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切,都在看见孟雪诚的那一刻瓦解崩塌,他抓住孟雪诚的右手,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攀游,直到几双手接二连三将他们托起来,苏仰才敢松一口气。
浮出水面后,苏仰捂着嘴巴咳了起来,船上的人忙递给他们保暖毛巾,再将两个近乎昏阙的人抬上船。他们在地面上随便垫了点衣物,然后把孟雪诚平放在上,开始进行急救工作。苏仰跪在地上,看着孟雪诚惨白的脸,手指抚过他冷湿的发丝,没有一点温度……
「他身上的麻醉药还没过。」
苏仰的手顿在空中,瞳孔迅速放大,水滴答答落在手背上,天空下起了大雨。他侧转过身,即便他不能准确听清话语内容,可心底被腐蚀的某处,突然惊醒过来。
要不是空气是鲜活的,苏仰或者会以为自己已经死在了海里。
他看向同样湿透了的齐笙,雨水沿着脚踝渗进鞋里,将他的脚步牢牢钉死在原地。
「吓到你了?」齐笙将盖在头上的毛巾取下,露出一个逞强的笑,「好久不见。」
「……」
齐笙的一举一动都变成了无声的慢动作,苏仰没有特别去想什么,感觉却很怪异,他没来得及高兴,没来得及悲伤,也没来得及问为什么,体力先一步不支,在鼎沸的人声中失去意识。
第190章 笑面(三十一)
……
「何队!」一股难以表述的刺痛在苏仰心里盘旋,他盯着何军手上的遥控器,喊道:「市广场那么多监控,笑面根本没有机会安装炸弹!他在骗你!」
他刚迈开脚步就被众人慌忙按住,有人小声劝他:「苏仰,别感情用事了,上个案子的亏还没吃够吗?我们赌不起……」
「我感情用事?」苏仰挣扎要起身,可这一反抗,却让身边的人更加警惕,众人连忙将他按在椅子里,双手直接反铐在后。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何军,没有何军的许可,他们是不敢将自己强行「绑」在原处的。苏仰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该难过,心脏砰砰乱跳,他害怕何军作出选择,更害怕何军选择放弃齐笙。
只是种种迹象看来,已经没有人愿意相信齐笙是清白的。
苏仰扭头去看陆铭,希望陆铭会帮忙说点什么,他知道陆铭心里是相信齐笙的,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能帮帮忙……
那怕是说几个微不足道的字……
可苏仰只看见了陆铭眼里毫不掩饰的痛恨,而这种恨意并没有指向其他人,反而像密集的雨一样,淅淅沥沥淋在他身上。陆铭不再看他,紧握着拳,正面对着何军说:「何队,齐笙没有背叛我们的理由,是有人故意伪造证据,想要挑拨离间。」
陆铭声音很单调,单调过后,便是死一般的沉默。
苏仰向来是喜欢安静的,但那瞬间,他在沉默里崩溃,情绪彻底失控。何军看了他一眼,缓缓将剧颤的手指放在按钮上,痛苦地说:「对不起……」
「你对不起谁?你对不起谁!」苏仰无比绝望,血液流过的地方开始石化,然后顺着干裂的纹路一一粉碎,在场的所有人都像跌进了黑洞。
没人说话。
过了几秒,电话铃声集体暴起,听筒里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吼叫声,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地球仿佛停止转动,苏仰看见那浮在半空的尘埃飘然落地,胸口泛出一阵酸楚,将整个心脏腐蚀烂掉。
陆铭对他的恨,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为什么是齐笙?你为什么要让齐笙跟问号坐同一辆车?原本是我跟吴越两个人去的,可你坚持要把我换成齐笙,」陆铭双眼血红,在苏仰身侧低喃出声,「为什么?」
「你在怀疑我?」苏仰闭上眼,一直被压抑着的尾音变了调,「你觉得我是故意的?」
陆铭沉静地垂下眼,把所有悲伤都堵在嗓子里。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不得不怀疑苏仰、不得不怀疑这背后的阴谋,但这又是矛盾的,假如苏仰真的想栽害齐笙,他为什么还要拼命去证明齐笙是清白的?
