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札干”二字,娄长风的嘴角肌肉忽然抽动了一下。他虽脸上依旧平静,放在桌上的手却无声地收紧了,仿佛下意识地握住了一把无形的刀剑,随时便可拔刃出鞘。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甚至还认真想了想沈梒的问题,末了请教道:“敢问先生所说的这 ‘策略布局和长久考量’ 具体指什么?”
“不一定。”沈梒淡淡地道,“许是因为局势,也许只是因为……不得不这么做。”
娄长风静静地思考了片刻,忽然一笑道:“这问题我回答不了先生。但我已知你在顾虑什么了……为国为民容易,但身不由己太难。先生是怕回朝之后,再次陷入无尽的党政和莫须有的明枪暗箭,而失了忧国忧民的本心吗?”
沈梒叹道:“将军慧极。”
“设身处地想想,先生的苦楚不难理解。”娄长风笑道,“我今日并不是来劝先生什么的。只是自己好奇,才有刚才的一问。”
沈梒叹息了声,沉默了片刻,又有些歉然地低声道:“我方才的假设并不恰当……伤了将军的心,实在抱歉。”
娄长风坦然一笑道:“这没什么。但其实我家老爹曾对我说过一番话,我虽打心里不太能接受,但却觉得颇为适合拿来回答先生刚才的问话。”
沈梒一愣:“敢听指教。”
“指教什么,老爹一生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但理还是那个理。”娄长风笑道,“当年边疆无人,我们家几个兄弟却都不想让年迈的老父再次披挂上阵——这事总有其他的年轻人去做嘛。但老爹教训我们说,‘你们啊,总想着这脏活累活、不取巧不讨好的事哪怕自己不做,也总有别人来做。但这种小家子的想法要不得。能干就是能干,能干就冲上去干。人人都推推搡搡、往后缩着,顾忌这顾忌那,这天下啊可能连颗米都种不出来了。”
沈梒怔怔听着,没说话。
娄长风含笑着饮了口酒,怀念道:“我们几兄弟一听,这话说得有理啊。我们娄家世代军门,人人自小习武,若遇到了战事还不往前冲,还指望着谁上前线?……不瞒大人说,虽然我在北疆永远失去了老爹和小弟,但只要想起曾与他们披挂上阵、驰骋疆场的时光,我便不曾有一日后悔过。”
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前出塞九首》杜甫)
有些彻骨的痛与追忆,总是伴随着百折不回的不悔。
见沈梒眉目微颤,没有说话,娄长风又徐徐地道:“还是那句话,我今日来不是来替太子殿下劝先生出山的。只是想私下说一句……每年每岁都不知有多少学子,跋山涉水、披星戴月地前往京城赶考,便是为了一朝金榜题名时,将毕生所学献与君民。亦有不知多少人深陷泥潭,却还在坚忍向前。若多少年后,先生在这深山乡野之间偶然梦回,想到自己不曾与这些人比肩而行,真的不会有丝毫的遗憾么?”
第75章 所钟
会有遗憾吗?
娄长风告辞之后,沈梒将半残的酒盅收回了屋中,望着窗外的月色无声地发呆。
回到荆州之时,沈父对他大为失望。虽然沈梒是丁忧回乡的,但荆州不乏关注朝局的学子文人,乡邻间早已传遍了沈梒因懈怠渎职而被贬斥的种种事情。
沈父似万万没想到这个从小出众的儿子竟会如此惨淡而潦草地结束了他的仕途,不禁因此而大为恼怒。沈梒到家的第一日,还不及洗去身上的风尘去母亲的灵前祭拜,便被沈父唤入书房严厉斥骂了一通。
此后沈母发丧的半个月里,沈父似当他没这个儿子般,对他视若不见。而沈父的妾室虽对他还算恭敬,但对他十分忌惮。因此种种,沈梒在戴孝三月后便离开了沈宅,独自搬来了此处隐居。
这个小村落的乡民质朴,不问朝局,不问世事。沈梒住在半山腰上深居简出,朝观炊烟农忙,夜看林风星河,那些天下疆土和朝局纷争,似乎在一日日的日升月落中缩减为了窗前的月色和门旁的落叶。胸口中的伤痛不平连着他曾经的纵横谋略,一起在平静的日日月月里淡去,最后他不再有所忧,也不再有所惧,似再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去深思烦心。
