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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安一隅(近代现代)——Shrimp

时间:2020-08-06 10:26:11  作者:Shrimp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阮衿试了半个小时的戒指,那脸上始终带着毫厘不差的微笑,偶尔点头,显得乖顺又温和。
  那滋味怪异的汁液从心脏一直流淌到喉管,她忽然干呕了一下,吓得身旁的好友赶忙拍背,“心心你没事吧?”
  她当然没事,就是纯粹犯恶心了。
  无论西装是多么内敛昂贵,年迈始终是完全无法掩盖的事实,是五十还是六十?这一点也不重要,分明是已经可以做父亲的年龄。光看着那双油腻不堪的手在阮衿的肩膀和脸颊处游移,就想拿菜刀给他整个剁下来。
  阮心回去就和阮衿大吵一架,全程是她在单方面发火。阮衿看上去很累,抚着额头一副不想解释太多的样子。
  还没吵出什么名堂来,阮衿就避开他接了个电话。那边或许在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嗯”了几声又说“马上”,声音放得很低而温柔,扭头就说自己有事,阮心还没回过神,他就匆匆走了,憋着一肚子气都没处撒。
  而她继续回陈惠香家里住,然后整整一个月,阮衿不仅没再出现过,更丝毫没有要联系她的意思。
  她想不清楚为什么阮衿走了歪路,但是一定会重回正道,她始终抱着这种执拗又单纯的想法。
  “没有断,也没新工作。”
  阮衿低着头给鱼肉挑刺,这话答得云淡风轻,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你有病吧?为什么啊阮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啊!”阮心这回是真没料到,她倏地瞪大了眼睛,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咪,说炸就炸毛。
  饭也不吃了,筷子往桌子上一撂,“腾”地一下就站起来了。
  “我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的。”阮衿觉得待在屋子里身上反而越发冷飕飕的,透不过气,还不如走出去淋一场雨。
  “你二十多岁,有手有脚,就算是去工地搬砖,去沿街乞讨,也比给五六十岁的老头当情人来的要好吧?你以前教我什么东西你自己不记得吗?你卖肉卖笑的时候不觉得很羞耻很丢脸吗?真的脑子彻底坏掉了!”
  “你以前在临滨工作那几年不是很好吗?还坚持考证看书什么的,虽然累点,可是你不是说这是奋斗的过程。我不知道你出什么事大脑短路非要辞职回来塘市这边,好嘛,你不想说那我也就不多问,但你现在自己看看,你在做些什么事?还挺得直腰杆吗?”
  她暴跳如雷,青筋在额角突突地狂跳。她才十五岁,不懂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变得那么彻底。明明受得了那么多的苦,却在转瞬就被财富的甘美勾引走了。好像只有像机关枪一样不停地抛出质问,像这落在地上的噼里啪啦的雨声,要砸得掷地有声才足够表达愤懑。
  阮衿也吃不下饭了,他去把自己拎来的几个袋子拿给阮心看,一件是她喜欢许久的连衣裙,一套是她梦寐以求的颜料。
  他表情特别平静的说,“以我的学历和能力来看,你长到十八岁我也买不了这些东西。”
  “我,我也没有逼你去买这些……”
  “那舞蹈课呢?”阮衿冷静而悲悯地看着他妹妹天真可爱的脸,看到她神色中一闪而过的迟疑,“连芭蕾也不想学了吗?你觉得陈阿姨拿的退休工资能支撑得起你那些学艺术的学费吗?”
  “那芭蕾……芭蕾我也不……”她心中的确割舍不下,但咬了咬牙,要是用阮衿卖身的脏钱去学芭蕾,她也实在是膈应得慌。
  “你嘴上说不要,但是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很清楚。我是成年人,能比你更坦诚地面对自己的欲望。冠冕堂皇的话我不想说,钱这回事,其实无所谓用什么下作手段,只要不犯法就行。”
  阮衿轻飘飘地打断了她的话,恰到好处地重新把矛盾转移到自己身上。
  他把自己身上那件薄毛衣下摆用手抻平了,抬起头用对他妹妹说话,“你知道这件衣服多贵吗?”
  话音未落,整个桌子都被阮心给用手掀翻了,杯盘瓷盏,酱汁浓汤,全部在巨响中淅沥地落了满地。他往后退了几步,还是未能幸免,手背上,衣服上,都被汤汁给泼中。
  “滚滚滚!我不想看见你!你不要再回来了!”
  脾气真的很暴躁啊,阮衿抖着沾满酱汁的衣服这么想,这种敢爱敢恨的性情到底是随了母亲,简直是如出一辙,也不知道长大了是好还是坏。不像自己,性格过分温吞,优柔寡断。
  “回老屋内衣记得晾在屋里面,住陈阿姨家要好好……”
  “出去出去!阮衿你真的恶心死了!”
  “不要穿这种吊带出门,抑制贴也要记得贴。”
  “你走!”
