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秀行过礼仪,立得挺拔,他身后的八位歌者手拉起手,联袂站成弧形。
因少了乐器合奏,所以场面一度冷清,谁也不认识这位来自汝州的侠客。但见元德秀缓慢张开双臂,深吸气,鼓起胸腹,再吐出时,口唇呈圆形,目光如炬。
却没有声音。
正是席间讪笑不绝时,苏安耳朵一动,猛地拉住李归雁。他听见了元德秀的声音,虽然极微弱,却很充实,很圆润,很平缓,是由弱到强,循序渐进的过程。
一音既出,是精准的宫调商音,继而,周围的人都听见了,似深沉的山林。
两位男童紧随其后,用尚未变音的清脆歌喉唱出跳跃的羽音,唱出清泉的叮咚;妇女和壮年随之哼唱,在商音和羽音之间游走,洒下泛着七彩光束的雾气。
山有灵气,渐入佳境,却又在观众们屏息凝神,等待神兽出没时,三个声部骤然收声。苏安皱眉,忍不住往前探出身子,下个瞬间,少女的高亢声音来了。
登时,这八九个人的乐阵焕发出活力,每拍的层次都是那么丰富,让苏安醉心,时而见鸟头鹿身的飞廉盘旋空中,时而又见蠃鱼在河底跟着扑扇双翼为舞蹈。
谁能料到,一个县令,在操劳公务之余,竟然编排出了如此复杂的四部唱曲。
李隆基面色转晴,很高兴:“好。”涉及声音,李归雁是首位。张行昀递来漆盘。李归雁伸手取出红花,说道:“商音大石调,活泼开朗,不失端庄,只是第三叠首拍,女部高声含气音,虚而不实。”语罢,皱着眉头拔几片花瓣下来。
苏安和雷海青都笑了,原来李归雁早就想好如何应对,只是闷着不说而已。
南北两岸的臣民却是实在的,因为九人乐阵实在太小,远点就只能听见高音,再加上即将轮到的各州乐阵姹紫千红,所以他们目不暇接,更顾不上欢呼了。
河南府教坊公孙娘子的《剑器舞》,一个女子,以阴柔之躯驭阳刚之剑,抛出如水袖,收回如藏针,人在剑光中舞蹈,收放自如,几乎难以分辨二者的影子。
宋州敬献的是以鼓乐为主,改西域原调为羽调的对舞《拓枝》,那二位舞娘,腰缠系着金铃的细带,头戴插满羽毛的帽子,在画鼓催逼之下,连连转身与扭腰。
一日下来,新花样层出不穷,宴会高潮不绝,让人连吃块整糕的功夫都没有,而当次日的钟声响起,一夜安宁的五凤楼迎来了前二十九州之中最热烈的欢呼。
一支以竿伎为前导,载着五百名乐工的车队入场。驾车的牛马,全被悉心打扮成虎、豹、犀象的形状,车上的乐工,全都穿着令人眼花缭乱的丝绸绣花衣服。
他们奏的是武周时期宫廷所出《长寿乐》,寓意颇美。领舞女妆为孔雀,不仅裙上羽毛是真的,就连脖颈和面部的羽毛纹路,都是画师一笔一笔雕琢而成。
原来是怀州乐阵。郭刺史得知那个滥竽充数的乐人被揪出之后,痛定思痛,深刻认识到自家筚篥吹得不够好,于是,为提高水平,他又加了两百个人。
这就是五百人的规模,全天下除了长安,也就只有洛阳城能见到如此盛况。
全曲奏罢,气势恢宏,诸州的乐阵都偃旗息鼓,深为郭刺史的忠心而震撼。
只是也不知为何,五凤楼台迟迟没有回音,似在刻意地拖延,以便享受盛景。
南岸,各轩各阁纷纷击鼓下注,汝阳王于天津楼台坐着,亦是落花于郑州。咸宜迷上那件孔雀羽裳,召舞女答话,听其名为云容,便直接召其入梨园之中。
“来,诸州赛罢,趁此空隙,各位猜猜结果。”游桓之道,“谁能夺魁?”
李道用这回十分清醒,举例分析道:“十年前,至尊泰山封禅而归,同样在洛水边筹办乐会,送十一州刺史赴任,那时,人多者胜,如今应当也是如此。”
众人点头,此话不无道理。李彬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就拿这建仓治水而言,讲究的是精简官吏,窃以为,元县令的曲目合意,当深得圣心,跻身前三。”
正是此时,屏风后头传来一声笑。众人看去,苏晋一头醉栽在案前,睡着了,手里还一粒一粒拨佛珠串。说话的人是崔宗之,他捏着酒壶,徐徐倾下满杯琼浆。
“诸位大将军,当局称迷,旁观见审,可否听崔某说说拔河?”崔宗之站起来,评道,“两京之路如绳子,西边喊运粮,东边喊迁都,而运粮之利一旦实现,迁都便成乌有之事,当此,殿中省崔大监如何不得铆足气力,一展东都繁华?”