苏仰不知道陆铭内心的纠结,,良久后才说句:「没那么多为什么,因为我只相信他。」
陆铭顿了顿,随后嘲弄地想,是啊,其他人怀疑齐笙,他怀疑苏仰,凭什么苏仰不能怀疑他们呢?只是苏仰的疑心起得比所有人都早而已。
遗憾是陆铭的理性没能成功压过感性,任谁在那种情况下都不可能冷静思考,他转脸盯着苏仰空白无神的双眼,悲恸再也掩盖不住,咬着牙说:「如果可以,我真的想让你替他去死。」
往后的日子,苏仰不断提醒自己要活着,等到时间足够漫长,让他的心长出茧,那样就不会痛了。他花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去强迫自己接受齐笙已经死亡的事实,而现在,一切又变得不一样了。
苏仰醒来时,护士正在替他测体温,整个人飘飘荡荡的,口腔里依稀残留着海水独特的腥味。
「现在几点……」苏仰刚开口说话,嗓子疼得不行,声音又干又哑的,护士有些无奈,给他倒了一杯水说:「下午两点半,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苏仰皱着眉,他听护士讲话像是隔着一团棉花,耳朵里闷闷塞塞的,胀得他恶心。他刚要抬手去揉,便被护士拦下:「诶诶诶,不能伸手去摸,觉得耳朵不舒服是因为你的鼓膜破裂了。这段时间绝对、绝对不能游泳,洗澡的时候也要注意,不能进水,不然感染了有你难受的。」
苏仰坐起身,没等他再次开口,护士会意地笑了笑,说:「孟先生上午已经醒过来了,他没事,别担心。」
病房外传来脚步声,苏仰昏昏沉沉地看向门边,他知道这时候过来看他的人并不是他想见的人,他端起水杯,故意侧过身,背对门口。
「苏仰,」何军故意干咳一声,「你醒了?」
护士很快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好,临走前友好地向何军点点头。
苏仰没作声,有些心不在焉地盯着米黄色的窗帘。
「醒了就吃点东西吧,这是你玲娟阿姨亲手熬的粥。」何军语调平稳,他将带来的保温壶放到桌上,轻轻拧开盖子。见苏仰没有理睬自己的意思,何军无奈叹息,心里忽然觉得难过,安静了几秒后,他才轻声道:「苏仰,这次是我们疏忽了才导致雪诚发生意外,我很抱歉……」
苏仰微微抬起脸,握着水杯的手一寸寸收紧,他不想听何军的官腔,尤其是这种遇事不决就道歉的。
道歉有什么用呢?
「先把粥喝了吧,待会儿严厅要见你,」何军苦笑道,「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怕你撑不住。」
苏仰冷冷地回头:「知道了。」
何军没有再说话,苏仰干脆把他当空气,自顾自地喝粥,但他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吃了小半碗便放下勺子。
三点整,严庆带着四、五个人来到苏仰病房。这些人对苏仰来说并不陌生,几年前他们就见过面,都是些上级领导,每次进行内部询问都会出现。严庆抖了抖外套,脸色略微有些青白,但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他把录音笔放到桌上,带着几分客套的笑道:「这次不是来问你话的,而是把我们收集到的消息告诉你,所以别担心,我们说完就走,不会打扰到你休息的。」
话虽如此,听上去很轻松,可坐在严庆身边的人个个都跟蜡像一样,脸上没有一丝生气,更别说多余的表情了。
苏仰自然不相信他们会把收集到的消息全部告诉自己,最多也就一些皮毛,倘若这帮人真的愿意相信自己,没有一点疑心,当初就不会安排他入住安全屋。而且孟雪诚失踪这件事直接坐实了苏仰的内心想法——高层里有不干净的人。
只不过这个人,或者说这些人掩藏得太好了。
他冲严庆淡淡一笑,客客气气地说:「怎么会是打扰呢?能让严厅亲自出马,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严庆没有在意他话里的揶揄,直接按下录音笔,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沙沙的杂音响起,片刻后,何军的声音从录音笔里传出——
「那场爆炸到底是怎么回事?」
「笑面把我关在一个房间里,里面有两个音箱,他让我好好待着,好好听一听专案组在最后关头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齐笙声音像是寒冬里的冰锥,尖锐冷冽,直直扎进人的心脏,「爆炸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醒过来,已经躺在A国的医院里了。」
何军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问:「笑面是谁?」
齐笙轻笑,话音里却包含了某种冲动,听得人背脊发冷。
「笑面是一个代号,有很多人,但你们最关心的那个,应该叫顾天骐。」
顾天骐……
顾天骐?!