  “回学校不要和室友吵架,下周天我再来。”
  “你回来我也不给你开门,我待会就换锁,你什么时候跟那个老男人分手我什么时候再给你开门。”
  他被踉跄着推至门外,门“砰”地一声隔着鼻尖一厘米处关上。
  伞落屋子里了。
  算了。
  阮衿冒着大雨往外走,顺便把戒指从口袋中掏出来戴在无名指上,要是回去李胜南看见他没戴戒指,又得挨一顿打,木刀或者是鞭子,说不定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出门机会都要泡汤。
  浪潮汹涌,积水摇晃着涨得更高了,打湿了帆布鞋。他看不清路,只能凭着记忆一个接着一个跳,感觉自己好像颗被捏着脖子的跳棋。
  但是人形跳棋也还在思考问题,给阮心送的裙子和颜料都没被扔出来,说明她真的喜欢,也是真的舍不得,就跟芭蕾课一样,她生阮衿的气,但是又不得不去用他的“脏”钱。
  虽然她嘴硬,但下回来她还是会给自己开门。
  总会适应的,但是阮衿又不想她这样适应,真的要承认他是一个寡廉鲜耻的卖肉者吗?这样淋着酱汁的昂贵毛衣穿着会适应吗?
  会吗?会吗?会吗?
  他的脑子很乱,不知道是不是冰冷的雨水顺着耳道灌到脑子里了,诸多炽热的想法轰隆隆地沸腾如一锅稀粥。
  阮衿的脸上温度爬窜得后知后觉,阮心愤怒的质问和着大雨响彻在在耳畔,劈天盖地的坠落下来,打在脸上就像巴掌,竟让他觉得避无可避。
  黑发上滴落的水不断沿着脖颈线条钻进了毛衣内部,冷得他牙齿打颤。
  天地倒错,水声晃荡,全是声音向他涌过来。
  “八班那个穷逼Omega真的是穷疯了……”
  15……
  “男朋友送的玫瑰也要卖掉吗……”
  21……
  “告诉我你会照顾好妹妹……”
  35……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跑得掉呢……”
  40……
  一个接着一个的砖头,一个接着一个地跳。
  人生就是一个接着一个的陷阱。
  在心中默数到第42个,小跳棋阮衿选手终于到达终点,他湿透的双脚终于踏到了没有积水的巷弄口地面。
  他感觉自己马上要濒临窒息了,两手扶在膝上喘气,心脏冻得几乎要停跳。
  而视野范围内出现一双不合时宜皮鞋,是异常干净锃亮的,缓步踏着脏污的流水停在他面前。他顺着西装笔直的裤管攀爬视线,仰着头,隔着一层雨帘,对上一双冷寂的眼睛。
  眼前赫然站着举着伞的李隅。
  霎时,停跳的心又如擂鼓再次响彻,而这声音瞬间盖过了所有嘈杂的雨声。
 
 
第4章 水鸟
  阮衿起先觉得自己是看错了,在恍惚两秒钟之后却又觉得不能再真实了。因为没有最狼狈只有更狼狈,这是他人生之中一个始终打不破的魔咒,亦是一块永远跨越不过的砖石。
  许是空气太过冰冷湿润,笔直的视线一经触及,燃不起什么炽热缠绵的火花,只是在雨水中沉默地缠斗着,虬结扭曲得像蛇身。
  阮衿被这样的黑眼睛牢牢桎梏住,连转移视线的勇气都欠奉。
  或许是看他淋得太凄惨了,像一株病恹恹的植物,李隅收回视线,皱着眉头伸手示意他缩到伞下来。
  阮衿稍稍犹豫了一下,看见李隅更加不耐烦的神情,还是畏手畏脚地靠过去了。他感到浑身不自在,离人有一拳远,干巴巴重复道,“谢谢,谢谢。”
  这种熟悉又疏离的感觉,像是有只手将他硬生生拽回了很多年前他俩某次见面的情景。
  他那时候也淋得跟个小落汤鸡一样,头发全部乱七八糟地贴在额头和脖颈上,不停地喘气。垂眉敛目地听李隅面无表情的数落,嘴里吐出的也近乎是一模一样的话,“谢谢,谢谢,我妹妹真的麻烦你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想到是李隅先开口质问的他,而这恰恰也是他想问对方的问题。
  “哦,我有事回一趟家。”他忽然觉得自己回答得很没底气,不论是多么正常的理由,始终处于一种高压的审视之下,三寸之上挥之不去的阴霾压得他抬不起头来,虽然他知道李隅根本没在看他。
  好歹以前他还住这里,李隅这语气像是完全忘记这回事一样,这令他觉得沮丧。
  “先进车里。”破碎的水珠沿着伞缘下坠,四处飞溅,有些还是飞入打湿了李隅雪白的袖口,他另一只手还握着卷成圆筒的图纸。
  “我身上挺脏的,不上你车了。”阮衿的脚踝交叠着踌躇摩擦了一下,帆布鞋已经湿透了,稍用力踩一下就“咕唧”一声挤出水来,裤脚上也全都拖泥带水。他这话全是发自肺腑和真心实意的,的确是怕弄脏他的车。
  “上来,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阮衿心想,行,那我就上来了。他就是这种性格,容易妥协,说一次不行,两次立马就服软,像那种天生适合被压榨的长工。
