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云曼静静地应了一声,樱唇轻启。“你是朝戈。”
朝戈手指又抖起来,他哑着嗓子道:“对,是我,我叫朝戈,我找了你上万年。七次轮回转生,我找了你足足七生七世!”
那双清冷的杏子眼内也汪了水。云曼静静地看着他,任由眼泪掉出眶,啪嗒一声,砸落在朝戈蜜色粗糙的手背。
“云韫,我们、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朝戈温柔地抬手替她擦拭眼泪,拥她入怀,声音轻的像个梦。“我们一起去雪山,回昆仑。”
云曼久久地沉默,眼泪如泉,打湿了朝戈华贵的玄色官袍。
“云韫,我们……”
“没有云韫了。”云曼轻轻地、坚决地推开他,樱唇微张,杏子眼内依然满溢泪水,但她却摇了摇头。“太迟了,朝戈。雪山没有了,昆仑道覆灭了,我是师门最后一任素女传人。我……不能允你以后了。”
“云韫!我、我可以改!我们重新来过!”
云曼最后一次扬起脸,踮起脚尖,轻轻地吻在朝戈额心。“我把你的妖心还给你。以后,你好自为之。”
伴随着那轻轻的一吻,被她保管了长达万年的妖心从唇瓣逸出,噗地落入朝戈额心。妖心闪了闪,发出刺目的妖异红光。
红光散去,跌倒于宴席的众多宾客们陆续回过神,不知谁失声叫出了第一句。“……是素女!”
“素女,传说中的素女门!”
“快捉住她!”
“来人啊!把那个女子拿下,有了她辅助,宁王大业必成!”
一直沉默看戏的宁王缓缓地放开支撑下颌的手,目光越过众人,落在站立如同一杆标枪的朝戈。戴着翡翠绿尾戒的左手轻敲几案,少年宁王眉目冷似冰霜。“将她留下!”
人语纷纭里,云曼推开朝戈,拎起雪白裙裾就逆着人群往殿外跑。跑了几步,她却又忍不住回头望向朝戈,泪眼婆娑,杏子眼哭得几近红肿。
刷拉!
两杆青铜钺架在她面前。
“姑娘莫怪!”宁王府侍卫们扑过来,分别扯住她两条胳膊。
挣扎中,云曼头顶的莲花冠摔落,发髻散乱。她拼命地想摆脱钳制,惊惶的脸上血色全无。
“放开她!”
原本一直痴痴立在原处的朝戈突然醒觉,暴喝一声,从腰间抽出一对儿吴钩,俊美的脸变得扭曲。“把你们肮脏的手拿开!”
朝戈自从下山以来,这十年被宁王延为贵宾,侍卫们不敢与他硬杠,纷纷抬头看向宁王示下。
“放肆!”少年宁王拍案而起,一脸怒容。“本王秣马厉兵,只为了复国雪耻!朝戈,你今日竟然敢阻拦本王?”
“王爷想要得到天下,朝戈助你便是。”朝戈目光坚毅,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发出来的。“王爷的王图霸业,与她无关!”
少年宁王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笑了。“得素女者,得天下。这是祖宗遗训!自黄帝以来,素女们都会亲入王帐,与帝王共习房中.术。你想拦我?做梦!”
“她不会。她不行。”朝戈措辞艰涩,眼神越发幽深不见底。“王爷,只有她……不行。”
“行不行,不是你说了算。”少年宁王负手从主位一步步走下来,笑容里饱含轻蔑。“朝戈,你以为你是谁?”
不待朝戈回答,宁王又自家咬着牙笑了。“你不过是本王养着的一条狗!”
宁王亲自开口留人,侍卫们再不敢怠慢,扯住云曼就往宁王身边走。
“放开我!”云曼语声尖利。“错了!你们那些书里的记录都错了!帝王绝不可与素女共修!”
“错或对,也不是由你说了算。”宁王俯身微笑地望着被拖拽到他身前的云曼,伸出右手,似乎想去捏住云曼下颌。
“放开她——!”依稀是朝戈的怒吼声,不知道是不是怒极,嗓音里赫然多了金属齿轮撞击的喀喀声,磨的人耳膜内生疼。
“哦?”宁王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唇边还挂着微笑,正待再嘲讽几句,突然间脖子一僵,双目瞳仁溃散成碎影。
在朝戈原本站立的地方,宴席东倒西歪,杯盘果酒稀里哗啦地撞到地面,一片狼藉。整座清平殿内,除了宁王,已经没有能说出一句完整话的人。宾客们都手足并用地在青砖地上乱爬,衣冠凌乱,人人惊惧地望着大殿正中央——
大殿正中央,不知何时盘踞着一头腰围足有数丈的黑色人面蜘蛛。黑蜘蛛昂起头,血红双眸一动不动,用看死物般的眼神盯着宁王。
“放、开、她!”