这样不是很好吗。他一遍遍告诉自己。
院里养了几只鸡子,还开了一片菜圃。村中的乡民家家种蚕,他便翻阅了不少古籍,找出了培育优质蚕种的法子,帮他们增加蚕丝的产量。没过几日,便有乡民拎了两筐竹篮上山,一筐是拳头大的青绿色鹅蛋,一筐是新□□、根上还裹着泥的脆甜番薯。
种下去的种子,定会在春生时抽条发芽;表现出的善意,也会得到同等关心和感激。
有所投,必有所报,不必再去担心镜花水月的虚妄,和竹篮打水的失落。
这难道不是至简至幸的事情吗。
可有时,他还是忍不住。
忍不住会在去乡镇采买时,听到京城传来的风闻便会驻足细听;忍不住去翻看往日写过的策论和奏疏;忍不住写下了“板桥人渡泉声,茅檐日午鸡鸣。莫嗔焙茶烟暗,却喜晒谷天青”的句子后,又将诗句在烛火上烧去,仿佛不愿去看这白字黑字的谎言。
他有不平,却更多的是不甘。
这些不甘,会在夜深无人的独处和沉睡浅眠的梦境里,不断追逐这他的神魂。
沈梒又在窗前怔怔站了片刻,方再次往屋外走去,想将晒在院中的桑叶收回来,免得露重回潮。
可当他走过树下的那方石桌时,却蓦然瞥见在娄长风坐过的那个石凳上,放着个软皮包袱。他本以为是娄长风拉下的东西,可却又见包袱打结的地方夹着一张纸,展开一看却是张陌生字迹写就的便条:
“受故人所托,携此物带给先生。今日已十分冒昧,私不敢再当面相授,惹先生烦忧。望先生勿怪。长风拜上。”
故人所托……
沈梒的心忽然漏了一拍,随即蓦然加剧,以失控的速度和重量撞击着他的胸膛。手里轻飘飘的包袱,仿佛忽地变得有千斤之重,让他手微微颤抖着,难以自己。
半晌,他长吸了口气,无声合了下眼睛,终于鼓起了勇气般,他将那包袱放在了石桌之上。他伸手轻轻挑开了包袱结,将那穿千山、跨万里来的此处的东西露在了月光之下。
一抹艳红的色泽,如被尖刀剜出的血肉,刺伤了他的眼睛。
一本四方硬本的帖子静静躺在软皮包袱之内。丝绒的锦缎□□,金边彩线缀面,绣着戏水鸳鸯和富贵牡丹,象征吉祥的锦云纹盘绕着正楷体写就的“囍”字,四个口如新人大笑的面庞,透过纸张都能感受到那无声的喜悦。
可沈梒心神巨震,手指触到那微微凸起的锦绣,却似摸到了炙烫的烙铁,蓦地缩回了手。
那本轻飘飘的帖子,那么烫,烫得他的四肢心脉都绞痛了起来。他无声地急喘了一下,跌坐在了石椅上,有些畏惧却又不禁痴迷地静静看着那一抹艳红。无论再怎么痛,他却如那寒冬里被冻僵了的旅人,明知徒手取炭会被烫得体无完肤,却还是忍不住想去贪恋那一瞬极致的温暖。
终究,在胸膛里激烈的呼喊与渴望中,他颤抖着伸出手去,翻开了那方拜帖。
熟悉而又陌生的字迹,映入了他的眼帘。
“迎娶吉课。
乾造丁酉年,八月廿二日,戌时。
坤造庚子年,十月初五日,申时。
夫星庚辰,天嗣丁亥;妻星丁末,天宫已酉。
吉日利午时十一刻向西北,喜神方架工。
允卜婚姻生贵子,夫妇和谐,宜家宜室,百年偕老,五世其昌。
吉课,庚子年根,已丑月苗,庚辰日花,壬午时果。”
……庚子年的已丑月。
是洪武二十九年的十二月。
在如海涛般呼啸而至的回忆中,沈梒双耳隆隆作响,依稀听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亲昵和情意,穿过岁月的长廊再次在他的耳畔响起:
……
“十里长街红妆,洞房长停喜烛……我的良人什么时候也能来把我娶走呀?”
那时的他低低笑着,半是玩笑半是打趣地随口道:“洪武二十九年吧。”
“还要这么久?”
他戏谑道:“家中寒贫,需得这么长的时间去筹措聘礼,方能来娶贵女。”
身畔的人似有些不甘,但还是勉强接受了这个回答,随即又紧接着追问道:“那日子呢?洪武二十九年的什么时候?”
“十二月?”
“那么冷?莺花三月,浓荫七月,金秋九月不好么?”
他有些不好意思,抿嘴笑了片刻,终还是低笑着说出了心中的想法:“你我二人……定情之时,便是大雪纷飞的时节。况且银装素裹,配上十里红妆,不是十分壮美么?”