苏仰霎时四肢发麻。
齐笙给出的答案让他始料不及,一切都显得那么猖狂、可怖,顾天骐作为214爆炸案的唯一幸存者,近期一直受到警方的保护,而提出保护要求的不是别人,正是他……
众人将目光投向苏仰,只见他似笑非笑地说:「顾天骐自导自演了绑架案,为的就是拖延时间,分散警力,留给自己足够的时间逃走,对吗?」
何军向前走了数步,他知道苏仰是个内心骄傲的人,齐笙跟苏若蓝的死之所以没能摧毁他,是因为有更庞大的责任落在他身上,他还不能绝望。只是很多人忘了,他从来没有真正「痊愈」过,哪怕是孟雪诚,也欠缺修补过去的超能力。何军担心这样的消息会打击到苏仰,他伸手去关掉录音笔,却被苏仰拦下。
苏仰忍着身体不适,喘息着道:「继续。」
严庆面无表情地耸耸肩:「好,那就继续。」
「严厅长,」何军摇了摇头,「他才刚醒没多久,我们改天再……」
「苏仰,你自己说,要不要继续听下去?」严庆直接打断何军的话,口气变得强硬起来。
苏仰牢牢抓住何军的手,指节泛着瘆人的白,窒息感从心口往上爬,喉咙仿佛被麻绳死死缠着,他的眼神停留在录音笔上,低声说:「继续!」
严庆从椅子上站起身,干瘪的双唇微微施展出一个弧度:「剩下的事,不如让他亲自跟你说吧?」
第191章 笑面(三十二)
「剩下的事,不如让他亲自跟你说吧?」
病房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待苏仰的回应。
何军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朝严庆做了个口型:「下次吧?」
严庆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苏仰,当他瞥见苏仰紧攥被单的手正在发颤,语气不自觉地放松了一点:「苏仰,你没有不见他的理由。」
苏仰默然片刻,最后还是放开了手,轻声说了句好。
严庆满意地挑起眉角,眼尾斜向门边,大声道:「进来吧。」
房门被人从外推开,苏仰垂首沉默不言,直至一道黑影压了过来,他才缓缓抬起头。
齐笙穿着一身黑色衣服,右侧脖子贴着一大块纱布,略长的黑发遮过眉毛,脸上还带着一个口罩,把那些恐怖狰狞的疤痕全挡住。
严庆摆了个手势,便带着剩下的人离开病房。
周围随即坠入了安静,连时钟的滴滴声也莫名消失了。但这份安静并没有停留在苏仰的大脑,他脑海中不断回荡着一股高频尖锐的嗡嗡声,有时候听着像笑声,有时候听着像哭声,反反复复,一直折磨他的神经。
他就这样看着齐笙,希望从他黝黑沉静的眼里找到一丝属于过去的影子……不知道过了多久,苏仰唇边溢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一切无需多言,因为再多的话也说不清感觉上的变化。齐笙还活着,并且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可他还是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接受这样的事实,哪怕这是一件好事。
或许是一件好事。
他说不上是哪里出了问题,总觉得浑身不对劲,心底空缺的一角依然空着,没有半分填充感。他试图放平自己的双腿,尽量调整出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坐着。这几秒内,苏仰眼前跳过很多画面,转瞬即逝,他不敢刻意去回忆,因为他知道他跟齐笙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同往日了。
一个人最舍不得的,往往都是些无能为力的变化。
齐笙低下头,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开口:「你的耳朵……还好吗?」
苏仰的目光飘向窗边,声音很轻很轻:「还好,可以慢慢恢复。」
他们默契地不再去看对方,甚至巧妙地避开了叙旧这个环节,对他们来说,有些旧事只适合藏在心里。
「笑面跟A国的一个药厂老板凯文有合作,炭疽是他们从A国某个废弃的农场里搞来的,但手里也就这么点料,全用在西城私立医院了。之后笑面开始散播谣言,说自己手里还有大量炭疽……现在的局面你们也看见了,抗生素是抢手货,但医院有规矩不能乱开药,那些人只好找别的途径去买药。这段时间凯文估计赚了不少,而且最近他跟笑面研发了一种新毒品,上瘾性极强,他还把笑面手里剩下的K-10全买走了,据说是跟M国和T国的两个大毒枭有交易。」齐笙顿了顿,又说,「用在你朋友身上的,就是他们新研发的毒品。」
苏仰吐出口气,不禁想起了傅文叶手上的伤,他转动着水杯,平淡地问:「那天的人是你吗?」
「是,那些话是他让我这么说的,」齐笙阖上眼,「他在考验我的忠诚,我只能这样做。苏仰……我想活着,这几年来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活着,但我不想变成跟他们一样。」
「所以你手下留情了,文叶手上的伤看着恐怖,但实际上没有伤及神经,康复进度良好。注射进体内的药物也比预期中少,你只打了一半进去。」苏仰将近期发生的事一点一滴串连起来,雾霾仿佛被驱逐不少,条例愈发清晰,可当事态逐渐明朗,苏仰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寒意,没有什么源头,就是腾空而起的,他感觉潜意识的深渊忽然动摇了,但具体哪里出了问题,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
苏仰靠着柔软的枕头,眼神回暖,问道:「雪……孟队是你从船上救下来的?」
「当时笑面赶着去跟凯文交易,他只能将孟队转移到另一艘船上,然后让人把船开到海边——」齐笙话音未毕,苏仰忽然皱眉,截断了他的话,似乎觉得有些奇怪,「你是怎么从笑面的船上逃出去的?」
笑面有多谨慎苏仰是知道的,只要他想,就能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不留任何痕迹,怎么可能轻易让齐笙从自己船上逃走?苏仰隐隐觉得有些微妙,他不认为笑面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因此齐笙的「逃跑」成为了关键,他是怎么逃的?又是怎么顺利救下孟雪诚的?
他不想怀疑齐笙,只是太多说不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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