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像后的脸消失了。
格子很小,只能容得一个女子露出半张脸。谢灵欢从头到尾只见到了云曼的眉与眼,此刻看见她消失了,忍不住皱眉。“喂!你躲起来也解决不了问题。千年万年,难道你打算就这样一直空等下去?”
十息后,浮屠像内传来清冷的女子声音。
“……空等有什么不好?”
“你明知他再不会来。”
“可是只要我一直等下去,总有一天,会再见到他。”
谢灵欢冷笑道:“这是当初离开时,他曾许诺你的吧?”
浮屠像内一片静默。
“三十二重天崩了。道争后,那里再没有一个妖仙。妖灵尽皆逃亡,你所等的血蜘蛛朝戈,因为犯下谋逆与弑父两项重罪,怕是永永远远都回不了碧落天了。”
女子的声音再次传来,清冷如昆仑山巅积久不化的寒雪。“那又如何?我本也不知他是仙,更不知他为妖。”
“你当真不知道?”谢灵欢咬牙冷笑,话语也一句比一句尖锐。“你已经说了他的妖心在你手里,你怎会不知他真身为妖?古修武者?哈,你早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沉默,死一般的沉寂。
“我会让你去见他。见到他后,你的心结打开,这段绵延了万年的因果也就彻底解开了。”谢灵欢笑了一声,声音寒凉。“怎样,换不换?”
长久的沉寂后,两丈高的浮屠像从中间裂开,一个如寒雪般清冷的白衣女子立在谢灵欢面前。她用那双杏子眼盯着谢灵欢,樱唇微分。“我带你们去见,我与朝戈之间的因缘。”
谢灵欢笑了笑。“只是去见你二人的因缘线?”
云曼静静地越过他,张开手,掌心内赫然握着一枚三寸长的匕首。“我与他的因果,也该有个了结了。”
匕首通体雪白,就连柄都是银雪铸就,在因果殿内闪耀着摄人的光芒。
谢灵欢目光落在匕首,咦了一声。“雪?”
云曼已经走过了大殿,抬脚跨过门槛,白衣身影背对着他。“雪,是这把匕首的名字。”
“我知道。”
谢灵欢抱着昏迷中的花清澪跟上她脚步,也匆匆跨过门槛,循迹往内殿走去。“本王只是诧异,这把匕首居然在你手上。”
云曼回头看了他一眼。“它一直都在我的手上,它是我的骨。”
谢灵欢再次皱眉。
在内殿袅绕的香雾里,烟雾都飘着淡淡的花香。一片片,在空中凝结成虚幻的曼陀罗花。与之前被谢灵欢提在手中的风灯上的曼陀罗不同,因果殿内殿开满了雪白的曼陀罗,花瓣更加纤美,依然无蕊,吊钟般一朵朵坠于虚空。
“雪,在世间又有个名字。”云曼穿过一殿的雪白曼陀罗花,声音依然冷冷清清的。“叫做剔骨刀。”
“这个名字,还真是讨厌啊!”
因为万年前花清澪也曾自剔仙骨堕入轮回井,谢灵欢如今尤其不爱听见这个词,于是他又讥笑道:“以梦为马,剔骨作刀?”
云曼身影滞了一瞬,随后她推开内殿的角门,吱呀一声,门后风景便跃入眼帘。
内殿外是大片空地,空到几乎一眼看不到边界,有一株二三十个凡人都无法合力围抱的参天大树静静地立在星光中,树上开满了雪白的曼陀罗花。
“这便是我与朝戈的因缘。”云曼回过头,杏子眼内清凌凌,饱含讥讽。“旁人的因果,是线。我与朝戈的因果,是一株开满曼陀罗的参天大树。”
谢灵欢上下扫了几眼,十二冠玉旒后面目似隐若现。“那是因为,这树下,埋着一颗万年妖心。”
云曼背靠着树,高髻下眉目低垂。
谢灵欢呲牙笑了一声。“看在你这样坦白的份上,本王也不难为你。”
谢灵欢把花清澪轻轻地放下来,扶住站稳,让他脑袋轻搭在自家肩头,但玄色大服束紧的袖口让他略有些不自在。于是谢灵欢解开束袖,腕骨突突地跳动,星星点点的光芒便从腕骨处溢出。
一颗颗流星从谢灵欢身畔冉冉升起,点亮在那株曼陀罗花树的上空。星子的光聚集在一处,瞬间四下里亮如白昼。
云曼抬手遮住眼,从指缝间窥见那株数十人不可围抱的参天大树竟然在快速干枯,树干枯死,褶皱如同老人面孔的树皮大块剥落,噗通声不绝于耳。雪白的曼陀罗花失去了依靠,一朵朵悬浮于空中,在星光照耀里花瓣几近于透明。
“妖心起!”
