脸上,牙齿带血崩出,人几乎腾空飞了出去几米远。
  “……张晨晖!”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从胸腔到牙缝里挤出来,“你卖衍之的信息……?”
  “我不——”他刚发出两个音,又一拳重重地揍下来,脸上登时皮开肉绽鲜血横流,狼狈地滚向另一边。
  樊澍跟上去,用一条腿压住他的身子,劈手夺过了他的手机,调开相册,果然看到还没有来得及删除的照片:有一张模糊地拍摄了监视屏上的数据,一组组波形和不断重复的给药仿佛死循环。再往前,有很多自动设定的模糊定时拍照,大部分都是混乱不清的,但有一张几乎被红色的血迹占满了,血迹从实验室门口一直拖曳向手术室,再被来往的人踏出无数的脚印。紧接着是一张隔着ICU的偷拍,透过拥挤混乱的场景,隐约能看见凌衍之毫无生气地躺在那儿,头颅歪向一边,像个破损的玩偶,任由急救的护士掰开口腔,向里插管。
  “……你把这个卖了……?”樊澍气到了顶,反倒看上去极为平静,把手机翻过来对着他,“……你拿衍之的生死……卖给别人当爆料……?……”
  张晨晖脸上冷汗混着血珠往下滚,求生欲让他急忙拼命摇头:“不……不是……不是!……”
  “那这是什么?!啊!!??”
  张晨晖张了张嘴,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樊澍,满眼里全是血丝,像一尊罗刹。
  “……我……我没有办法……但是……、我就在这里啊、我一直都在……我看了全程!你没有看到……我看到了……”他语无伦次、口齿囫囵地含着血沫、忍痛解释,“你还没明白吗?衍之已经……他已经死了啊!”
  樊澍定定地看着他,像完全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心停到现在已经抢救了多久……你清楚吗?已经抢救了三个多小时了……主治医生几次想要宣布停止抢救……但是都被上面驳回去了!…………樊澍……你醒醒!看看现实吧!现在的抢救全是做样子给外面看的……不能让人觉得是他是因为发了信息和论文被逼死的——这时间太巧了,虞涟是故意的——”
  “……你闭嘴……”他脸上、手上青筋暴起,五指牢牢攥紧成钵,“……你闭嘴!”
  “我偏要说!我难道……我难道不想他活吗?”张晨晖抢过手机,调开最近的一个社交平台,“你看,你看啊!——”
  无数祈愿的符号,像潮水褪去后的贝壳,齐刷刷地罗列在屏幕上。
  太好了,刚才是假消息,听说还在抢救……
  拜托了,一定要救回来啊!
  对不起,我以前骂过你……今天才知道,你为我们做了多少……
  请一定要坚持啊,我们会一直替你祈祷到好起来的!
  到底是什么情况?不是说已经心停了吗?
  谢谢你,给了我们选择的权利……你也要为自己再争取一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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