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着嘴唇,心里甚至很期盼蛊毒快些攻破灵枢下的最后一点屏障。
——死在现在绝对是一种解脱。
第79章 回溯(七)
殷怀睁眼的时候是第四天,天光刚亮,闭观的石室之内目之所及还是一朦胧的灰色。
历劫不再经历雷劈火烧之后轻松了很多,不至于睁眼之后浑身是伤趴在地上求死不能。
他缓缓行了行气,逐渐活络过来的感知开始作用,先是全身上下洗经伐髓一般的感觉,继而灵台逐渐清明,历劫之后微观所见的视域已经扩大到方圆百里。
然而不过呼吸之间,殷怀忽然面色一凛,瞬间身子几乎是弹了起来,中间没有半点停留,直接便掠身向山下去。
殷怀到的时候宋昀已经跌坐在地上了,毒螯上的毒液把伤口周围的骨肉都腐蚀成了一滩黑血,仅剩的一点皮肉支撑不住整个人的重量被撕裂下来,从颈侧延伸到胸口的骇人伤口如同巨兽的咬痕。
在他不远处有一道笔直的炭痕,周围土地上印阵的痕迹甚至还能辨别一二。
殷怀当然知道是谁。
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和虫尸烧焦之后的腥臭纠缠在山间灰白的雾气里,压抑到殷怀觉得自己只要张嘴立时就能把心吐出来。
蛊毒直入灵脉,宋昀早就死了,而且是魂飞魄散——躯体里的七魄早就散尽,三魂也已经残缺不全。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意味着他连入黄泉的机会都没有。意味着这个人不会再转生轮回,而是直接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从此之后不管几百年几千年,这个人都不会再回来了。
殷怀僵直着身子站在原地,眼底是几百年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失魂落魄。
他定定看了半晌,然后极缓慢地呼了口气,迈步走上前去。
心者神之舍,宋昀现在魂魄散到这个样子,唯一能有点用处的就是剖出心来引神归窍。因为伤口的缘故剖心并不十分必要,但蛊毒还留在其中,毒邪犯中神不入窍,可人死之后经脉不再循行,靠外力将蛊毒逼出来是不可能的,只有用什么东西把蛊毒化掉。
附近山中有什么仙药灵草他不知道,也没心思去找,不过倒是有一样唾手可得的东西他很有信心。
殷怀挨着宋昀坐下,展臂将人揽到身侧来,指尖在他心口附近画了道咒印,护住仅剩下的丝缕魂魄,然后抬手,指尖上冷光一闪,干脆利落直接按进了自己胸口。
心下三寸是元丹所居,殷怀面无表情地破开心壁,指尖很快便碰到了一只寸许的珠子,炙热的温度瞬间灼得他脑仁一跳,殷怀啧了一声,迅速在那颗珠子上抹了一把,接着便虚握拳迅速抽手,金汤带血水一气全带了出来,没有半点停留,直接将手探进宋昀胸前的伤口里,把手上所有东西全涂在了上面。
然后抽出手,把刚刚所有动作又重复了一遍。一来二去两人身上几乎全是血,样子十分狼狈。
但是殷怀感觉到自己手中捧着的这颗心似乎有了一点温度,灼热的元丹金液迅速向其中渗透进去,将剩余在内的邪毒全化成了丝缕青烟。同时灵修浸泽之下,里面仅剩的零散魂魄逐渐底实了些,不像刚才那样孱弱飘忽到仿佛只要一点鼻息就能立刻把它们吹散一样。
他将手上的血污在自己身上揩净,伸手捏着宋昀的下颌将他的脸转过来,盯着看了一会,拇指在他唇上摩挲了一下——同他想象里一样的柔软,但是却像山间晨雾一样寒凉。
殷怀指尖微微施力,松开他的齿关,然后微微阖眼贴了上去,肌肤极短暂的相贴,之后又分开来。
度给宋昀的灵气旋即通灵台转重楼直达腑阙,与元丹金液一道,推着灵枢循行起来。
即便已经气绝多时,可心腑之内毕竟还有残存的魂魄,灵枢循行之后便能以残魂为本行令招魂。