谢灵欢虚虚地平抬起左手掌心,一颗郁暗的拳头大小的东西噗地从树根下跃出,落入他手心。
那株参天大树轰然倒下。
错综密布的树根从泥土下裸.露出来,每根都在肉眼可见地枯萎,干枯树枝刮擦过虚空,一段段变成了枯柴。在树干倒地之际,碎裂在地面的,已经只剩下焦黑色的枯炭。炭块成摞,堆积如小山。
谢灵欢却没空管,他盯着掌心内那颗来自于血蜘蛛朝戈的妖心,凝视于其内,天眼所见到的筋脉瓣膜掩映下,这颗妖心居然还是活着的。鲜活的,尽数缠绕着对于这个名叫云曼的女子的痴恋。
“有一件事,他的确没骗你。”谢灵欢皱眉道:“他的确喜欢你。”
云曼注视了这株树从繁生到死亡的全过程,闻言只低垂着眉眼立在枯黑色木炭堆积的小山前,静静地道:“我知道。”
“他之所以给你这颗妖心,是因为……”谢灵欢呲牙一笑。“他以为你是个凡人。妖心可护住凡人不老不死,容颜永远停留在他离开那天的模样。云曼,你骗了他呢!”
云曼别开脸,许久后,樱唇微张。“我知道。”
“所以,”谢灵欢慢吞吞地拖长了语调问她。“当你在万年后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你打算如何与他解释?”
云曼的声音清冷如高山寒雪。“为何要解释?”
“哦?你不怕他误会你?然后因为误会,以为你故意骗他的妖心,从此再也不同你好了?”
云曼转回脸,定定地望向十二冠玉旒下谢灵欢云遮雾绕的脸。“素女经练习到第十二重,便已没有欲念了。”
谢灵欢又呲了呲牙。“没有欲念,却依然有情。”
“因缘了结,我便成仙了。”云曼答的极其淡漠,淡到几乎没有任何波澜。
谢灵欢深深地凝望着她,片刻后,笑了一声。“话别说的太满!待明日见了他,或许你就连素女经都要弃了。”
云曼意外地没有反驳他。十息后,只静静地道:“所以我要见他一面。”
见到后,她就能正式抉择。
谢灵欢听懂了这句未竟之语,但他假装无所谓的样子,搂住花清澪细腰,笑道:“那好,明日我就送你去见朝戈。”
**
幽冥所谓的第二日,于凡间纪年而言,不过倏忽一眨眼。
北俱芦洲明宗帝驾崩后,朝内纷乱,最后阉党与君子党勉强达成了个协议,共同代帝拟诏召远在西疆边陲的宁王入宫即位。宁王是明宗帝兄长之子,今年只得十七岁,常年驻守边疆,六岁便被封了藩王。十一年间,除了三年一度的例行入京朝贺,几乎从未踏足过帝都洛阳。
宁王车辇入京那日,百官去城门外跪迎,沿途兵甲林立,赫然已是太子东宫的派头。
至于明宗帝真正的儿子、昔日东宫小太子朱聪懿,因为寻访了一年余都没有下落,渐渐无人提起。
洛阳城内张灯结彩,点了焰火的风灯飘扬于洛阳上空,宫门大开,宁王在一片恭贺声中入主东宫。只等鸿胪寺与钦天监占卜出良辰吉日,便正式登基为帝。
原本一切都已就绪,但是谢灵欢携花清澪、云曼通过幽冥传送阵到达洛阳这日,却风闻江南出现了太子朱聪懿的行踪。有人誓言旦旦,说是亲眼见到了太子藏身在一户江南盐商家里,又有人说江南家家户户都在唱着一首童谣,道是,真龙反被假龙欺。
流言陆续传回京中。谢灵欢到达那日,昔日赁居的青苑旧宅已经贴满了封条,巷子口驻扎着上百兵卒。
“吁——!”
车夫勒住马,回头恭敬地对车内禀报道:“主子,这条路已经封了。”
“额,方汵办的不错。”谢灵欢缓缓睁开眼,手背轻拍伏于他膝头昏沉沉的花清澪。“哥哥,你我二人的大事……很快就快办妥了。”
花清澪唔了一声,不舒服地动了动手指,苍白指尖在谢灵欢掌心内不安地跳动。
“莫怕,孤总会护住你的。”谢灵欢俯身亲吻他艳美唇瓣,低低地笑了。“清儿。”
无论他唤清儿或哥哥,花清澪依然不能彻底醒来。时光溯回诱发了花清澪万年前所中的相思蛊毒,眼下他整个身子发烫,摸上去,肌肤却寒凉如雪。蛊毒最可惧的,便是他眼下一刻都离不得谢灵欢,一旦没有肌肤相触,他便会痛楚如万虫啮心。
“好清儿,你且再忍耐片刻。”谢灵欢又吻了吻他,抬手替他撩起鬓边发丝,轻声叹了口气。
三息后,谢灵欢直起身子,对马车夫吩咐道:“改道,直接去宁王府!”
