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闻言倏然抬眸,一双眼瞳中已有莹莹水色。
她迟疑许久,终于艰难地应了声“是”,随即俯身一礼。
这一礼,却拜得极深。
见侍女终于离开了院落,少年才稍微松了口气,向前一步道:“不知您是?”
对方眉目微动,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后才回道:“久冥之主。”
久冥之主?!
少年脚下不稳,一个踉跄、向后疾退了一步。
即便已经想到了很多种可能性,可眼前这种可能还是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久冥之主,竟然亲自来了?
他怎么会亲自前来?
少年自然不知道,他眼前这位想得却极是简单。
——商酌和阮阮都派出去了,若让疏言前来又总觉得太过危险、只好留下他看家,可其他人自己又信不过。
所以他便亲自来了。
被这惊人消息冲击到失语的少年沉默了许久才道:“那... ...我父亲呢?”
梁语干脆利落:“死了。”
这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少年眼中光芒瞬间全部熄灭,只留一潭死水。
他怔然反身,从屋檐下的箭筒中抽出了一枚羽箭。
梁语敛眸望着他,指尖已暗暗搭上了剑柄。
“我并不想赶尽杀绝。”梁语道,“我此来,只为劝降。”
少年闻言竟忽然轻轻一笑,然而却并没有以箭攻击。
他只是抬手仔细摸了摸箭上翎羽,旋而沉声道:“您放心。我离戎当初背叛久冥,臣服玄宁,本就不合天道,其罪当诛。我不敢有复仇之心。”
梁语握剑的手微微一顿:“那你... ...”
少年叹了口气:“但而今主上已杀我父君,与我有杀父之仇,此仇不共戴天。”他抬眸望向梁语,“请恕我... ...不能臣服于与我有此深仇之人。”
少年收回凝视梁语的目光,抬眸望月。
“我离戎当初背叛久冥,是为了替臣民谋一条生路,自以为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心愿,就算要背负‘叛主’的恶名,只要能让大家活下去,就不算什么。”
“可原来... ...我们都想错了。”
他嘴唇微抖,眼前已有雾气。
“想在这样的乱世活下来,怎么会只是个小心愿呢。”
“活着... ...多难啊!”
少年提箭而起,寒凉箭镞顷刻便被他胸膛的炽热血色吞没殆尽。
他艰难转眄,看向梁语:“请您一定要... ...善待我离戎臣民啊... ...他们会制弓箭,他们... ...会帮您的... ...”
他们不是没用的人!他们在很努力地活下来了!
所以... ...
给他们一条生路吧!
梁语搭在剑柄上的手指早已滑落,他看着少年在自己面前慢慢跪倒、合眸、最后跌落于地。
血是暖的。
成王败寇,原来在这个世界也是这样。只是没想到,这人竟说死就死!
疏言不是说离戎国的人都很怕死的吗?
要不是怕死,也不至于久冥刚刚离散,就举国叛变、各种墙头草了!
现今这人死得这样痛快... ...是因为王室的傲骨么?
他敛眸最后看了眼少年的尸身,后退转身。
可惜了。
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
若是在原来的世界,这少年还在上高中呢。
“主上!”
只是梁语刚刚走了两步,却忽然从院落外冲进一个人来。
这人正是犬封国国主派来护卫他的大将之一,名为莫仍。
此次能如此顺利攻下王城,自然不是梁语一人之功,也多亏了这位将军的英勇善战。
然而此刻梁语看了莫仍一眼,却不由稍稍皱了眉。
毕竟是一员大将,怎么这般慌乱?
“何事?”
莫仍暗暗咬牙,眸中竟全是悲悯之色,他挣扎许久,才支吾着对梁语道:“主上,王宫之中... ...”
王宫之中?
梁语敛眸想了想,他似乎是告诉过莫仍迅速将王宫中其他人都抓做俘虏来着。
“俘虏有问题?”
“不... ...”莫仍垂眸,忽然身子一沉、单膝跪地道,“是属下无能。”
他涩声道:“举宫上下全部自尽... ...已无活口!”
梁语眸色一僵,刚想说些什么,却从转廊处又绕来了一个侍卫。
这侍卫跑得甚急,刚转进庭院便跪倒于梁语身前,却嗫喏了许久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梁语心中已有不好之感,迟疑许久才道:“又怎么了?”