巧的是七十四险峰之内山高连天壁绝千刃,即便是魂魄,困在其中也难以飘摇自如,所以尽管宋昀魂魄几乎都要散尽,可出去的魂魄却并没有散出多远。加上殷怀的灵修加持,招魂出奇的顺利,并没有用多少时间三魂七魄便已经逐渐成形。
殷怀的脸色这才终于好看一些,轻轻将宋昀的身子扶正,让他靠着后面的岩壁坐好,自己坐在一旁安静看他。
殷怀对自己度过去的灵气还是有数的,魂魄凝练成型之后必然还有些余裕,宋昀还有些时间。
果不其然,魂魄成型之后不久,宋昀突然猛地咳出一口黑血,一下子有了呼吸。
殷怀扶着他的肩膀将人按住,才一偏头,刚好跟宋昀的视线撞在一起。
宋昀气息不稳,几乎就是靠一口气吊着,平复了好半天终于把咳喘压下去,冲殷怀笑了一下,竟然破天荒地开口调侃:“出来的挺早。”
殷怀也笑,脸不红心不跳风轻云淡地回他:“总想着你,心里着急。”
宋昀极轻地笑了一下,没接茬,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伤口,在中毒的时候他就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活下来了,现在这种情况,显然是这个人用了些手段。
然后他又看了一眼对面的人。
殷怀身上的衣袍向来都是素色的,沾上的血污十分显眼。尤其在胸口的位置上,有一大片洇开的嫣红血迹,并不像是自己身上乌黑的毒血。
殷怀适时咳嗽一声引开了他的视线。
宋昀还是没说话,只看他。
宋昀觉得自己平日跟他说笑的时候似乎没太留意,知道他好看,但今天看起来,可能因为是狐狸的缘故,这个人长得实在是是少见的好看,除了男子英气之外还有些邪魅的意思,是很适合担起“大妖”两个字的长相。
他一点一点仔细地看眼前这个人的眼角眉梢,想要从里面找到一些专属于这个人的东西清清楚楚地记下来,可是越看越觉得视线模糊心力交瘁,心口传上来的闷痛让他几乎要窒息。
宋昀垂眸转开视线,又清了清嗓子,努力定了定神,佯作漫不经心地开口问:“之前你说还有一句话要问我,是什么?”
此时他的脸色几乎像白纸一样,于是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管是颊边还是耳尖上,一点薄薄的绯色都很显眼。
殷怀笑了一下,伸手捧着宋昀的脸转过来跟他对视:“想问你除了平常跟我清谈聊天,还想不想谈点别的。”
“比如?”宋昀问。
“比如,”殷怀顿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眼神里有些似笑非笑的温柔神色:“谈点风月。”
虽然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允许他心跳加速,但宋昀还是觉得有些灼热的东西在他心口的位置一下一下跳动着扩张,甚至让他在舌尖上都尝到了一丝甜味。
可与此同时,还有一种巨大的痛苦与难以言明的悲情从心底升起,明确的、可感知的生命迅速流逝让他脑海中一片冰冷清明。
事实上跟普通人比起来修士的寿命已经长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程度,甚至宋昀在山上的日子都是以四季寒暑为单位计量的。如此漫长的岁月足以磨平人类包括生死执念在内的近乎一切欲望,所以修士无欲无求。
宋昀在此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是一样,他曾经不止一次站在间不容发的位置上逼近死亡,但心中从未有过一丝波澜。然而偏偏这最后一次心中却突然有了挣扎。
早些时候蛊毒攻心,他便在心底隐约觉得有些失落,甚至抱有些侥幸想撑到天亮。现在想见的已经见到了,心里的挣扎反而更甚了。
他这样想着,甚至觉得有点讽刺。
宋昀垂眸看着自己的脉门,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一下:“狐狸,”他说着,把掌心摊开来,因为失血变得近乎透明的皮肉下面,一道金色的细线迅速沿着筋脉上行消退。