游桓之道:“崔御史见多识广,怎么说起话来东歪西颠,似不拔自倒?”崔宗之道:“夺魁者,必是怀州。”李彬笑叹:“唉,等了许久,没人为本府题名。”
顾越倚在窗边,如梦初醒,这才回了句:“各位住嘴,苏供奉给的是白花。”
一河之隔,五凤楼台。
“苏供奉,请选花。”这是一支立部伎改编而成的曲目,由五弦琵琶首选。
面对那描金的漆盘,苏安抿了抿唇,先往旁看了一下,心中疾风过岗。雷海青捂着耳朵,显然受到了极大震慑。林蓁蓁的凤眸里,依然是令人猜不透的笑意。
御前人影攒动,藩国使者和大臣上贺表,热闹非凡,实在看不清是谁喜谁忧。
就像是底下那万千臣民,大多听不出这曲子中有个不起眼的商音失了共鸣。
苏安伸出手,在漆盘上空悬停很久,闭上眼,终于执起白花,丢下了门楼……
商音不正,他不能忍。
“怀州,岂非生灵涂炭?”
那支白花顺着城墙坠落,因是伴随着李隆基突如其来的评语,所以并未在人群中引起骚动。霎时,无人再说话。高冯赶紧让张行昀把盘子呈到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再问:“怀州,岂非生灵涂炭?”即刻,宣张九龄拟制书,赐怀州刺史郭诚为文散官,又道鲁山县令元德秀性情高洁而质朴,当为诸州曲目之首。
有人敢哭,就有人敢笑,且还前赴后继,彼时,对面鲁山县旗楼已空,却是李彬赶紧派人上去,执旗帜疯狂乱摇,各家醉了酒的看见,齐齐跟进,普天同庆。
苏安长舒一口气。雷海青跟着也笑了:“刚才那曲子差点把我震成聋子。”苏安应道:“谁说不是,当初至尊连我的宫音都没放过,如今怎么会放过郭刺史。”
至此,为千万人说道的为期两天的诸州比赛结束,而论礼乐之至,且待梨园。
是夜,明月映洛河。
顾越应李彬之约,下户楼,在张灯结彩的洛河南岸散步。阁楼彩旗飘飘,二人张望片刻,又慨叹片刻,突然发现原本插着鲁山县旗帜的位置依然空空如也。
李彬道:“元县令真是高风亮节。”二人去楼里问过掌柜,才知道,元德秀本也没打算夺魁,只念着能代表县里百姓在御前展示出鲁山对礼乐的崇尚便好。
河风拂面,一艘艘花船又驶来了,风姿各不同的女伶,正与郎官交流着曲艺。
郎官将伶人搂在自己怀里,一只手叠在人家拨弦的手背上,一只手搂着腰腹。伶人含情脉脉。花船就这样缓缓行经桥洞,留下一圈圈涟漪和咿咿吖吖的吴音唱腔。
想来,一日之内,除怀州张云容、郑州谢阿蛮、河南府公孙娘子外,又十余艺人被召入梨园,这样的动静,只有当年召诸州府举荐文武入仕,才能与之媲美。
李彬望着江景,笑道:“明日梨园子弟献曲,顾郎与苏供奉交情如此之深,定是心切得紧,只可惜我看来,顾郎在苏供奉心中的分量,似乎不及一把琵琶。”
顾越道:“李刺史莫要说笑,琵琶是我送的,人……”李彬道:“世人都传,妙运是苏供奉梦中游仙宫遇白明达所得。”顾越微笑着咬了咬牙,不再回复。
顾越自问平生无愧事,唯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把那小叶奴摁死在自己身边。
洛阳的钟声,虽比长安略为柔和,却依然如约而来,不因是谁的盛年而拖延。
五凤楼大宴的最后一日,河面飘起白蒙蒙的雾气,桥南的才子佳人,应和桥北的邀约,一步步走近,终是迎着了花苞绽开时,那些娇艳欲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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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阿蛮,见载于唐·郑处诲《明皇杂录·逸文》、宋·乐史《杨太真外传》卷上等。
善舞《凌波曲》,经常出入宫中,为杨贵妃所宠,时召为杨贵妃兄妹之私家音乐活动。安史之乱后,曾被玄宗再次召入宫中表演。
张云容,见载于杨玉环诗《赠张云容舞》。注曰:“云容,妃侍儿,善为《霓裳》舞,妃从幸绣岭宫时,赠此诗”,故为盛唐时宫廷乐人,擅舞。
公孙大娘,见载于《全唐文》卷433陆羽《僧怀素传》、唐·郑处诲《明皇杂录·逸文》、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李白《草书歌行》、司空图《剑器》等。
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序“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教坊内人泊外供奉,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己”、诗句“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梨园子弟散如烟,女乐馀姿映寒日”,其为盛唐梨园舞妓。