江南出现旧太子朱聪懿的讯息传出后,君子党当朝大闹,宁王被强行驱逐出宫,如今暂时居住在开元坊宁王府,距离朱红色宫墙的禁地驱车只有半盏茶功夫。
一步之遥,却硬生生被人拽出宫外。宁王的心情可想而知!不过他也不傻,不吵不闹,反倒每日在府内宴请宾客,大力结交朝臣与洛阳权贵子弟,着力经营人脉。但凡有些清名的文人墨客,宁王也不耻下问,竭力结交。
如此经营了不足旬月,宁王居然已经颇有了些贤名。
九月十五日,秋高气爽,一众有雅兴的诗人都接到了宁王府的帖子,纷纷结伴来宁王府赴宴。宴席内觥筹交错,除了接飞花令外,自然也有歌舞。
“诸位贤才请畅饮!”十七岁的少年宁王高居于主座,含笑举杯。“今日幸得有西域属地献来一支番邦乐伎组乐,众位且先品品,可还入得我洛阳帝都的耳?”
这句话意有所指,明显在试探宴席间众人口风。今日受邀的不止是诗人,更有暂代当朝宰辅的梅靖长兄,那人闻言抬头,褶皱深陷的老眼微眯,瞧向清平殿门口处。
十二个番邦女子胸掩薄纱,赤足系着金铃铛,羽扇轻舞着自大殿鱼贯而入,各个都是人间绝色。
“好!”
“这舞蹈甚美!”
众宾客皆拍手赞叹,借着酒意做筏,人人皆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些洛阳城内从未见过的异域女子。
舞扇折断细腰,十二个番邦女子折腰下叠,露出浑圆肚脐,从花瓣般的对阵中央现出一位身穿白衣的窈窕少女。
白衣女子蒙着面纱,只露出两道蛾眉翠尖,一双杏子眼在如雪般轻盈的薄纱后若隐若现。樱唇微张,缓缓地唱起了一支《清平乐》。
即便见不到白衣女子全貌,宴席间众人依然有瞬间失神。
这世间有一种美人,不在眉目,只在神韵。这白衣女子从头到尾只开了口清歌,嗓音清冽如寒雪,便已勾魂摄魄。倘若再摘去面纱……啧!众人的脸皮子都发烫,捏紧酒杯,竭力掩饰内心躁动。
席间唯一仍能保持常态的大约只有坐在右边首席的朝戈。朝戈微低下头,捏住斟满酒的银杯,仰脖一饮而尽。
“朝大人好气度!”下首席间的宾客被他淅淅沥沥的斟酒声唤回心神,望向一袭玄色飞鹤纹官袍的朝戈,忍不住由衷赞道:“朝大人不愧是山中高士!有这样美的女子在前,依然能面不改色。”
朝戈斜眼觑向缓缓地随着舞乐步入高台的白衣女子,素来深黑不见底的眼睛凝了一瞬,浓眉高挑,半晌没说话。
朝戈没解释,他一不姓朝,二不是什么山中高士。十年前他选择追随宁王的时候,也没指望这货能问鼎中原。帝王家的事,他不感兴趣。
何况,还是个凡人帝王。
朝戈仰脖,又喝干了一杯酒。
高台上白衣女子的歌声正缓缓地到了最后一句,“……吴钩月下霜。”
她抬手摘下了寒凉如雪色的面纱,露出完美面容,一双杏子眼越过众人,径直落在朝戈身上。
那一眼快如闪电,又似乎白驹过隙,随即她便背过身,羽毛舞扇成堆地掩住了她身形。
十二个番邦舞伎跪坐于高台,双手开始往台下撒花。
噗地一声!朝戈手中的银杯被捏扁,大力掷落于地。他扬起脸,棱角分明的唇哆嗦个不停,原本俊美的脸突然间血色全无。
“不……不对,不是霜,是雪!吴钩月下雪,斩的是敌人脑袋,劈的是敌军尸身,所以那场雪……是红色的,是红雪。”
朝戈踉跄地冲过宴席,左手前探,嗓音里也沁着血。“那场雪连绵地下了十年,我从尸山血海中爬过去,一直爬到弹尽粮绝。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死了,但我突然听见了你的歌声。你说,吴钩月下雪……云韫,你是云韫!”
歌扇却下,背对着众人而立的白衣女子缓缓回头,高髻下眉目娟好,一双杏子眼内冷如霜雪。
“公子,你认错人了。”
“不,我没有认错!”朝戈痴痴地僵立在距她五步远的地方,嗓音沙哑。“我怎么会认错你?”
朝戈的手依然往前直勾勾地探着,箭袖玄袍,他站得笔直如一杆枪。
宴席早就被冲散了,众人惊惧地望着发了疯的宁王府贵客朝戈,又纷纷仰头看着那一步步走下高台的白衣女子。女子走到朝戈面前,停下来,声音清冷。“曼字,是师门辈分,我已正式入道修行。这世间早已没了云韫,只有云曼。”
“云、云……”朝戈脸上湿漉漉的,从眼眶中不停坠下泪来。那只前伸的手抖个不停,指腕扣的青铜齿虎咔嗒振响。
云曼静静地望着他,从轩昂的浓眉,到浓眉下那双深黑不见底的眼。
“我只想再见你一面。”
朝戈的眼神又再次燃起了火,像是突然又活了过来,他试探地抬手去摸云曼白瓷般的脸。“现在,你见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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