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尽欢并没看到他,但从车后座的玻璃看去,能看到周尽欢笑的很开心。
霍恒立刻倒车跟上。
他不想被蒋文邺发现,就保持稍远的距离,直到蒋文邺把车开到了昌隆大戏院。
下车的时候周尽欢围上了大围巾,还戴了顶帽子。霍恒看着他俩往戏院大门走去,这才明白他们也是来听刘云浮的戏的。
霍恒从口袋里拿出黄晓晓给他的戏票,只犹豫了一瞬便下车跟进去了。
第13章
进来的时候大堂里已经坐满了,连四周的墙边都站了不少人。带路的跑堂恭敬的把霍恒迎上二楼,掀开八号桌的帘子请他落座,又问他想喝什么茶,端了瓜果盘来。
霍恒给了赏钱,等跑堂离开后就往四周看去。二楼有十二个雅座,每个都用竹帘隔着。他望了一圈,在斜对面的三号桌发现了周尽欢和蒋文邺。
周尽欢的帽檐压的很低,似乎是担心被人认出来。蒋文邺就坦荡多了,边剥花生吃边与他交谈着什么。
霍恒并不了解蒋文邺这个人,可蒋家他是知道的。蒋文邺的亲爹在南京从政,现在的当家是蒋文邺的大伯,他三个哥哥都在南京帮他爹,唯有他和姐姐留在北平,跟大伯一家住。
至于蒋文邺和周尽欢的关系,霍恒还没来得及打听。可看这两人的相处就明白了,蒋文邺八成是喜欢周尽欢的。
不过他又觉得不对劲,如果真是喜欢的话,为什么周尽欢还会住在那种地方?
蒋家虽然不是做生意的,但也是有丰厚的家底。而且蒋文邺的年纪跟他差不多大,又没留洋过,照理来说早就该成亲了。
唯一能解释通的,就是蒋家的人不待见周尽欢的身世。
毕竟周尽欢跟霍丞有过一段过去,现在还变成了这个样子。蒋文邺是高门大户的少爷,就算他自己不介意,家里的人怕也不会同意的。
霍恒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觉得这跑堂口中上好的铁观音入口苦涩,根本没有甘醇可言。
他放下杯子,又去看周尽欢。
从锣鼓声敲响开始,周尽欢就低头看戏台子了,霍恒盯了他一个多小时他都没有换过姿势,甚至连蒋文邺说话他也没怎么搭理了。
霍恒不爱听戏,刘云浮那堪比天籁的嗓音到了他耳朵里就跟催眠乐似的。不过他看着台上人的扮相,倒是想起了以前看周尽欢唱戏的时候了。
周尽欢身段好,虽是男子,举手投足间却处处皆风情。台上唱戏的时候宛转蛾眉,端的是千娇百态倾倒众生,台下卸了妆,又是眉眼俊俏的后生,一看到霍丞就会笑。那笑容霍恒看过两次,真像是一碗能醉人的甜酿。
以前霍恒看不懂周尽欢的眼睛里藏的是什么,现在看着蒋文邺,他突然就懂了。
蒋文邺看周尽欢的眼神就很像周尽欢当年看着霍丞的。
刘云浮是老戏骨,虽已过不惑之年,但唱功身段一点没退。台上的江南女子从情窦初开的芳华唱到了暮年,那一腔悲痛的情与爱被刘云浮唱出了赚人热泪的感慨。就算是霍恒这样不懂戏的人,看到最后也移不开视线了。
最后的谢幕刘云浮上来了两次,每次都换来了座儿们擂鼓般的喝彩。周尽欢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他没有随着旁人鼓掌,也没有起身。他就像是被人点了穴道一样,安静的看着刘云浮转身离开,看着空荡荡的戏台。
直到一楼二楼的人都离席了,他还坐在那不动。
霍恒不想被他发现,只能先一步回到车里,等了十几分钟后才看到蒋文邺扶着他出来。
他像是被抽了魂儿似的,走路都有点不太稳,蒋文邺开门让他坐进去,坐好后他就木讷的盯着前方,许久才会眨一次眼睛。
霍恒跟着他们又开回去,这次周尽欢自己开门下车的,只是在蒋文邺靠过来的时候被他推开了。
霍恒依旧停在远处的拐角,熄了火又熄灯。他听不见蒋文邺说了什么,只看到周尽欢推了蒋文邺几下,步履有些踉跄的进去了。蒋文邺看着门在眼前被关上,焦虑的叫了几声,又后退去看周尽欢的窗户。
霍恒和他一样盯着那扇黑漆漆的窗,过了好一阵才有灯光闪了闪,亮了起来。
蒋文邺双手合拢挡在嘴巴前面,叫到:“欢!”
