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地上松针尘土之类稀奇古怪的东西铺开一片,殷怀站在连廊下没动身,只伸手从宋昀怀里拈了张符纸出来,并指在上面虚写几笔画了道最简单不过的招魂符。
然后把符纸托在手上严肃神情,口诵咒手掐诀,院里众目睽睽之下,他掌心里软趴趴的符纸忽然立了起来,倏而化作数寸长的火龙,腾跃而起,直奔不远处地上的那堆杂七杂八的东西,转瞬便在地下铺出一道玄之又玄的阵印,松针柏枝燃烧产生的青烟之中,隐隐约约透出几道人影。
院里一时间只剩一片倒吸气的噤声。
宋昀转眼看了一圈,周围所有人的视线全部都集中在院子中间五彩缭乱不伦不类、书堂先生看到都能气飞胡子的印阵上,脸上神情或是惊讶或是崇敬——显然所谓门面就是这样架起来的。
因为并非寿终正寝,最近寨子里陆续去世的人仍是游魂,印阵里缥缥缈缈的东西好就是,因为是新死,身上还有些生气,又加上殷怀在印阵上做了手脚,院子里只要视力正常基本都能看见些影影绰绰的东西,不过在修士眼里这些鬼影还要更加清楚一些,比如宋昀。
印阵里的鬼影并不是常见的新死魂该有的状态,正常人这一生只要不是太出格,大都功过相抵,即便横死身上有些怨气也都是魂魄澄明,但现在那些游魂身上却仿佛充斥着灰黑色流动的雾气,只有模糊的五官,站在阵中一动不动,十分茫然,好像一群影子一样。
照理来说有这种状态,要么是练邪要么是中邪,总之不是常人该有的。
宋昀手上结印,对着印阵里面的影子催了道咒——既然是身上有邪气,当然要先驱邪。
情况并不是很明确,所以他只选了其中一道来试水。附在游魂上的灰黑色并不深,灵光一出那道游魂身上的灰色的确立马就被冲散了,模模糊糊的东西消失之后游魂自身更多的细节显露出来——眼前这道游魂并不完整,七魄少了接近一半,比普通游魂要飘渺许多,而且魂魄上有几道很深的业障。
所谓人在做天在看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只要是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犯下的业障定然一笔不少全部记在魂魄上,除非做善事消补,否则除非魂飞魄散,这些印记永不消解,幽冥城定型量罪就是按照业障多少深浅来的。
而眼前这道游魂就是典型要下十八层阎罗地狱上刀山下火海滚钉床的命——朱砂写就的业障入木三分,好像十几道尺寸长的血口子一样,看起来突兀扎眼。
“……”
宋昀微微眯眼,看清了刻在他身上的业障,十几道朱红色的印刻深深浅浅,时间地点不一样,但后面“毁百年灵修”的罪名却都是一样的——这个罪名,要么是杀妖,要么就是把妖咎炼化出来的元丹给毁了。
虽然百年灵修炼化时间不算长,但挑的却都是不走歪门邪道、靠苦修得道的“正能量”妖精,本身就是结有道缘的“天精地华”,不说是百年,就是毁上十年罪过也不小。
这些事情殷怀当然看在眼里,不过并没伸手阻拦,于是宋昀干脆捏了张符,把剩下的游魂一起清理干净了。
印阵中的游魂无一例外全部都是这种魂魄不全业障深厚的状况,而且身上的业障还是同一件。
简而言之,这是一只专挑不能惹的“天精地华”下手的杀妖小分队。
所以如果这些当真都是妖邪所为,大概动手的妖鬼不是为了报仇就是为了妖鬼异界的安宁行侠仗义。
不过一码归一码,就算是这种行侠仗义天地因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把魄带走就显然是越界了。
大致看得差不多了,宋昀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殷怀。
殷怀勾了一下唇角,然后继续肃宁面皮手指一扬打散了地上印阵,老神在在淡声说:“魂招完了。”
老企业家刚刚几幕看得惊心动魄,听见殷怀说话才一激灵回了神,急忙起身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长……结果怎么样?”
殷怀象征性地够了勾唇角,回答说:“看了个大概,不过法事还要过些时候。”
亲眼看见刚刚种种震惊的景象出现在眼前,老企业家此时越发恭敬,急忙回答:“不急不急,只要两位道长在院里我就放心。”
宋昀在老企业家过来之前就已经掐诀开了天眼,此时天眼视域中老人身上业障清晰可见,同样是口子一样入木三分的朱砂刻印,不过比之前几人要少一些,口子也更短,不过寸余,看上去并不是太吓人,但罪名却都是一样的,时间地点也都对得上。
最大的区别是老人身上魂魄完整,三魂七魄俱在,也没有其他游魂身上充斥的那种灰黑色雾气。
殷怀把所谓门面撑起来之后所有人越发礼遇非常,就连在两人身前带路的小跟班临走,嘱咐了一遍“道长好生休息”好像还觉得不勾,最后又十分庄重地朝二人行了一礼。
虽然是个佛礼……
房门关上之后,宋昀不懂就问:“杀人就完了,为什么得把魄也带走?”
