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教室安静,讲台上是先前那个秃头男老师,正在批改卷子。改着改着,惆怅地叹一口气。
季寒川与邵佑坐第二排,能清晰看到秃头老师手指后的汗毛。视线偏转,还能见到有同学桌上摊着杂志、或者干脆与同桌下五子棋。
明明到高三最后一段时期,还是这幅悠哉悠哉的样子。季寒川看在眼里,就觉得担心。
最后,他视线重新回到邵佑身上。
他不知道那个会透过宁宁的眼睛看自己、用宁宁的嘴巴和自己讲话的人的名字。
但这会儿,季寒川觉得: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如果自己真的曾经与什么人相爱过,甚至到现在心里都是对方的影子,只是被“游戏”掩盖了记忆。
他们一定有过共同生活的经历,一定是经历很多才走到一起。
从前,通过宁宁口中寥寥数语,季寒川觉得,自己的“老婆”会是一个看起来温和,实际性格却并非如此的人。此刻对上邵佑的视线,他又惊觉,邵佑看自己时眼睛很黑、很沉,像是有无边情绪藏在其中,偏偏无法诉说。
吴欢曾告诉他,另一个玩家在“初始世界”里,重温了自己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
如果自己与“那个人”感情深厚,那没道理,在“初始世界”中,见不到对方的影子。
而纵观过去几个小时经历,与他关系最密切的人,就是他这个同桌了。
无论是上课时的纸条,还是晚饭在食堂的对话。或者刚刚放在他背脊上那只手。
季寒川感觉到一点焦躁,冥冥之中,像是有人在质问:你为什么还没有认出我?
他安静地、平静地注视邵佑。
片刻后,邵佑低笑,说:“你在说什么?”
两人讲话的声音很轻,可毕竟是第二排,趴在讲桌上的秃头老师还是瞥过来一眼,带点警告意味。
季寒川一顿,从善如流:“……把我东西藏起来的,是你吗?”
他这样讲话,可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邵佑的面孔。见到邵佑一点点微笑起来,对方甚至伸手,过来拉季寒川。课桌下,借着书摞掩护,两人的手悄无声息地握在一起。邵佑一点点揉捏起季寒川的手指。
因为他的动作,季寒川指尖发麻,心脏微颤。他皮肤上带起一点热度,像是脸红。
邵佑微微眯眼,口型说:坏孩子。
季寒川深呼吸:没错了。
就是他。
或许是受到什么限制,不能直白与自己讲话。
但邵佑的眼神、肢体动作,无一不在说明,他和“自己”有超出同学之谊的关系。
仔细回想,以邵佑上课时的态度、练习册上的一个个红勾,还有老师对他的态度。他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间教室。
相比之下,那些老师看自己,态度最坏的,是语文课张老师,一脸自己带坏邵佑。好一点的,就是上面的秃头班主任,但也是时不时叹口气,显得很恨铁不成钢。
这会儿是二月底,比上一局游戏更凉。教室里关着窗户,半节自习课下来,空气都带了几分浑浊。只是因开着空调,不想让热气儿溢散出去,只能所有人都捂在屋里。右手被邵佑捏住,季寒川掌心带了点薄汗。
确定了。
然后呢?
应该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他自认不算一个有规划的人,从来都是想到什么,就去做。此刻,心里带着很多疑惑。邵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班级里,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
相比之下,“游戏”本身,反倒不太重要了。
一室静谧里,邵佑嗓音很轻,问:“我藏了你什么东西?”
季寒川张了张口。
他尚未讲话,就听到“滋”一声。从上一场游戏过来,季寒川实在对这种声音有些过敏,下意识觉得自己是不是又要晕倒。
可随着这个声音来的,是教室倏忽黑暗,连空调的风声都停了下去。
身侧学生们顿时叽叽喳喳起来,一片喧嚣,连带外面几间教室也开始吵闹。讲桌上,秃头老师大喊:“安静!安静!”皱着眉头,“你们继续自习,我出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季寒川眼力很好。窗外又有月光照入,不算真正夜色迷蒙。他能清楚地看到,那个秃头老师走出教室,身后拖着一条很长、很长的影子。
那影子在地面上扭曲、摇摆,像是一个喝醉酒的人。忽而留意到什么,又停下,慢慢往季寒川所在方向滑来。
季寒川果断挪开视线,去看邵佑。这一眼,才发觉,原来邵佑一直在看自己。
周遭吵闹中,他问季寒川:“你还没有回答我。”
季寒川想起自己先前的信口胡说,一顿。
在安平轮上,他再怎么随心讲话,都很理直气壮。
可此刻,他竟然觉得心中泛起一些陌生的情绪。似乎、好像,是“心虚”。
这样的情绪,让季寒川非常新奇。旁边已经有人趁老师不在,光明正大地拿出手机。季寒川耳力好,能听到走廊上的对话声,是几个老师聚在一起。他还记得刚刚那条拉长的影子,按说走廊没有光源,怎么可能照出影子……这样想了片刻,邵佑仍然在看他。季寒川想一想,回答:“我的……心?”