“主上... ...”侍卫喉结上下滚动,握拳行礼的左手甚至在微微颤动着,“适才我们派人封城,准备清点城中人数,可是... ...”
他凄然垂眸:“可是城中... ...城中上至耄耋、下至孩提,已全部身陨,全城... ...以死殉国。”
以死... ...殉国?
梁语手上一松、佩剑铿然落地。
满地尘埃染染间,隐有凄凉血色。
他忽然想起,适才被他于半路截杀的那位离戎国主。
彼时这位国君已自知不敌、横刀于颈侧,已存将死之志,可却眉目间却偏偏有丝释然之意。
刀影之中,离戎国君对梁语幽幽一叹,从容道:“身为叛主之臣,本无颜与您相见,而今又怎敢与您刀剑相向。我自当了断,不敢叫您为难。”
刀光断于月色之中,血光代之。
既然当年背叛久冥是为了求生。
那而今,便将这叛君弑主、奴颜屈膝换来的“生”,还于旧主吧。
也算是... ...
尽了我离戎本该尽的、迟来的忠义。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最后忽然就想起来,以前听的剑三同人歌,里面花姐有句话:“我或许贪生,却并不怕死。”
多半,就是离戎国这样了吧... ...
乱世之中,所有人都想求生。
但却总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这是一更,后面还有一更。】
第17章 绸缪束薪5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梁语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噩梦了。
然而这一晚,他却像是沉入了一个满是噩梦的深渊。
先是礼莱城中,那被蜪犬吃掉的一家三口。
接着,又是满城尸首的离戎王都。
无穷无尽的哀嚎和凄惨血色,几近将他溺死在梦境之中。
在原来的世界里,梁语连只鸡都没杀过。
可自他穿越到这里以后,满眼所见竟都是杀戮与死亡。
梁语忽然想起自己当夜持剑击杀蜪犬时、那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漠然感和和对于血腥的渴望。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刻在自己骨子里的残忍。
可如果是的,那为何他又会因那一家三口的死亡而感到愧疚,为何会因离戎王都变为空城而感到痛苦?
不知在这梦境中浮浮沉沉了许久,终于有道亮光突袭而来,破开了重重迷雾。
仿佛一双从海平面探下的手,将他向亮光处狠狠一提!
梁语“嚯”地睁开了双眼。
目光所及,是熟悉的帷帐和房间。
他撑着身下床铺,手臂狠狠一用力,让自己坐了起来。
片刻朦胧过后,他终于缓过神来,疑惑地望向了门外。
大半夜的,外面怎么还有亮光?
梁语随意批了件外衣,起身推门向院外望了望。
原本守在门口的侍卫马上行了一礼道:“主上,可是有事吩咐?”
望了半天也没望出个名堂的梁语点了点头:“外面怎么了?”
“呃... ...”侍卫嘴角一抽,纠结了片刻才道,“听说好像是,白泽大人... ...梦游了。”
... ...啥?!
梦游???
他还真有梦游的习惯啊!
梁语揉了揉眉心,将身上外衣拢得更严实了些,对侍卫道:“我去看看,你不必跟着。”
虽然这么冷的天还要让他东跑西跑的确实有点心塞,可他总不能眼看着自家属下大闹王城啊!
——这可真不是一般的丢人。
不过待他匆匆赶到事发现场的时候,显然已经晚了一步。
连犬封国国主都已被惊动,正满脸无措地站在一旁,进退不得。
在他身后,那个与梁语只有几面之缘的小姑娘正怯怯却好奇地看着疏言,后者则站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
梁语刚稍稍靠近了些,那小姑娘便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自他用九冥吏册唤回了这小姑娘的神智后,对方便一直躲着他走,显然很是怕他。
虽然对于自己突然就被人嫌弃了的事实有些无奈,但是熊孩子这种神奇的生物,他还是很庆幸能够敬而远之的。
是以见到小姑娘望着他的瞳孔一缩、紧接着拽着国主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的举动,梁语丝毫不觉伤心,只向着满脸尴尬的国主稍稍点了点头。
“他梦游了?”