第67章 相思蛊七
咕,咕咕。
从黑色人面蜘蛛雪白腹部发出液体滚动声,又仿佛恶灵在吞噬人的魂魄。蜘蛛腹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魔气迅速凝结,那处变成了几近于黑色的郁暗的红。
“我说,放开她。”
双眸血红、腹部也郁红的蜘蛛抬动八只脚,快速往宁王方向爬动,倏忽间就要冲到宁王面前。拖拽云曼的两名侍卫见势不妙,立刻拖着人往后殿跑,立刻有十几个持刀侍卫扑过来填补空缺,掩护那两个侍卫挟持着云曼退后。
刀剑口无一例外地对准这只巨大的蜘蛛,人群密密麻麻地把宁王护在中间。
“王爷快撤!”
“去后殿!”
侍卫们脸色苍白地边护着宁王往后退,边分派人手。
商议还未定,蜘蛛已经赫然到了。一条长着黑硬铁毛的长腿如同人那般,握住青铜吴钩,轻松地劈开当先发话那个侍卫。吴钩弯刀掠过,噗噗噗,青砖地上瞬间多了三颗血淋淋的脑袋。
“放开她!”
蜘蛛双眼仍然直勾勾地盯着宁王,腹部一鼓一鼓,血红软腹现出人面的完整模样。赫然便是朝戈!
浓眉高扬,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俊美而又诡异地贴于蜘蛛腹部。棱角分明的唇翕张,声音低沉。“放开她!”
血迹淋漓地洒在宁王撤退的路上。云曼被强行架住两条胳膊拖拽着往前走,雪白半透明的薄纱舞裤摩擦在青砖地,薄纱内的腿很快流出血来。络带染了血,如同雪地里开出了艳丽红梅。
朝戈化作的蜘蛛见到云曼流血,两排细密牙齿轻咬,发出可惧的凡人耳朵听不见的咆哮声。连同宁王在内,清平殿内所有人都痛苦地捂住耳朵,从眼底口鼻汩汩地震出鲜血。
钳制住云曼的两个侍卫丢了兵器,蹲身抱住头,痛苦地哀嚎翻滚。瞬息间便七窍流血,眼见着活不成了。
“时隔万年,依然如此痴性!”
一个饱含讥讽的声音突然飘入乱做一锅粥的宁王清平殿内,随即一袭红云漫卷,从殿外遥遥地走进来个身穿红色长衣的青年男子。他生得眉目绝丽,桃花眼内波光潋滟,冷冷地瞥向正与宁王对峙的黑色蜘蛛。
“哈哈哈哈,哥哥说错了!”另一人身穿雪白云锦衫,剑眉星目,大步走进来与红衣男子并肩而立。牵起红衣男子的手,语声带笑。“他这可不叫痴性,分明是冥顽不灵!”
“景渊说的是。”
红衣男子自然就是花清澪。他转眸看向牵起他手的谢灵欢,艳美唇瓣微勾。“没想到万年过去了,这头蜘蛛,依然没什么长进。”
“何止是没长进,”谢灵欢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带笑点了点头。“简直是丢光了我碧落天的脸!”
宁王嗓子眼发梗,如同被人一把掐住了命门,死死地盯着花清澪,双眼发直。“你、你们是什么人?”
“哥哥你说错了话,须罚酒三杯。”谢灵欢压根不搭理他,只凑近了花清澪,低低地笑了一声。“三杯!”
花清澪挑眉,似笑非笑。“凡间的酒有什么滋味?”
“那就……”谢灵欢抱紧了花清澪,嬉皮笑脸地对他耳朵说了句什么下流话。
“滚!”
花清澪一把推开谢灵欢,脸皮涨得通红,桃花眼尾瞬间飘散出春.色。“呸!成天价就想着那事!”
“嘻嘻,”谢灵欢不以为意地又凑到他脸颊边,啵地啄了一口。“待你我大婚后,怕是三杯花蜜……唔,不够我一夜喝哩!”
花清澪苦于蛊毒发作时,几乎就是个废人,昏沉中朦胧知晓外界发生了些什么,却不能仔细辨别,更不能开口说话,此刻恢复了神智,便又言笑晏晏。见到蛊毒的始作俑者朝戈,虽不至于生撕其肉,神情却分明凉薄。
他轻轻推了谢灵欢一把,挑动入鬓长眉,似笑非笑地觑了眼前头那只硕大的蜘蛛,讥讽地冷笑道:“朝戈,你如今就这点能耐?以欺负凡人为乐,嗯?”
蜘蛛艰难地掉转头,血红眼珠子瞪向花清澪,腹部那张变成血红的人脸表情扭曲。一息后,更为艰难地唤了声。“义父!”
“呸,我从没教养过你这样的东西!”花清澪啐了一口,冷笑道:“背信弃义,为了一个女子,居然想到给我下蛊毒。”
蜘蛛默默地受了责骂,待他骂完了,涩声道:“朝戈愧见义父!”
花清澪袖着手,眉目里全是冷意。“你为了一个女子入魔,为了她弑父,却连她真实身份名姓都不知晓。朝戈,你愚痴至此!枉负我在碧落天教导过你两千余年!”