张旭观其舞而悟书道,书境大进。杜甫年幼时曾在堰城(今属河南)得观其伎,张旭在邺县(今属河南)观其舞入迷,故其可能原为河南名妓,后召入宫中。弟子颇众,亦多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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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霓裳
“崔氏所言,那日,至尊圣人与申天师、鸿道士自望仙山归来,作这曲《霓裳羽衣》。”“出于龟兹,长安却早有人家能奏此曲。”“大约西凉杨氏所献。”……
霓裳本只在宫廷王侯府中演奏,而当乐工将钟、磐、琴、筝、笙、箫、笛,一一摆上台面时,人们又惊叹,不过仅仅是那金石丝竹四样行头,八个人,一曲却有十二遍,要奏一个时辰。
苏安还是没有破开妙运的人眼,他拨弦调轸之时,根本记不清此处是长安或洛阳。
一声钟音为始,散序前六遍,无舞,无拍,二十六面玉磐错响。一位盲者,身披素白的宽衣大袖,跃身而起,由高处落下,轻点出流水般的音瀑。
此处金石二声,前者追后者,高者逐低者,乐人即是舞人,如鹤过云间。
一串五弦轮指拨开云雾,继而,琴与筝流淌而出,乐人沉吟俯仰,高山流水。
琴师明眸,筝师剑眉。
他为何用琴?礼法之中,上古神农作琴,七弦十三徵,本为含蓄深沉之物,能承受得住金石之重;乐理之中,琴的音量弱而不失,可充分泛音按音,能启下。
他又为何用筝,不用瑟?筝音域宽广,音量宏大,音色清扬悦耳,是丝类中最具有阳刚之气的乐器,它的十三弦,本就是瑟的二十六弦由二女相争对破而来。
昨夜,仍是那轮明月落在九州池中。寿王入宫觐见,传林蓁蓁与裴神符侍宴。
归程,二人遇见新进梨园的舞娘与乐伎,听见湖心屿传回一声声筝音,一时神游,竟都有些感慨。王爷自幼寄养于宫外宗室,性情优柔,却不知为何,此夜弹出的曲子那般坚实有力,像是在寂寥而忧郁的人生中遇见了一个仙灵。
林蓁蓁在亭下坐,左手勾子弦,动作刚开始,便是裴神符首创的凤眼手型。裴神符盘腿在湖畔,才弹出首遍的曲调,竟有三分是广陵《斗百草》的狂逸。
多少年,林蓁蓁向林叶抱怨,那位邻铺疏勒黥面人,既不擅汉语,也不拿拨杆,年逾不惑,成天还做些惊世骇俗之事,拿去娘娘王爷面前炫耀,抢自己风光。
“洛儿拿手指拨弦;洛儿用花蜜调轸油;洛儿反弹琵琶,请吴道子作画……”
“林氏用得玉拨片;林氏双手反弹琵琶;林氏修龟兹舞,胡旋日夜不止……”
殊不知,裴神符头回见这位玉面小郎君,便觉得自己身在江南,身在扬州。
他的左右两手那般纤细灵巧,能剪春风,他的凤眸飘着杨花与细雨,他和另外那位林公子翩跹作舞,狷狂自如,召唤起湖畔的千万条柳枝为他们为伴。
林氏为模仿裴神符,把身体与乐器淬炼为一体,称“合散”,而裴神符为追逐林氏,令乐坊匠人把疏勒琵琶的琴颈加宽,琴箱变窄,改进得像一柄柄阮咸。
若非相争,何得一曲传天下?
一直到此夜,林蓁蓁止住弦,仍然想争,仍还想精进乐艺,只可惜听着寿王的筝音,他忽地又觉得,那曲中再也容不下自己。裴神符深有同感,只是没点明。
年年花开花又落,
总有新颜替旧颜。
裴神符道:“林公子,此曲今后定然还会有万千变数,我们极尽全力,也只能独占一说。”林蓁蓁却是更为敏感的,怕别人从此看不起他,笑着回不错。
语罢,也抚了一下眼角淡淡的皱纹:“但只在五凤楼台奏过此段,拨弄了风云,心知那台下的众生之中,有多少因二三曲词而名扬天下,我也算知足。”
裴神符遂与林氏公子约定,集毕生之精力于这曲霓裳,日后,当隐姓埋名。
回至五凤楼台,一记五弦的泛音,又在琴与筝合成的山水墨画之中荡开波澜。
节奏越来越快,五弦接着弹挑,苏安闭着眼,催云拨雾,召唤竹声速速合入。
为何先用笙,而后令箫笛并进?箫声悠远苍凉,笛声高亢活脱,二者的音质皆有棱角,而笙在礼乐中出现最早,性格敦厚而高雅,是纯五度音阶,适合合鸣。
当此,金石乐师白袍飞舞,琴筝坐定却如流水,竹音三人披青衫,分明是山的颜色,却信步游走于场中,眉飞色舞,神采奕奕,但叫世间的动静全都混淆。
混沌之中,又是五弦铮铮轮指而过,琴师与筝师对望,一提气,歌唱于其间。
苏安再度陷入风暴,只能听见漫天纷飞的花瓣,再也看不清河岸边的容颜。
散序至此转入拍序,五弦扫弦以计拍,四部音声人统一节奏,天地恢复纲常。
山不动,水长流。
就在前日的傍晚,雷海青拉苏安去门楼下捡白花,可苏安不去。雷海青倔强,自己当真跑了一趟,结果两手空空而回,想那花定被鞋靴蹂躏去,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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