“也有可能是这两件事不是一批完成的,”殷怀说着展臂将他往怀里一揽,低头侧脸看他:“所以恐怕是要在这里住几天。”
宋昀现在已经对殷怀动不动又揽又抱的习惯适应了许多,虽然心跳还是加速,但想要直接跳开的肌肉反射已经没了,被这样往他身边一带,宋昀没躲没避,只是侧头“嗯”了一声。
第35章 恶鬼道(五)
虽然两人两间卧室,但总归是一套房间之中,殷怀坐在客厅悠哉悠哉喝茶,宋昀只好在卧室里佯作忙碌闷头不出去,可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作祟,明明两人在两间房里坐着,他的五感也总能感知到殷怀的存在,一下午精神都不怎么集中,一颗心总有一点被勾在客厅里茶具碰撞发出的细小声音上。
宋昀随身带的书翻了没几页,神思就不知绕到哪去了。
等他意识到自己神思恍惚心飞天外的时候窗外已然是一派落日余晖光景。
“……”
宋昀低头瞥了一眼桌上从坐下开始就没翻过几页的书,局促清了清嗓子干脆把书阖上了。
可他刚刚站起来,忽然感觉到了一阵灵修:来人灵修温和没什么邪气,虽然不像殷怀一样灵修浩荡深不可测,但也是得道化形的妖,百八十年修为还是有的。
宋昀从小在世家学的就是怎么跟妖鬼打交道,所以一般来说对于这种东西都很敏锐,除非是殷怀这样的大妖有意用手段把身上气息隐藏干净,否则只要是出现在近旁,都能感觉到。
那人跟他之间的距离不算远,宋昀手上结印开了天眼,垂眸微观,很快便在前院门口看见了印芒——印芒之中一只雄鹿,安安静静站在院门外。
与此同时,一阵步声从前院跑进过来。
两人住的地方是一层,跟通往内院的连廊几步之遥,想要到内院去必定得从眼前过,宋昀收了手上的印偈,起身打开窗户,心里数了十个数,果真看见有个小跟班从连廊上快步往内院去。
宋昀朝他摆了摆手:“劳驾。”
殷怀几个小时之前刚刚在内院摆过阵仗,现在院子里老老少少都对两人毕恭毕敬,听见宋昀这一声,那人急忙折返,转头看了看四下没人,麻利抬腿迈过连廊的两边围栏快步跑到窗边来:“道长有什么吩咐?”
宋昀问:“门外等候的那位先生,你认识么?”
“门外?”小跟班听他这样问,先是愣了愣,然后忽然意识到了宋昀问的到底是什么,震惊道:“道长这都知道?!”
宋昀:“……”
“门外的人是刚刚自己找来的,我们都不认识,说是跟老爷有缘分,跟老爷有话要说。”
宋昀点了点头,又问:“你这是要去告诉你家老爷?”
“不是,”小跟班咧嘴一笑,“这事得先跟管家说,就说一句跟老爷有话聊,我怎么能随便把人放进来。他年纪又不大,总不能穿一身道袍就是高人……”
那人说着顿了顿,然后忽然抬眼看见救兵一样看着宋昀,殷切的问:“道长,他到底是不是高人?真都跟他说的一样?”
宋昀一时无言以对,正琢磨说辞,却听见身后殷怀的声音悠悠道:“是高人,有缘。”
殷怀不急不慢走上前来,手撑在宋昀身侧,看着窗外的人微微一笑:“跟你们管家说,这人可以放进来,去吧。”
“是,是!”小跟班听这话眼前发亮,急忙朝殷怀重重一点头:“多谢道长!”说着转身就跑。
宋昀不解:“门外是——”
殷怀摇头:“这路小妖精我怎么认识。”
“??”宋昀眨了两下眼,没反应过来:“那你就让放他进门?”
“他不进门,我怎么知道他想干什么?”殷怀歪头一笑,勾着宋昀的肩头将人往外间带:“走吧出去喝点茶,总得给他们留点叙旧的时间。”
宋昀:“……”
不过宋昀最多就是无语,并不怎么担心,即便现在门外是世仇拎刀上门,还有一只大妖坐镇,是没有人敢乱来的。所以某种程度上,他还有点盼望门外就是那个一连杀了五六人的正主——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既然殷怀都发了话,管家当然言听计从,很快门外的鹿妖就被恭敬请进了前院。
殷怀烫了一只茶盏,倒上水给宋昀递过去,收手的时候还顺便在他襟前蹭了一下。
宋昀心头“突”得一缩,急忙低头,便见殷怀指尖夹着一张黄符,不急不慢正把手收回去。
殷怀见他看自己,有意又将符纸夹在指尖抖了抖,状似十分真诚地询问:“身上没带符纸,借一张用用,不介意吧宝贝儿?”