这一声亲昵的呼唤听的霍恒猝不及防,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一用力,直接压到了车喇叭的位置上。幸亏他刚才熄了火,没有任何动静传出去。
他瞪着蒋文邺,见那人坐回车里,等了一会儿后似乎是不甘愿,又下车叫人,不过这一次周尽欢关上了窗户。
霍恒的手指有规律的敲着方向盘,直到蒋文邺开车走了他才下来,走到了大门口。
周尽欢的房间里还亮着灯,霍恒伸手去推门,发现大门根本就没锁。他探头一看,偌大的院子里放满了各家的生活杂物,角落一株枯树的枝丫在夜色下像鬼爪子一样延伸着,虽然风声挺大的,但没有人。
他关上大门,往左边的小楼走去。这栋楼没有照明的廊灯,他便拿出洋火来,小心的避开了楼梯和过道间堆的东西,停在了周尽欢的屋门前。
那扇破旧的木门上油漆都剥落的差不多了,锁也生了锈,门缝间透出来的光很微弱,隐隐还伴有一点不清晰的人声。
霍恒站着听了一会儿,发现是几句戏腔。
他蹙了蹙眉,伸手去扭门锁。
不知是锁老旧了锁不上,还是说周尽欢回来的时候没上锁,反正他一扭,那门就咔哒一声打开了。
在逐渐敞亮起来的视野里,他看到了披着一身喜服的背影,还有一股浓烈的烧酒的气味。
霍恒不确定周尽欢这是在干什么,只能试探着叫了声:“周老板?”
周尽欢仿佛没有听到。他抬起双臂,十指相交,挽了个手势,对着空气缓缓唱道:“君不欲执妾身手,可叹妾身独自到白头。人前笑作无所谓,却一座坟头野草作碑。”
霍恒怔住了,周尽欢用不成调的嗓音唱着哀切的词意,随后便端起面前的碗,仰脖灌了下去。
他闻着空气中辛辣的酒味,反应过来那不是水,立刻上前来夺碗。但是慢了一步,周尽欢已经喝完了。他看了眼桌上,两个装烧酒的玻璃瓶已经空了一个,另一个也开了盖子。
他不知道周尽欢为什么要喝这么多,正想问,就见周尽欢抬起头来,还沾着酒渍的唇对他莞尔一笑。
那张并未上妆的脸看着与平时无异,眼神却醉了,犹如月色下粼粼的水面,纤长的睫毛眨了眨,将一池秋波都荡进了对面之人的眼中。
霍恒被他这样望着,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了魂魄,连呼吸都屏住了。偏偏他又凝起眉头,指尖沿着霍恒的眉宇描画到眼角,红艳艳的唇也来到了嘴边。
霍恒的喉结不受控制的滑动了下, 看周尽欢在极尽的距离下打量着自己,目光迷惘极了,在他快要憋不住气的时候才呢喃道:“你是谁?”
第14章
闻着他呼吸间辛辣的酒气,再看他涣散的瞳孔,霍恒便知他是真的醉糊涂了,于是道:“周老板,我是李恒,你不认得我了?”