“哈哈夫君说得有理……后年的十二月份,记得来娶我……”
……
记得来娶我。
可他却失约了。
失了那共披红妆、共赴白头的一生之约。
炙热的情谊和温暖的怀抱似永不熄灭的火,此时就在他的眼前烧着,仿佛他只要伸出手去,便能再次被焐热。
可如梭的岁月却横亘在他和火之间,让他只能无助地远望,仿若雾里看花、隔雨望山,那抹明亮与热意只能映入他的眼帘,却无法温热他的肌肤和心口。
他以为自己可以释怀。只要远远离开,便能在这青山冷雨里找回那无所牵挂、一身自在的洒脱。
可无论他走出多远,任时光如何荏苒,他筑起的心防却终似涛浪面前的沙墙。
轻轻一碰,便一溃千里。
让之……
沈梒深深地吸气,双手捧起那火红的喜帖,闭目将它贴在了自己的胸口。
那一瞬,他仿佛梦回了往昔的岁月。芙蓉帐暖,红烛千泪。而他和他的爱人依偎在一起,发尾相缠呼吸相闻,如此的夜夜皆是一夕百年。
让之,你的喜帖我收到了。只是不知长风吹万里,皓月洒两岸,是否能将我的心意传于你相知?
我想让你知道……
百年皓发,是人的情不得已;可一夕白头,却是我的情之所钟。
第76章 长长
与此同时的京城。
春雨绵细,在院中连成了一片薄幕。谢琻大步从鹅卵小径向厅堂走去,披风已尽湿凉,他的发梢也沾上了轻丝般的细雨,更趁得他一张英俊的面孔仿若清水洗刷过的山岩,朗毅越秀。
阑珊的夜色中只见厅堂亮着灯火。谢琻脚步一顿,进得屋内果见谢父和谢华正坐于堂内,低声急急地在说着些什么。两人抬头一见他来,立刻止住了话语,脸上露出了如出一辙的笑容。
“老三,过来过来。”谢父笑容可掬地冲他招了招手,“淋湿了?小厮怎也不知给你撑个伞?真不会伺候。来喝点热茶。”
谢父脾性火爆粗犷,甚少如此和风细雨地说话。谢琻心下明镜一般,却不点破,信手褪了半湿的披风来到谢华对面坐下,垂眸无声地吹起了杯中的茶沫。
谢父与谢华对视了一眼。谢父冲谢华使了个眼色,谢华轻咳一声,装作无事地躲开了谢父的注视。谢父脸上涌起怒意,但很快又抑制了下去,转头冲谢琻挤出一抹和蔼的笑,温声问道:“这几日忙吧?可有去跟你母亲问安?”
谢琻不动声色道:“近日朝中的确事多繁杂。父亲也知道,太子继位在即,儿子承蒙殿下器重,有很多东西要亲力亲为地去办。国事无小事,这几日虽在问安上疏忽了,但想必母亲也能理解儿子一片为国为民的拳拳之心。”
谢父刚抛了个话头,就被他这么一大段上纲上线的话给堵了回来,还扣了个“为国为民”的大帽子,瞬间被噎了个半死。
谢华没忍住轻笑了一声,被谢父狠狠一瞪,赶紧收拾了表情,清了清嗓子接上了话茬:“让之勤勉,这是好的。但常言说得好,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修身,齐家,安天下’。这国事虽重要,但家事处理不好,其他的也必定一团糟。”
他顿了顿,又恳切道:“你看你,也不小了,已然二十又七。父亲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早已有了子嗣,我和大哥这时候也都有了房里人,却唯独你屋中还空虚。你忙,母亲理解,可她心里也着急,你说你这一天辛苦劳累地回来连个端茶送水、体恤冷热的人都没有——”
“二哥成亲前难道是自己端茶倒水的么?”谢琻不咸不淡地道,“若您身边的小厮都这么没眼力价,不如打出去罢了。”
谢华一哽,扭头冲谢父挑了挑眉,露出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谢父暗骂了声,勉强笑着,继续劝道:“你较什么汁儿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话总没错吧?少用忙来搪塞,你看哪个朝中哪位重臣是光棍儿?人家不比你忙?不还是抽时间娶了老婆?这男人啊,不成亲根子就立不住,你——”
“儿子的根子牢得很。”谢琻笑道,“父亲不必操心。”
“谢让之!”谢父大怒,终于还是没忍住暴脾气,“咣当”一拍桌子连茶碗也跳起来老高,“油嘴滑舌!强词夺理!跪下!”
谢琻不以为然,顺从地一撩衣,挺身落跪。
他觉得没什么,谢华却有点看不过去了。谢父这脾气几十年不改,动不动就对几个儿子斥骂罚跪,这关起门来没什么,但若传出去让人知道堂堂三品大员、二十啷当岁的人了还动不动就被父亲罚跪,说起来多少有些难看。
“父亲。”谢华探了探身,轻声提醒道,“咱们还是好好说,别上火……”
“你看看他这样子!我好好说,有用吗!”谢父一看谢琻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就肝火上涌,气得大骂道,“每次都好好说、好好说,说了多少遍,有个狗屁的用?不行,今儿个你就给我跪在这,不把这原因说清楚了别想起来!他妈的龟儿子,披个遮羞布还真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
谢华听得连连皱眉,正想再劝,却听谢琻忽然道:“父亲想问我什么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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