宋昀干笑:“不……不介意……”
殷怀勾着唇角一笑:“那就好。”
与此同时,还迅速伸手在他下颌上勾了一下。
“??!”宋昀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又落得如此下场:“你……”
然而旁边殷怀已然装腔作势手持符纸肃宁面皮。
宋昀:“……”
殷怀当然知道旁边宋昀被自己戏弄又急又气,眼角余光看见一旁宋昀抿着嘴唇气鼓鼓地把要出口的话压回去,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然后才凝神在符纸上虚画了几笔,并指在纸上一点,一滴像是小飞虫一样的朱砂突然落在了正要进门的老企业家颈后。
当事人对于颈后发间多出来的这粒小红点毫无知觉,继续满面春风地迈过了会客茶室的门槛:“慈悲慈悲,让道长久等了。”
那点朱砂能在紧要关头保他一命,有了这一点,殷怀更加坐得住了。
倒是宋昀一直分心去看桌上的符纸——纸上有关联阵,带着朱砂印的正主所处的环境如果危急就会在阵上显现出来。
关联阵安稳了不久,符纸上便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灰色雾气——来者不善。
宋昀一双眼一直放在上面,几乎是立马就感觉到了这一点,跟着便要起身,结果被旁边殷按在肩头将人按了下来:“再喝杯茶。”
“可……”宋昀有点不理解,转头又瞥了一眼桌上的符纸,眉尖微蹙。
殷怀勾着唇角,将桌上的茶盏重新斟满,推到宋昀面前,淡声说:“不着急,现在急着出门把人吓走了怎么办?”
宋昀看着符纸上有加重趋势的雾气,有点沉重地呼了口气,然后捏起茶盏抿了一口,颇为不甘心地问:“那我们应该什么时候过去?”
殷怀看着他的表情无奈笑了一声,指了指宋昀手里的茶盏:“你把水喝完,我们就过去。”
“……”宋昀抿了抿嘴唇,虽然殷怀这种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让他感觉脸上有点挂不住,但是相比于此他还是赶过去比较重要,否则即便中间距离不足百步,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对方逃走其实十分容易,加上周围四面环山山高林密,这一类陌生环境让他本能的十分谨慎。
于是宋昀还是硬着头皮一仰头把水全灌了下去:“走吧。”
殷怀言出必行,施施然跟在后面起了身。
不该打草惊蛇这样的道理宋昀当然懂得,所以即便出了门,两人也并没直接进茶堂,在前院连廊下便站住了脚,以免一会突发什么情况。
殷怀抬起手来,掌心朝上停在宋昀身前。
放在以前,这个姿势的意思……是要拉手——为了方便查看记忆时候的视觉共享。
但是现在显然并不需要这事,宋昀虽然置之不理,但脸上还是一阵赧然:“干什么?”
殷怀有问必答:“本来是想要晚点出来跟他去山上用威压的,但现在出来太早,总不能在寨子里用威压,所以就临时换了个策略,一会在门外放一道结界,在茶堂里用威压。”
他说完笑了一声,弯腰侧过去,几乎贴在宋昀颈侧,低声笑道:“所以得把手给我,不然怎么把你带进结界里去?”
宋昀现在可以比较好的接受殷怀动不动伸手勾肩搭背,但不代表他面对颈侧耳后温热的气流也能淡然处之。
肌肤上温热虽然很快便被细小的风吹散,可那种触感却像是电流一样在接触的瞬间便沿着脊柱扩散开,让他周身寒毛耸立、脑海里空白一片。
宋昀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气,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
声音如此之大,殷怀当然是可以听见的。
“三秒不回答,自动默认了。”殷怀十分满意地勾着唇角,将宋昀垂在身侧的手拉起来,很自然地捉进掌心与他十指相扣。
宋昀早就回了神,虽然努力控制着手没挣脱,但耳尖早就红得不像话。
第36章 恶鬼道(六)
两人连廊上稍站了片刻,茶室中戾气陡然增加,紧接着殷怀的结界便在茶室周围展开。
殷怀将两人扣在一起的手往外套口袋里一放,然后一路面不改色气定神闲遣开了守在茶室门外的一众跟班,带着宋昀穿过结界,身影一闪直接便进到了茶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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