周尽欢歪着脑袋,又盯了眼前人片刻才道:“是你啊……谁说我不认得了。”他撑着霍恒的肩膀站直了,转身去拿桌上的酒瓶:“你是名字里也有个恒字的李先生,我记得的。”
他仰头就喝,霍恒本想把酒瓶再拿过来,听完了又觉得他这话不对劲了:“什么名字里也有个恒字?你在说谁?”
周尽欢喝了几口,似乎是喝急了有点反胃,他把瓶子往桌上一放,不满道:“就是那个谁的……弟弟……”
霍恒听明白了,心里咯噔了下,走到他身边:“你是说,霍恒?”
他抚着胸口打了两个酒嗝,等气喘顺了又去拿酒:“除了姓霍的还有谁!”他不耐烦的说着,话音未落就抓了个空。他瞪着霍恒道:“你干什么,给我啊!”
霍恒把酒瓶收到身后,劝他道:“你喝了很多了,再喝该吐了。”
周尽欢是喝多了,但他已经很久都没有醉过了,今晚就想醉死过去。他往前一步,谁知不小心绊到了桌角,霍恒立刻伸手抱他,可惜没扶住,反而被他压着也往后倒了。
这屋子就那么点大,除了两张床和中间的桌椅外,其他地方都堆满了生活杂物。能落脚的地方有限,哪里经得起他们这样摔下去。
霍恒撞到了墙边的杂物堆上,好在这一块放的是夏天换下来的草席和垫子一类的,虽然姿势难看,倒也没有真的受伤。
周尽欢是摔在他怀里的,也没有事。摔倒以后还能记着那瓶酒,又来抢。
这下霍恒没辙了,只能按住他的手,哄道:“你给我留一点,我也想喝的。”
周尽欢不甘愿道:“只有两瓶,你要喝就自己去买啊!”
霍恒道:“我已经叫人去买了,马上就会送来,这瓶先给我喝。”
周尽欢噘着嘴,表情依旧是很不乐意的。他也不觉得趴在霍恒身上的姿势有问题,反而觉得霍恒拿着酒不喝是在骗他,就瞪着霍恒道:“那你喝啊!”
霍恒被他吼得骑虎难下,只能喝两口意思意思。
这酒入口辛辣,就像刀子在舌头和喉咙里搅着差不多,霍恒还没缓过那股烧灼感,周尽欢就又来抢了。他赶紧接着喝,等到那瓶酒半喝半洒的见了底,周尽欢才放过他,从他身上坐起来。
霍恒擦掉了流到脖子上的酒,眼睛都被辣红了。这种刀子烧是最廉价的酒,口感极差,他喝的又急,差点没吐出来。不过看着周尽欢终于安分下来了,他松口气,道:“周老板,我们可以起来了吧。”
周尽欢不情愿的爬了起来,一坐回椅子就趴到了桌上,不满的抠着桌子的边缘,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在说着什么。
霍恒在他旁边坐下,胃里那股火烧的感觉实在难受,也顾不上他了,先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等到那阵感觉缓下了点,霍恒才去看周尽欢:“周老板,你还好吧?”
周尽欢抬起头来,被醉意洗礼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纱,看什么都不真切了。他按着额角道:“晕。”
“那我扶你上床去睡吧。”霍恒体贴的把手伸了过来,刚碰到周尽欢的手臂就被挥开了。周尽欢恼怒的看着他,即便口齿不利索了,脾气还是大的:“谁要……跟你睡啊!”