宋昀看着那道线迅速退至袖管之下,顿了一会,才抬起眼来:“我没有时间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殷怀却觉得这几个字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在他心头上抓了一把。
他看着宋昀,嘴唇动了一下,但没说出话来。
只不过是呼吸之间,宋昀身上仅剩的一点灵气便迅速退缩到心脉之下,然后跟元神一起再也感觉不到了。
殷怀看着他眼睛里的光彩一点点消失掉,最后才缓缓伸手将他的眼睛阖上。然后整理额前的散发,揩净脸上的血污,最后俯身过去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有时间,我来等。”
第80章 终章
宋昀的视线在“自己”死亡之后便被从肉身上抽离出来。脱离了身体之后他不再有感觉,胸口的闷痛消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在半空不受控制地向远处荡开去。
他有点懵,可视线仍紧紧黏在殷怀身上,然而随着他不受控制地远离,雾气似乎逐渐变得浓稠,那个人的背影一点点变得模糊,最终跟周围乳白的大雾融于一处。随后光线消失,世界归于沉寂。
轻飘飘的感觉消失不见,宋昀感觉自己仿佛是被一片沉默的黑色紧紧包裹了起来,周围的压力密实均匀并且连贯,他能感觉到从头到脚每一寸都处于一种压制之下,仿佛深陷泥淖又仿佛暗夜里的梦魇。
这种变化来得很突然,宋昀脑子卡了一阵,然后迅速意识到他身上的感觉恢复了。
这种情况有两个可能,一是幻境里的“自己”没死,意识又被吸回去了;二是真正的自己已经从幻境里脱身出来,现在的感觉就是自己的身体。
宋昀倾向于后者,想到这一点之后坠入幻境之前所有的经历开始迅速在他脑海里闪回,入阵破阵的种种细节过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然后宋昀意识到,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自己现在应该还泡在那一池子黄泉水里。
鉴于他现在脑子里还比较清楚,应该还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可闭气总归是有时间限制的,而且长时间泡在水里,体温的下降也有限制。
宋昀也不是很确定自己刚刚在幻境里待了多久,然而他现在的状态,目不能视耳不能听,身子也像是被魇住了一样不听使唤,单单恢复的感觉也仅仅只能感受到周身无差别的压力,一切可以感知外界的渠道都仿佛被这团黑色密不透风地围裹起来,让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不安的焦躁。
然而就当他屡次尝试催动真气循行筋脉无果的时候,耳边忽然炸出一声巨响。
宋昀听得心里一激灵,忽然意识到自己并非耳不能听,而是刚才周遭一点声音都没有。
就在这一瞬间,一阵极强烈的震荡随声而至,宋昀感觉自己仿佛裹着棉被罩进了共鸣着的金钟里,温吞的冲击让他脑子里一片晕眩,可与此同时,他感觉周身那种连贯不断无处不在的压制感忽然出现了断层。
仿佛加压仓里忽然漏了气,宋昀感觉身上一阵松快,也顾不上脑子里清楚不清楚,只凭着身体最本能的反应迅速将一道真气推到灵枢,在小周天循行一道,然后外串出来进入大周天。
一小股真气如同火种,立即引燃了七筋八脉,几乎分秒之间便将温暖的感觉推到四肢百汇,宋昀勾了一下手指,感到周围随着他的动作而带起来的细小波动,这一瞬间才感觉自己真的重新活了过来。