他听到一声笑。
是邵佑。他神色缓和,捏着季寒川的手,问:“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事,不敢告诉我?”
季寒川想:有点奇怪啊。
邵佑这态度,倒像是他的监护人。
明明看年纪,两人都是十七八岁。高三生,年纪能差到哪去?
这种联想,让季寒川脊背微微酥麻。很陌生,却不讨厌。借着这个台阶,他回答:“下午,老胡抓到我,呃……让我写检讨,2000字,明天去交。”
邵佑问:“抓到你做什么?”
季寒川低声说:“抽烟——不,我没有抽。”
邵佑意味深长地“哦”了声,说:“所以你今天很奇怪。”
季寒川意识到:他好像是在帮我。
帮我在某个更高层次的东西的判断机制下,圆过我今天所有“不对”的地方。
顺着邵佑的话,季寒川点头。
邵佑微微笑了下。教室里的灯光忽然亮起。秃头班主任再度走回教室,说:“是电路老化,会有人来修。现在没事了,继续自习。”
季寒川侧头看他,见到他身后,灯光照去的角度,跟着一条乖顺的影子。安安静静蛰伏着,全然没有方才的嚣张。
第一节 晚自习结束,季寒川给邵佑交代了自己在厕所被抓包的经过。
邵佑想一想,说:“你先写其他作业。我给你列个检讨提纲。”
季寒川受宠若惊。
邵佑瞥他一眼,又是先前那种冷淡的样子,说:“高兴什么?现在开始听写单词。”
季寒川叹气。
几分钟后,果不其然,二十个词里对了六个。
这实在不能怪季寒川不学无术。他自觉按年龄看,自己大约已经离开校园很久,又不是从事语言行业。从宁宁年纪看,也还没到“辅导小孩学习”的程度,当然把高中时学到的东西还给老师。
再者说,他隐约觉得,邵佑是不是特地挑了比较难的单词。
看着纸页上的一堆叉号,邵佑:“嗯,罪加一等,晚上再算。”
季寒川放下笔,有点“不知死活”,说:“现在还不够晚吗?”
邵佑:“……”
他眼神微妙,问:“你很期待?”
季寒川:“……”等等。
之前他觉得,看邵佑的体格,八成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可眼下看,这个“怎么样”,好像和自己先前想象的方向不太一样?
第85章 同桌
季寒川来不及再说什么, 就听到上课铃声。
讲台上照旧是脑袋油光发亮的班主任。大抵是批改卷子的情况太让他头疼,此刻再看班里学生, 他先敲一敲黑板, 说:“之前周测的卷子, 我批了一半。咱们班的情况, 唉。”
班主任在上面讲话, 下面学生仍各做各的。邵佑很大度, 主动拿自己写好的作业给季寒川, 顺带附上借口:“两千字还挺多,你后面可能写不完。这样, 今天作业先抄我的。”
是两张卷子, 还有一单元练习册。
季寒川看他, 邵佑坦坦荡荡。季寒川就笑一笑,唇角弯起, 说:“谢谢。”
他很礼貌。回头慢慢抄着卷子上的计算过程。有书摞挡着, 倒是不担心班主任看到。班主任又说了会儿,言语间是十足的心累,最终忍不住道:“现在我都把邵佑的卷子留到最后批, 就指着这当‘速效救心丸’了。”
台下一片笑声。班主任摇一摇头,重新坐回讲桌前。这期间季寒川手上动着,心不在焉,想:他是对“我”这么好吗?
是对所有的“我”都这么好?
这样念头冒出来, 让季寒川心底泛出一点微妙情绪。心思转动, 转眼又听到一阵铃。一小时的晚自习再度过去。还剩最后一小时, 就能回宿舍。
这个空档里,邵佑把写了整整一页的草稿提纲交给他。季寒川看了,觉得这份骨架都快八百字,自己只用填进一些多余描述。
邵佑问:“作业呢?完了吗?”