  他缩手缩脚地团在副驾驶上,尽可能地减少自己身体和车辆的接触面积。他注意到李隅今天是自己开车,上回那个司机没有来。那次尴尬的进餐结束,他追出去想给李隅送把伞,发现早就有司机在外面候着。
  只见那车劈开雨幕,开出去几十米远,稍作停顿,一团东西以一种潇洒至极的曲线从半敞的车窗中滚出去,非常精准地进入了垃圾桶中。
  他愣在外面发了好几分钟的呆,然后踱步回去继续陪李胜南喝茶了。
  阮衿大概是知道李隅是挺恨他的,被摘下红绸对视时,那些混合的情绪全在眼底交叠翻涌起来,他读出来有震惊,愤怒,恶心和憎恨四种,其余复杂的也不敢多加深究,最后全平息成一把阴沉沉的灰烬。
  估计心里挺后悔以前跟他这种人谈过恋爱吧,这是一份漂亮人生履历不应该存在的黑历史。
  下雨载他回去估计也是看在“小妈”这个名头,卖他父亲一个面子。
  “安全带。”
  他发热的脑子里一直在东想西想,也完全没注意听李隅在说什么东西。直到李隅倾身压过来上手帮他扣安全带,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往座椅缩紧了身体,方便他越过去。横贯在他身前的侧脸到脖颈的线条都属于男性Alpha的冷峻,光影描摹下,连喉结都显得棱角分明。
  睫毛塌下,那颗小痣开始隐现,他抿着薄唇,依旧是一张漂亮到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脸。烟灰色的领带迅速一闪而过,没有过多停留在他眼中。
  阮衿又低声说了一声“谢谢”,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好像是一个只会说“谢谢”的无情机器。
  “回老宅么?”李隅问道。
  “是的。”
  伴随着简短而尴尬的对话,车里漂浮着须后水味道,是一种淡而禁欲的香气。这味道虽然好闻,但使阮衿觉得拘谨而陌生。一个彻头彻尾的精英,这是他设想过的李隅不假,但是前面的形容词他却没料过是什么样子。
  李隅将图纸收进图纸筒中放好,然后启动了车。源源不断泼洒上玻璃的水交汇成帘幕,一层被雨刮器分开,一层又立即覆盖上去。阮衿拿着干毛巾慢慢擦拭着脸颊,心想,为什么总是下雨,他真的一点也不喜欢下雨。
  旧城区都是些几十年前修的破路,车能勉强避开明显的大水凼子,但是避不开那些连绵不断的小坑,一时间像江上小舟,左右剧烈摇晃得厉害。阮衿向外看,只见天色朽白,老梧桐还未生新叶,老旧的电线松弛低压地挨着枯黑的枝桠垂下,显得了无生气,两旁的居民区的建筑全成了一种模糊边界的灰黑。
  阮衿也不笨,能猜到李隅这种身份的人带着图纸到这边来是做什么,但还是不确定地发问,“这片都得拆了么?”
  “嗯。”李隅短促地回应了他一声。
  老城区改造总归难免,他知道总会迎来这一天的,但是始终有点怅然若失。人总是挺念旧的,无论是在梧桐树下穿白背心摆残局的老头,还是蒸笼水汽不断的馄饨小摊,甚至于那电压不稳时常招蚊虫飞蛾的路灯,不分青红皂白全被一股脑搁进美化过度的泛黄滤镜里,其中包括他自己,包括他身边这个人。
  要拆了啊……
  方向盘打个转上了高架,视野终于开阔起来,车子稳稳地驶上了平整的马路。
  路况尚好,李隅又把车开得很稳,阮衿被那车载空调暖烘烘地烤着神经,须后水,加一点点信息素,暖意融融的,萦绕在鼻翼附近,仿佛能编织出一个带淡金色光芒的梦境。他紧绷的身体暂时放松下来,脑袋靠着微微震颤着的玻璃,蜷缩着手脚缓缓阖上眼皮。
  他只是打算眯一下,没成想自己真的睡过去了。
  阮衿再醒过来时,雨都已经彻底停了。
  车也是停着的。
  他偏头去看身边的李隅,只见那人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袖口散开,骨节分明的硬长手指像涂了蹭层,瓷白而富有光泽。那冷眉冷目全被笼罩在雨后初霁的光彩中,影影绰绰的,一时之间竟温柔得不太真切,唯有那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脸。
  这种视线令阮衿不确定李隅是在看自己,于是转过身看向自己身后的玻璃。
  车子停在江滩附近的公路,大片枯黄的芦苇疲沓地倒伏在浅水中,优雅轻盈的水鸟们正迈着纤细的长腿在滩涂泥地上结伴散步。
  更高远的天空呈现出半紫半蓝的通透,随风来去的云如烟似雾。而接近地面的则层层交叠,如油彩的霞光铺洒了半边天,一直缠卷着薄云直垂到江面上,其上有碎金涟涟,好似一条赤练盘踞着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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