果不其然他现在仍旧在那一池子电池液一样的黄泉水里泡着,月影已经移开了,由于黑体效应上方的水体看上去如同一大块墨玻璃,但周围的事物看得倒是还算清楚。加上这池子本身就在地面以下的低位,上面每一层的动静几乎都能被收在眼底。
而且黄泉水能很好地阻隔阳气,除非有人趴到池边来仔细观瞧,否则即便是微观也感受不到他的存在,是非常好的敌明我暗视角。
加之经过在幻境里的一段时间,水里的低温他已经适应了差不多,贸然出去身体肯定还要有反应,所以在刚刚那声巨响的来由弄清楚之前他并不是很想冒进地出去犯险。
宋昀放慢心率,在水里仔细打量每一层可疑的光影,视线自下而上刚扫到最上一层的藻井,就看到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瞬间从中斜穿而过,直接撞在第三层内的塔壁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宋昀这才看清那是个人。
这样的出场方式显然不太可能是自己主动跳进来的。
果不其然,那道人影贴在墙上缓了一秒,接着迅速撑墙往旁侧一闪,立即恢复了站姿,一手挡在身前,肩背略微收紧,仰头看向上层——是经典的后有追兵的应对姿势。
几乎是同时,上层藻井边缘出现了一道人影。
瞬间宋昀脑仁都为之一振。
这身影他实在太熟悉了,可殷怀此时却与平时风轻云淡吊儿郎当的状态大不相同,即便隔着近二十米,他仍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个人身上令人窒息的威压和穿云利箭一般凛冽的杀意。
他面无表情盯着下面的人看了片刻,直接掠身跳了下去,站在那人对面几步之遥的地方,开口不急不慢道:“之前给你留了情面,是因为觉得你跟我很像,没必要互相难为。”
纵使宋昀潜在水下,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听进耳朵里,仍觉得仿佛有一把冰凉的刀刃顺着脊骨缓缓蹭了下去,锐利的危险感让他不由得喉头发紧。
此时站在殷怀对面的人显然有跟他相似的感觉,不安地侧身向后又撤了半步,手中双刀獠牙一样亮出来挡在面前。
宋昀现在看清楚了,刚刚撞进来的那个人是腾蛇。
两人显然已经争斗了许久,殷怀身上从上到下足挂了十几道刀口。
以大妖的恢复速度,普通皮肉之伤极少流血,而腾蛇刀上显然淬了毒,伤口处黑红的毒血不断向外渗出来,在长短深浅不一的刀口之外仿佛开出了一朵一朵妖异的罂粟。
虽然宋昀看得心疼,可相比之下腾蛇还要更惨一点,他身上的衣袍接近于黑色,上面有没有刀口看不清楚,但宋昀却注意到他现在并不是人身。转身的时候尾巴还算明显,但翅膀却未曾展开,可以看到的只有右边的一支以一种不太自然的姿势半开着紧贴在他后背上,将左翼罩拢在下面,显然是出了不小的差池。
这两人都是大妖,灵修深不可测,只不过从上次交手宋昀能揣摩一二。当时的情况宋昀猜测这两人的能力相差应该并不太多,可现在单纯比身手和修为的时候腾蛇的表现实在是有些出乎他意料的狼狈。
他既然举了刀,殷怀也不跟他磨蹭,纵身上去两人当即便又缠斗在一处。
腾蛇因为左翼累及,行刀的时候有意无意便会向左偏护伤处,照理说现在应该耗着在右路找他的纰漏,时间一长左支右绌必定会出差错。
然而殷怀目标偏在左边,对腾蛇的刃口仿佛无视了一般仅做最低程度的避让,甚至几乎不改变动作轨迹,结果就是任凭你怎么防我该打哪里还是会打到。
事实上“乱拳打死老师傅”绝对不是瞎讲,碰上这种防也是这招不防也是这招而且路数方向力度都基本不变“宁可自损一千也要杀敌八百”的疯招几乎是无解,结果就是腾蛇每一刀几乎都能伤及皮肉,可几次交手之后左翼便被殷怀干脆利落整个卸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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