季寒川手上转着笔,说:“差不多。”英语卷子上多是选择题,不花时间。剩下物理卷子、生物练习册,倒是费一点功夫,但也很快。
邵佑说:“九点五十下晚自习,之后十点五十熄灯。你还有两个小时写检讨,不要拖延。”
季寒川应一声,想:他好像有点着急。
熄灯之前不写完检讨,会发生什么事吗?
季寒川扪心自问,思索如果换个地方、换个同桌,自己会不会老老实实开始写。可惜情境不对,得不出结论。看邵佑一门心思替自己打算,又是帮忙圆过下午的不对劲,又是在作业、检讨上都提供便利。顶着一张少年面孔,偏偏要做出成年人的表情。季寒川见到,有些心软,想:算了算了,都依他。
他不知道自己从前是怎么和邵佑“谈恋爱”。此刻慢慢摸索,既新奇,又有趣。心态上,完全不像是在经历一场恐怖游戏。
偶尔飘过一个念头,是吴欢告诫他,说这些觉醒自我意识的初始世界NPC可没有那么好心,他们本质上讲已经是另一种生物,要为虎作伥,帮助“游戏”把那些过于强大的玩家“留下”。吴欢说的时候,是拿另一个玩家举例。此刻季寒川却觉得:还是不一样的。
其他人身边可没有宁宁。
既然有了宁宁,有了之前的几次对话,季寒川就有模模糊糊的念头:游戏结束后的“刷新”,在邵佑身上,或许不存在。他始终保留有先前所有场次的记忆。
真是个小可怜。
季寒川同情了一刻。认真说来,是“怜爱”更多。他看完邵佑写给他的提纲,运笔如飞。饶是如此,两千字还是有些多。等到最后一节晚自习铃声结束,都没写完。邵佑看他一眼,说:“继续吧,写完再回宿舍。”
季寒川说好,然后见身侧学生三三两两离开,教室里顿时空旷,只留他和邵佑。他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等到十点过去一半,终于扣上笔帽。
他侧头看邵佑,见邵佑正随意翻看一本作文素材书。似乎是留意到季寒川的视线,他抬眼,嗓音清冽,说:“写完了?”
季寒川笑一笑,说:“要检查吗,阿Sir?”
邵佑一顿,片刻后无奈摇头,说:“你啊。”
季寒川眨眼,邵佑看他,心中一片暖意。
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距离愈来愈近。季寒川看到邵佑的面孔靠过来,是个很熟稔、又很平常的动作。他手放在季寒川肩上,手指微微收拢,捏住他肩头。是固定,也是确认。季寒川心中浮过一点惊异,可他的身体完全习以为常。哪怕是在最近、最近的时刻,还是很放松。
他不由想:这真的是“我”的身体吗?
或者,只是这个世界的“季寒川”。
如果脱离游戏环境,仅以他和邵佑的身份、关系来看。两个高三男生,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发生点什么,显得再正常不过。如果他们日后组成一个家庭,当然会在高三时就开始恋爱。
可这里是游戏世界。
季寒川在外经历无数场游戏,邵佑则要迎来一批又一批玩家。他们一样藏在“季寒川”的身体内,一样在厕所里被教导主任抓包,或者更巧妙一点,能够顺利通过这一关,再坐在邵佑身边。到时候,邵佑会不会和那些玩家也做这些?
季寒川想到这里,就觉得唇上一软。
他觉得邵佑握住他肩头的手有些发僵,甚至微微颤抖。邵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给了他一个很轻的、像是蜻蜓点水的吻。可这个吻后,邵佑想要离开。看着他的眼睛,季寒川没来由地想:他好像很痛苦。
在压抑什么,不能多说、不能多做。
但他——
还是可以“选择”的。
在遵从“逻辑”的前提下,游戏前期,玩家可以避开一些危机。同样道理,在NPC身上规则亦如此。只要符合“逻辑”,邵佑对性格变化的“季寒川”换一种态度,好像也很理所当然。
想到这里时,季寒川心里倏忽一松。邵佑愈来愈远了,像是要回到他的座位上。而季寒川抬手,勾住那男孩儿的颈,将人拉向自己。
邵佑惊讶,却也惊喜。这个吻仍然很轻,不像是带着暧昧、带着情欲,更像是一种安慰和确定。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季寒川微微张口,想说什么。可话音未曾出口,邵佑又吻他。
很明显,是让他“什么都不要说”。
这是游戏之中,对玩家、对NPC的监控无孔不入。
两人分开,邵佑停一停,嗓音还是很稳,说:“回宿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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