国主闻言连忙回道:“是,白泽大人他... ...”
梁语挥挥手打断了国主的解释:“我知道了。”
随后他又抬眼向远处国主的寝宫点了点:“回去吧。”
这么丢人的事情就不要围观了好吗?
而且还带了这么多人一起围观!
就不知道稍微照顾一下别人脆弱的自尊心吗?
他转眄看了看还在厨房里忙活、只留了个背影给众人的疏言。
梁语:“... ...”
虽然这个人现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早晚会醒过来的呀!
国主自然不敢违背自家主上的命令,连忙用最快的速度带着身旁所有人离开了现场。
可让只着了单薄衣衫的主上一人留在这里自然也是不行的。
是以国主又唤了个婢女、为梁语添了件外袍。
“你到一旁侍立就好。”梁语穿好外袍便伸手朝极远处指了指。
刚到就被“发配边疆”了的侍女:“... ...是。”
待到周围终于清静下来,梁语才踏进厨房,好奇地看向了疏言正在忙活着的“事业”。
——这人居然真的在做饭!而且还做得有模有样的!
但是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人应该是... ...不会做饭的?
果不其然,虽然动作过程看上去都挺专业的,但最后从这人手中成型的“成品”却实在太过惨烈、惨不忍睹。
梁语先看了看让他胃疼的素菜,又看了看让他头疼的荤菜... ...
还是把这个人弄醒吧,浪费粮食实在是太可耻了!
不过,早在原来的世界,梁语便听说过一个说法——
不能吵醒会梦游的人,不然对方很有可能会疯掉。
虽然这说法多半是在胡扯,但是他还是想稍微温柔一点地帮自家属下解决一下眼前的状况。
突然把他摇醒什么的,太暴力了!
想了想,梁语忽然凝结灵力于指尖。
只要让这人陷入更深度的睡眠,自然就不会再梦游了。
他将已渐渐有荧光闪烁的指尖向疏言脑后靠去。
对方还在低头认真地做着吃食,对于身旁之人的举动恍若未见。
只是当梁语的手指即将碰到其脑后时,疏言忙活于面团的手却忽然一顿。
随后,这人竟蓦地转眸看向梁语,惊喜道:“主上,你怎么来了?”
这是... ...醒了?
梁语收回指尖,仔细打量了疏言一番。
这人眸光仍然迷茫得很,眉宇间更是有些倦怠和滞然。
他没有醒,可他怎么认出了自己?
梁语疑惑地皱紧了眉头,对方却笑得灿烂:“主上你是不是饿了?”
疏言低头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面团:“我就知道主上这么久没吃到好吃的,肯定饿了... ...”
他连忙更卖力地揉搓其面团来,“您别急... ...我很快就弄好了。”
眼看着这人原本干净清秀的脸上都已蹭上了污渍和面粉、可却还奋力地低头跟诸多食材较着劲,梁语心中竟莫名一松。
一瞬间,似乎又回到了朝不保夕的往日。
这人是只威风凛凛的凶兽,而自己只是只小丸子。
没有这么多纠结和痛苦,也没有这么多解不开的谜题。
困扰他们的只有生死。
仅此而已。
梁语轻轻叹了口气,忽然伸出手替疏言擦了擦脸。
对方这次却似乎没有再察觉到梁语的存在,头也不抬,只顾着忙活眼前的事,口中还念念有词。
... ...真是厉害了!连做梦的时候都在话唠?
梁语忍俊不禁地侧耳,想听清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他努力了好半天,终于听懂了只言片语。
——食谱?
怪不得前两日国主说疏言一直在搜索各地菜谱,原来他真的有努力学。
而且,竟都已经熟悉到可以背下来的程度了!
不过在这么熟练的情况下还能把菜做成这个样子... ...
应该只是因为在梦游,所以没有发挥出全力... ...吧?
梁语甚是无奈地从这人手中夺过了面团,另一只手则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柔声道:“睡吧,我不饿。”
疏言终于再次望向了梁语,这一次却呆呆地望了好久。
就在梁语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揉对方脑袋的手是不是无意中带了灵力、不小心干扰了对方的脑电波时,疏言却忽然开了口,极为认真地道了句:“可是你总是不跟我说。”
说... ...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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