霍恒简直被他这个断章取义给弄笑了,只得解释道:“你不是晕吗,我只是想扶你上床,你自己一个人睡觉。”
周尽欢还是瞪着眼睛:“我不要睡那张床。”
“为什么?”霍恒不解道。
周尽欢摇了摇头,刚刚还瞪的圆圆的眼睛缓缓闭上了,又趴回了桌上:“那是别人送的床,不能睡……”
“为什么不能睡别人送的床?是你不喜欢?”霍恒被他说的一头雾水了。虽说那天送床的时候周尽欢确实是不愿意要的,但后来也收了,怎么就不能睡了?难不成周尽欢这两天不是睡在床上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周尽欢嘟囔道:“我发过誓的……不会再睡别人送的床了……”
霍恒试探道:“以前也有人送过床给你?”
周尽欢是用后脑勺对着霍恒趴下的,因此霍恒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沉默了片刻,脑袋在桌上点了点。
“是霍丞?”
尽管这个名字不适合被提起,霍恒还是忍不住问了。他一直都想知道在周尽欢的心里对霍丞到底是怎样的感情,是不是还念念不忘。毕竟家里的人都说事情发生后只有周尽欣来闹过一次,周尽欢根本没出现,还把霍英年当时派人送去的慰问品都退回来了。
虽然周尽欢表现的很坚强,说到底也只是个普通人。经历了一连串的变故后,又在最需要人陪伴时被结婚对象抛弃了,这换做谁都是受不了的。
可周尽欢撑下来了。
霍恒不清楚他是怎么熬过那段日子的,但只要去想他如今的艰难环境就不难猜到。
趴在桌上的人缓缓坐了起来,在霍恒的目光中低下头去,把手臂上挂着的喜服拉到了肩膀上。
霍恒看着他去抚摸喜服上的珍珠和流苏,动作是那么的温柔,就像面对着珍宝。等他把那些流苏都捋顺了就站起来,到墙角的衣橱前打开门,垫着脚伸到了最上面一层,取了样东西下来。
那是一顶镶金点翠的凤冠,只粗略的一看便知造价不菲了。
周尽欢把凤冠放到了桌上,又把喜服脱下来,叠好了摆在凤冠旁边,道:“不要了。”
他没头没脑的说了三个字,霍恒却一下就听懂了,蹙着眉道:“这是你以前的嫁衣?”
周尽欢点了点头:“霍丞买的,不要了。”
想到他都拮据成这样了,居然还保留着这么值钱的东西,霍恒问道:“为什么不要了?你不是一直收着?”
周尽欢的目光呆滞,盯了凤冠半晌才道:“我没有一直收着,只是没有卖掉。”
这两句话的意思并没有区别,他却说的很认真。他这个样子,终于让霍恒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了,喉咙也泛起了酸痛的感觉。
看着凤冠上流光溢彩的珍珠,霍恒仿佛又看到了他戴着戒指,坐在霍丞怀里说悄悄话的一幕了。不禁又问:“把这个卖了,你跟霍丞就彻底没有关系了,你想好了?”
周尽欢没有马上回答,他也盯着凤冠上的珍珠看。被酒精麻痹了的脑子明明转不动了,却还是能想起一些早就该被忘记的过去。
比如霍丞给他戴上戒指的时候,比如霍丞送他嫁衣的时候。又比如,霍丞在医院里翻脸不认他的时候。
眼眶渐渐蓄起了滚烫的热度,眼前也模糊了,周尽欢依旧盯着凤冠不肯眨眼,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早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看不清这个世界,看不清别人的真心。以前那些喝彩与追捧,浓情与蜜意都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那天他在医院醒来以后,他就只是一个挂着周尽欢的名字,却处处被人嘲笑的废物了。
他的爹娘,他的另一半,他的戏,他的未来,什么都没了。
撑到极致的眼睛终于受不了本能的压迫而闭了闭,两颗豆大的泪珠顿时滑落脸颊,本来该顺着脖子隐没到领子里的,却被一双手接住了。
周尽欢睁开眼来,重归清晰的视野里是霍恒那张关切的脸。那人的指尖带着暖意,将他眼角又一次滚落的泪抹去,还对他温柔的说道:“想哭就哭吧,不要再困着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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