“朝戈惯来生得笨,”蜘蛛涩声自嘲一笑。“不知她从一开始,就打算不要我的,所以才连师门名姓都不曾告诉我。也不知义父原来……”
蜘蛛朝向花清澪的方向,昂起头,血色软腹一鼓一鼓的,居然也带出了长长的笑声。“我居然也是到此刻才知晓,原来义父当年竟不曾死,更不曾身死道消。义父如今,过得可还安好?”
“自然比你好。”谢灵欢抬手搂住花清澪细腰,挑眉笑得眼儿弯弯。“朝戈,如今你与云曼间的因缘已了,本王会带她返回幽冥,从此碧落黄泉,你二人再无相见日。你若是还有什么诀别语,还是趁早与她说完!”
蜘蛛全身一僵。
“废话说完后,”谢灵欢又呲牙慢吞吞地笑了。“本王会将你拆皮剥骨,提着你的三魂七魄,去幽冥审魂。”
跌坐于地的云曼发出一声惊叫,扬起脸,杏子眼满是惊惧。“大人,他虽犯了错,但是、但是罪不至此啊!”
谢灵欢不屑地冷笑道:“罪不至此?相思蛊这种下作伎俩,他也敢用在碧落天仙帝身上!三十二重天仙帝教养他数千年,于他有再造之恩,可他为了一己私欲,下手的时候丝毫犹豫都无!”
谢灵欢顿了顿,深深地看了眼云曼。“你怜他惜他慕他,你道他是深情良人,可他一去万年,竟从不曾为你寄寒食。云曼,你当真信他痴情?”
于幽冥界众鬼而言,三节六礼,便是阳世人对他们最好的安慰。云曼被幽锁于幽冥第八殿,万余年来,从不曾收到过有关朝戈的只言片语。就连烧给鬼的纸钱,都不曾有。
云曼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自家染血的尖头长靴。“……许是因为,他并不知道我死了。”
“这万余年,你便是这么哄着自己的?”谢灵欢嗤笑一声。“那还真是应了阳世人的一句俗话——哄鬼,鬼都不信!”
“我没有给她烧过钱,也没有立过坟茔冢。”蜘蛛缓缓地转头,看向脸色苍白跌坐在青砖地的云曼,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我从不信你死了。我不信!所以我不给你立坟,我也不给你寄寒食。”
妖物失去了妖心,万年修为尽失。他浑浑噩噩地不断入轮回道,骏马做过,被人鞭策驱行,混沌山怪他都做过一回!他无所谓生死,也不是很计较投生为什么样的形态,又遭什么罪。
反正他的罪,也早就洗不清了。
“云韫,你信我!”朝戈的脸痛苦地在蜘蛛血色软腹表面翻滚,双目睁大,表情扭曲的厉害。
云曼没说信或不信,她抬起头,杏子眼中布满泪水。“大人,您想知道什么,我劝他说。”
幽冥审魂之苦,传遍四海八荒,就连不问世事的昆仑道门内都知晓。
谢灵欢揽住花清澪细腰,笑了一声。“如果他能拿出血蛛卵,或交代血蛛卵的克星,本王……或许会考虑的。”
云曼转脸望向那只硕大的蜘蛛,哀哀地劝他。“你帮他解了相思蛊吧!”
蜘蛛死死地盯着云曼那张脸。如果云曼不是他万年前濒死时于雪山之巅遇见的那个白衣女子,光凭这句话,他就会持一双吴钩把她撕成碎片。但云曼是那个女子,在月色下踏雪而来,清歌袅袅。瓷白的小手扶起他,将他架在她孱弱肩头,一步步沿着被血染红的雪漠荒原往雪山更高处的绝峰攀爬。
回头望,那片雪域只剩下歪歪扭扭的两行脚印。一双是大的,一双是女子尖头长筒靴。
脚印与脚印交错。偶尔他走歪了些,或是摔了个踉跄,那短暂的一段路便只有她一个人的脚印。
她曾经背负他,艰难地,一步步爬回有人烟的地方。
朝戈凝望那双泪眼婆娑的杏子眼。有那么个刹那,他仿佛再次置身于风雪吱嘎响的油布毡帐篷内,油灯昏黄地打在她瓷白脸颊,晕染出两颊绯红。
咕,咕!
蜘蛛柔软的血色软腹内再次发出奇特响声,随即他丢了那对青铜吴钩,哑着嗓子道:“血蛛卵入体即活,生灵无法取出血蛛卵,但听闻早在万年前,义父已割过一次骨与肉,所以眼下当属亡灵幽魂。血蛛卵对亡魂无用。”
花清澪眼眸微缩。“你的意思,你如今也解不了蛊毒?”
“万年前,我本也不知晓相思蛊的配方,我只是提供了药引。”朝戈沉默片刻,声音沉沉。“我只知道这么多。”
花清澪望向谢灵欢。
谢灵欢呲牙笑了,露出八颗雪白牙齿。“你信他!”
谢灵欢把花清澪搂的更紧了些,附耳低低地调笑道:“我可总算知道为何万年前,他们一个个的,都把清儿你骗得团团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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